捕鱼机如何接线

第二章

瓦匠街上最引人注目的女孩就是米店的織云。

織云天真無邪的少女時光恍如一夜細(xì)雨,無聲地消逝。織云像一朵嫵媚的野花被六爺玩于股掌之間已經(jīng)多年,這也是瓦匠街眾所周知的事實。

傳說織云十五歲就結(jié)識了六爺,那時候米店老板娘還活著,馮老板天天去泡大煙館,把米店門面撂給老板娘朱氏,朱氏則天天坐在柜臺上罵丈夫,罵完了叫織云去把他拉回家,織云就去了。織云記得有天下雨,她打著油紙傘走過雨中泥濘的街道,從瓦匠街到竹笠巷一路尋過去,心中充滿對父親的怨恨。那家煙館套在一家澡堂內(nèi)部,進(jìn)煙館需要從池子那里過。織云看見一些赤條條的男人在蒸汽中走來走去,她不敢過去,就尖著嗓子喊,爹,你出來。許多男人從門后閃出來看。織云扭過臉說,誰叫你們?我叫我爹。澡堂的工人說,煙館在里面呢,聽不見的。你就進(jìn)去叫你爹吧,小姑娘沒關(guān)系的。織云咬咬牙,用雙手捂著眼睛急急地奔過了男澡堂,又拐了幾條黑漆漆的夾弄,她才看見煙館的兩盞黃燈籠,這時委屈的淚就撲籟簌地掉下來了。

大煙館里煙霧繚繞,奇香撲鼻,看不清人的臉,織云抓著雨傘沿著那些床鋪挨個尋過去,終于看見了父親,馮老板正和一個中年男人聊天,馮老板臉上堆滿了諂媚和崇敬的表情。那個人衣冠楚楚,紳士打扮,他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嘴里叼著的是一支雪茄,手腕上拴著一條鏈子,長長地拖在地上,鏈子的另一端拴著一條高大的德國狼狗。織云委屈得厲害,也顧不上害怕,沖過去就把馮老板往床下拖,帶著哭腔說,你在這兒舒服,大家找得你好苦。織云的腳恰好踩在拴狗的鏈子上,狼狗猛地吠起來。她驚恐地跳到一邊,看見那個男人喝住了狗,回頭用一種欣賞的目光直視她的臉。

織云,別在這里瞎嚷。馮老板放下煙槍,輕聲對織云說,這是六爺,你跪下給六爺請個安。

干嘛給他跪?織云瞟了六爺一眼,沒好氣他說,難道他是皇帝嗎?

不準(zhǔn)貧嘴,馮老板說,六爺比皇帝還有錢有勢。

織云迷惑地看看六爺?shù)哪槨A鶢敳⒉粣溃M長銳利的眼睛里有一種意想不到的溫柔。織云臉上泛起一朵紅暈,身子柔軟地擰過去,絞著辮梢說,我給六爺跪下請安,六爺給我什么好處呢?

六爺抖了抖手腕,狗鏈子朗朗地響著。他發(fā)出一聲短促而暗啞的笑,端詳著織云的側(cè)影,好乖巧的女孩子,你要什么六爺給什么。說吧,你要什么?

織云毫無怯意。她對父親眨眨眼睛,不假思索他說,我要一件水貂皮的大衣,六爺舍得買嗎?說著就要跪,這時六爺伸過來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她覺得那手很有勁。

免了,六爺在她胳膊上卡了一下,他說,不就是水貂皮大衣嗎?我送你了。

織云忘不了六爺?shù)氖帧D侵皇趾艽蠛艹睗瘢刂募绮孔匀幌禄詈笤谘H停了幾秒鐘。它就像一排牙齒輕輕地咬了織云一口,留下疼痛和回味。

第二天阿保抱著一只百貨公司的大紙盒來到米店。馮老板知道阿保是六爺手下的人,他招呼伙計給量米,說,阿保你怎么拿紙盒來裝米?阿保走到馮老板面前,把紙盒朝他懷里一塞,說,你裝什么傻?這是六爺給你家小姐的禮物。他認(rèn)織云做干女兒啦。馮老板當(dāng)時臉就有點變色,捧紙盒的手簌簌發(fā)抖。阿保嬉笑著說,怎么不敢接?又不是死人腦袋,是一件貂皮大衣,就是死人腦袋你也得收下,這是六爺?shù)亩Y物呀。馮老板強作笑臉,本來是逢場作戲的,誰想六爺當(dāng)真了,這可怎么辦呢,阿保倚著柜臺,表情很曖昧他說,怎么辦,你也是買賣人,就當(dāng)是做一筆小生意吧,沒什么大不了的事;馮老板把織云從里間叫出來,指著織云的鼻子駕,都是你惹的事,這下讓我怎么辦?這干爹是我們家認(rèn)得的嗎?織云把紙盒搶過來,打開一看驚喜地尖叫一聲,馬上拎起貂皮大衣往身上套。馮老板一把扯住織云,別穿,不準(zhǔn)穿。織云瞪大眼睛說,人家是送給我的,我為什么不穿?馮老板換了平緩的語氣說,織云,你太不懂事,那干女兒不是好當(dāng)?shù)模粫r也對你說不清楚,反正這衣服你不能收。織云抓緊了貂皮大衣不肯放,跺著腳說,我不管,我就要穿,我想要件大衣都快想瘋了。

馮老板叫了朱氏來勸,織云一句也聽不進(jìn)去,抓著衣服跑進(jìn)房間,把門插上,誰敲門也不開。過了一會織云出來,身上已經(jīng)穿著六爺送的貂皮大衣。她站在門口,以一種挑戰(zhàn)的姿態(tài)面對著父母,馮老板直直地盯著織云看,最后咬著牙說,隨你去吧,小妖精,你哭的日子在后面呢。

也是深秋清冷的天氣,織云穿上那件貂皮大衣在瓦匠街一帶招搖而過。事情果然像馮老板所預(yù)料的那樣逐漸發(fā)展,有一夭六爺又差人送來了帖子,請織云去赴他的生日宴會。米店夫妻站在門口,看看黃包車把織云接走,心情極其沮喪,馮老板對朱氏說,織云還小呀,她才十五歲,那畜生到底安的什么心?朱氏只是扶著門嚶嚶地啜泣,馮老板嘆了口氣,又說,這小妖精也是天生的禍水,隨她去了,就當(dāng)沒養(yǎng)這個女兒吧。

更加令人迷惑的是織云,她后來天天盼著六爺喊她去,她喜歡六爺代表的另一個世界。紙醉金迷的氣氛使她深深陶醉。織云的容貌和體形在這個秋天發(fā)生了奇異的變化,街上其他女孩一時下敢認(rèn)她。織云突然變得豐腴飽滿起來,穿著銀灰色貂皮大衣娉停玉立,尸然一個大戶小姐。有一天織云跟著六爺去打麻將,六爺讓她摸牌,嘴里不停地叫著,好牌,好牌,一邊就把她拖到了膝蓋上去,織云也不推拒。她恍恍惚惚地坐在六爺?shù)耐壬希X得自己就像一只小獵,一只不滿現(xiàn)狀的小貓,從狹窄沉悶的米店里跳出來,一跳就跳到六爺?shù)南ド希@是瓦匠街別的女孩想都不敢想的事,而織云把它視為榮譽和驕做。

你知道六爺嗎?有一天她對雜貨店的女孩說,你要再朝我吐唾沫,我就讓六爺放了你,你知道什么叫放嗎?就是殺了你,看你還敢不敢吐唾沫?

米店夫妻已經(jīng)無力管教織云。有一天馮老板把大門鎖死,決計不讓織云回家。半夜時分就聽見織云在外面大喊大叫,你們開不開門?我只是在外面玩駘,又沒去妓院當(dāng)婊子,為什么不讓我回家?米店夫妻在床上唉聲嘆氣,對女兒置之不理,后來就聽見織云爬到了柴堆上悉悉索索地抽著干柴,織云喊著爹娘的姓名說,你們再不開門,我就放火燒了這破米店,順便把這條破街也一起燒啦!

織云作為一個女孩在瓦匠銜可以說是臭名昭著,街上的婦女在茶余飯后常常把她作為閑聊的材料,孩子們耳懦目染,也學(xué)會沖著織云的背影罵,小破鞋,小賤貨。人們猜測米店夫妻對女兒放任自流的原因,一半出于對織云的絕望和無奈,另一半則是迫于地頭蛇六爺?shù)耐亓ΑM呓辰值牡赇伝ハ嗔巳鐡险疲椩婆c六爺?shù)呐陵P(guān)系使米店豪上了某種神秘的色彩,有人甚至傳言大鴻記是一爿黑店。

米店的老板娘朱氏是在這年冬天過世的。之前她終日呆坐于店堂,用一塊花手帕捂著嘴,不停地咳嗽,到了冬至節(jié)喝過米酒后,朱氏想咳嗽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了。馮老板找了副鋪板把她抬到教會醫(yī)院去,有人看見朱氏的臉蒼白如紙,眼睛里噙滿淚水。朱氏一去不返,醫(yī)生說她死于肺癆。街上的人聯(lián)系米店的家事,堅持說老板娘是被織云氣死的。這種觀點在瓦匠街流行一時,甚至綺云也這樣說,朱氏死時綺云十三歲了,綺云從小就鄙視姐姐,每次和織云發(fā)生口角,就指著織云罵,你當(dāng)你是個什么東西?你就知道跟臭男人鬼混,臭不要臉的賤貨。織云撲上去打妹妹的耳光,綺云捂著臉蛋嗚嗚地哭,嘴里仍然罵,賤貨,你氣死了娘,我長大饒不了你。

五龍后來從別人嘴里聽說了那些事情,米店打烊后寂寞難耐,他溜到斜對面的鐵匠鋪跟鐵匠們聊天。鐵匠們津津有味地談?wù)撁椎辏f到織云他們的眼睛燃起某種猥褻的火焰。五龍的反應(yīng)很平淡,他攤開手掌在火上烤著,若有所思,五龍說,這有什么?女人就這么回事,鐵匠們調(diào)侃他說,晦,你倒護(hù)起她來了?她讓你摸過奶子嗎?五龍繃著臉,對著火翻動手掌,他說,關(guān)我什么事?反正她又不會嫁給我。摸奶子算什么?她讓我摸我也不摸。

秋天已經(jīng)隨著街上刺槐的落葉悄悄逝去。冷風(fēng)從房屋的縫隙和街口那里吹來,風(fēng)聲仿佛是誰的壓抑的哭泣,五龍光著腳走來走去,感到深深的涼意。又是冬天了。冬天是最可怕的季節(jié),沒有厚被,沒有棉鞋,而腸胃在寒冷中會加劇饑餓的感覺。這是長久的生活留下的印象。五龍想象著他的楓楊樹老家,大水現(xiàn)在應(yīng)該退掉了。大水過后是大片空曠荒蕪的原野以及東斜西歪的房屋,狗在樹林里狂吠,地里到處是爛掉的稻茬和棉花的枯枝敗葉,不知道有多少楓楊樹人重返了家園。無論怎樣,楓楊樹鄉(xiāng)村的冬景總將是凄涼肅殺的,無論怎樣;五龍不想回鄉(xiāng),一點不想。

他站在鐵匠鋪和米店之間的街面上,朝長長的瓦匠街環(huán)顧了一番,他的瘦削的身影被夕暮的陽光投射在石板路上,久久地凝固不動,就像一棵樹的影子,街上有孩子在滾鐵箍,遠(yuǎn)遠(yuǎn)的街口有一個唱攤簧的戲班在擺場,他聽見板胡和笛子一齊尖厲地響起來,一個女孩稚嫩的有氣無力的唱腔隨風(fēng)飄來。飄過來的還有制藥廠古怪的氣味和西面工廠區(qū)大煙囪的油煙。街道另一側(cè)有人在大鍋里炒栗子,五龍回過頭看見他們正把支在路邊的鐵鍋抬走,讓一輛黃包車通過瓦匠街。掌鏟的伙計怪叫了一聲,你們看誰來了?

車上坐著米店的大小姐織云。織云斜倚在靠背上,臉色蒼白,神情也不像往日鮮活,有個穿黑衣戴鴨舌帽的男人挨著她,五龍認(rèn)出了阿保,對那夜在碼頭上的回憶使他頭皮發(fā)冷。他閃身躲到電線桿后面,不安地看著那輛黃包車慢慢駛過來,停在米店面前。

阿保把織云扶下車,織云明顯是哭過了,眼圈紅腫著。阿保的一只手摁在織云豐滿的臀部上,兩個人一起進(jìn)了門。五龍站在電線桿后面,他內(nèi)心有一個隱秘的沖動,打死阿保,打死這個畜生。如果是在楓楊樹的水稻田里,五龍的仇恨足以讓他實施這個愿望,用石頭砸,用鐮刀砍,或者就用兩只手卡緊他的脖子,但這是在異鄉(xiāng)異地的瓦匠街,五龍深知陌生的城市和寄人籬下的處境使自己變得謹(jǐn)慎而懦弱了。他只是在想。想,他不敢干。

綺云站在米店門口高聲喊五龍的名字。五龍匆忙跑過去,看見綺云一臉厭惡煩躁的樣子。她說,你去伺候一下織云,說是病了,又哭又鬧的,我懶得管她。五龍說,不是有個男人陪她嗎?綺云說,你別胡說八道的,讓你去你就去,別讓阿保在她房間呆久了,懂嗎?

我去有什么用?五龍嘀咕著朝后院走,正好撞見阿保從織云房間出來。五龍想從他身旁繞過去,阿保狐疑地瞪著他,突然一把抓住五龍的手腕,拽著朝店堂里拖。綺云迎過來說,阿保你拽著他干什么?他是我家新雇的伙計。阿保說,什么,找這家伙做伙計了?綺云說,是我爹的主意,不過他干活還算老實。阿保哼哼了一聲,撂開五龍的手,那你們可小心著點,這家伙不像老實人。綺云驚疑地問,你認(rèn)識他?他是小偷嗎?阿保狡黠地笑了笑,他直視著五龍的臉說,不會比小偷好,我看他的眼晴就像看到自己,他跟我一樣兇。綺云說,這是什么意思?阿保豎起大拇指說,人不是都害怕我嗎?所以我讓你們也提防點他。

五龍低下頭自顧往里走,嘴唇幾乎咬出血來,他心里說,這是條莫名其妙纏住我的瘋狗,我真的很想殺死他,他慌慌張排地推開織云的房門,回頭一望,阿保搖晃著肩膀朝門外走,綺云對著他的背影喊,你要真的對我家好就去告訴六爺,放了織云,別把她當(dāng)只破鞋耍了。惡心。

織云躺在床上嗚嗚地哭著,雙手抓著頭發(fā)。她說,疼死我了,我要疼死了。五龍覺得她那種痛苦的模樣很滑稽,他走到床前蹲下去給織云脫鞋,說,小姐哪里疼?織云愣愣地看著五龍,高聲說,哪里都疼,疼死我了。織云犟著不讓五龍脫她的鞋,滾開,你給我脫鞋干什么?難道你也配跟我上床嗎?五龍好不容易硬扒下一只高跟鞋,他說,我可不敢,二小姐讓我來伺候你,你病了就睡一會兒吧。沒想織云飛起一腳,正好踢在五龍臉上。五龍捂著臉退后幾步,滿腔憤怒忍住不敢發(fā)作。織云說,他媽的,什么男人都想來碰我,我是好欺的嗎?五龍苦笑著說,什么男人都想碰你,可是我從來沒碰你。他去倒了一盆熱水,把毛巾絞熱了遞給織云,大小姐,你看來受誰的氣了,擦把臉消消氣吧。這句話說到織云的傷口上,織云拍著枕頭又大哭起來,邊哭邊說,我怎么不氣?我氣死了,他憑什么打我,那狼心狗肺的老色鬼,我陪他玩了這么多年,他卻動手打我,打我呀!

至此五龍才明白織云哭鬧的原因。原來是六爺打了她。他不知道六爺為什么打她,無論在什么地方,男人打女人都是正常的事情,女人總有一些欠揍的地方,五龍想她有什么可傷心的呢,這是活該。他這樣想著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冷笑,悄悄地往門外走。

你給我站住。織云在后面喊,一只枕頭砸過來,軟軟地打在五龍的后背上,你他媽就是這么伺候我的嗎?

五龍放下了門上的布簾,他回過頭說,小姐該睡覺了,我在這里多不方便。

什么方便不方便的,我才不在乎呢。織云說,我身上疼得沒辦法,你倒想走了?

你讓我怎么辦呢?五龍愁眉苦臉?biāo)f,我還能干什么,要不去找個郎中給小姐敷點藥吧?

不要郎中,我要你給我揉。織云突然詭秘地一笑,五龍,我要你給我來揉。來呀,我不怕你還怕什么呢。五龍看見織云的指尖上涂了蔻丹,鮮紅鮮紅的手指在胸脯上彈跳了幾下,利索地解開旗袍的襟扣,然后就撕開了粉紅色的胸衣。五龍張大嘴,驚愕地看見織云雪自高聳的奶子,半掩半露著,上面布滿一些黑紅的印痕,他的喉嚨里含糊地咕嚕了一聲,扭過臉去掀布簾子,心怦怦亂跳著。

沒出息的貨。隔著布簾聽見織云的一陣瘋笑聲和詛咒聲。五龍紅著臉對話打了一拳,他說不上來自己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他在想那些黑紅的印痕是怎么回事。

五龍的青年時代很少經(jīng)歷這種獨特的場面。在楓楊樹鄉(xiāng)村也有這樣的女人,她們與過路的雜貨商和手藝人在草垛里茍合,到早晨家里的男人手持鐮刀或樹棍沿路追逐那些女人,女人尖叫的聲音聽起來像春天房頂上的母貓。那是在遙遠(yuǎn)的鄉(xiāng)村,一切都是粗野缺乏秩序的。而織云半淹半露的**向五龍展現(xiàn)了城市和瓦匠街的淫蕩。這是另一種壓迫各欺凌,五龍對此耿耿于懷。入夜他在地鋪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情欲像一根繩索勒緊他的整個身體,他的臉潮熱而痛苦,黑暗掩蓋了狂亂的內(nèi)容。他感到羞愧。他聞見被子上和米店漆黑的店堂充斥著精液腥甜的氣味。

很長時間里五龍的眼睛躲閃著大小姐織云,他不敢看她薄薄的涂著口紅的嘴唇,更不敢看她的豐滿的扭動幅度很大的臀部。這種心理與其說出于靦腆太分,不如說是一種小心的掩飾。五龍害怕別人從他的目光中察覺出陰謀和妄想,他的心里深藏著陰暗的火,它在他的眼睛里秘密地燃燒。

這天早晨五龍在院子里打水。他聽見織云的窗子格格響著被推開了,織云略顯蒼白的臉出現(xiàn)在窗前。她伸出食指對五龍勾著勾著,示意他去她房間。五龍不知道她想干什么,疑惑地進(jìn)了門,看見織云已經(jīng)坐到梳妝臺前,懶懶地梳著頭發(fā),也不跟他說話,只聽見木梳在她燙過的長發(fā)上滋滋地響著,她看著圓鏡,突然嘆了一口氣。

等會兒你跟我上百貨公司。織云放下梳子,拍了拍額上的發(fā)端,我要給你買雙鞋子,還要買兩雙襪子。

怎么啦?小姐怎么想到給我買鞋子?五龍僵立著說。

剛才看你半天了,這么冷的天還穿雙破膠鞋,看得人心里也冷。

五龍?zhí)鹱约旱哪_,那兩只黑膠鞋鞋尖上備有一個洞,露出兩顆黃白色的腳趾,是馮老板從床底下翻出來給他穿的。五龍看著自己的腳說,我也慣了,干活干多了就顧不上冷啦。

那么你是不是喜歡這么受冷?織云轉(zhuǎn)過臉,乜斜著眼晴看五龍,你要是喜歡就別要新鞋了,好像我求著你似的。

小姐千萬別這么說,五龍連忙拱著手說,我知道大小姐心善,我再賤再窮也是血肉身子,怎么會喜歡受冷呢?

你知道就好。織云朝臉上撲著粉霜,我不像綺云那么心冷,我還就愛可憐別人,心腸特別軟,就是不知道自己將來會不會也受苦,別人會不會可憐我。

小姐天生富貴命,怎么會受苦呢?五龍凝視著鏡子,鏡子里織云的臉上有一種真切的優(yōu)傷,這讓他感到很陌生。他低下頭想了想,又說,受苦的是我們,老天造人很公平,造一個享福的人,就要造一個受苦的人,我和小姐就是其中的一對。

什么一對?織云咯咯地笑起來,她的表情總是瞬息萬變,指著五龍的鼻子說,你說我和你是一對?我要笑死了。

不,我是說享福和受苦是一對。五龍微紅著臉解釋道。我哪兒有這命呢。

織云后來招呼五龍出門時被綺云聽見了,綺云堵著門不讓他們出去,她對織云說,你抽什么瘋?他這樣的男人你也要帶上街,他還要干活呢。織云推揉綺云說好狗不擋道,你攔什么?這樣的男人你也要吃醋,我看他沒鞋穿,我要帶他去買鞋子;綺云冷笑一聲說,又在充善心了,拿著柜上的錢去做好人,也不嫌惡心。織云的細(xì)眉憤怒地擰緊了,她罵了句粗話,放屁,我的錢都是六爺給我的,我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關(guān)你什么事?說著回頭對五龍說,我們走,別去理她!她是個小醋壇子。

五龍窘迫地倚墻站著,聽姐妹倆作著無聊的爭執(zhí)。他心里對雙方都有點恨,一雙鞋子,買就買了,不買拉倒,偏要讓他受這種夾襠氣。他看見馮老板也出來了,馮老板微微皺著眉頭說,別瞎吵了,街坊鄰居聽到還以為什么大事,綺云你讓他們?nèi)ィ@鞋是我讓織云帶五龍買的。又對織云說,買雙結(jié)實耐穿的,別買皮鞋,他是干力氣活的人。五龍在一邊聽馮老板話里的意思,仇恨又轉(zhuǎn)移到他身上。這老家伙最會見鳳使。1130.舵,他是否在暗示織云買一雙草鞋呢?草鞋只要幾分錢一雙。五龍想米店里是沒有人真心對他好的。他深知憐憫和溫情就像雨后街道的水洼,淺薄而虛假,等風(fēng)吹來太陽出來它們就消失了。不管是一雙什么鞋子都收買不了我,其實他們誰也沒把我當(dāng)人看。五龍想仇恨仍然是仇恨,它像一塊沉重的鐵器,無論怎樣鍛打磨蝕,鐵器永遠(yuǎn)是鐵器,墜在他的心里。

從冬天開始,五龍就穿著織云給他挑的一雙帆布面的棉鞋,冬天瓦匠街上刮著凜冽的北風(fēng),石板路上的污水在夜里結(jié)成了冰,尤其是清晨,濕冷的寒氣刺人你的骨髓。五龍害怕這樣的冬天,但他必須在天亮前鉆出被窩,去街口的小吃店給米店一家買油條燒餅和豆?jié){。那些趕早買菜的家庭主婦看見五龍的臉長滿了凍瘡,一手拎著裝早點的籃子一手拎著菜蔬,在街市上盲目地徘徊。他的目光是躲躲閃閃的,但是仔細(xì)捕捉可以發(fā)現(xiàn)一種怨艾和焦躁的神色。

冬天的黃昏,馮老板頻繁出沒于清泉大浴室,這也是瓦匠銜許多小業(yè)主抵御冬寒的措施。馮老板有時帶著五龍去,讓他擦背敲腿的。五龍樂于此道,澡堂里的暖烘烘的氣息和人們赤條條的身體使他感到松弛。他**全身,所有的男人都**全身,最隱秘的**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中。唯有在澡塘的蒸汽和水聲中,五龍抑郁的心情得以消緩。我與你們原本是一樣的。五龍將油膩膩的毛巾卷在手上替馮老板擦背。我們原本是一樣,為什么總是我替你擦背?為什么你卻不肯給我擦背?一樣地長了條雞巴,一樣地身上積滿污垢,我卻在不停地給這個老家伙擦背,膊膊膊膊膊,為什么?五龍這樣想著動作就會消極怠慢下來。

五龍在池子邊碰到過碼頭兄弟會的那幫人,他看見他們呼拉拉跳入熱水中時,小腹奇異地抽搐了一下。他想水汽可能會擋住那些暴虐尋釁的眼睛,但馮老板已經(jīng)在招呼阿保了,馮老板說,阿保,讓我的伙計給你擦擦背。然后他看見阿保踩著水走過來,阿保瞇著眼睛注視著五龍,一只手在毛茸茸的肚臍上輕輕拍打,他說,給我擦背,膊不好我饒不了你,膊好了賞你一塊大洋。五龍扭過臉不去看阿保白皙發(fā)福的身體,他說,我給你擦背,以后請你別盯住我不放,我跟大哥無怨無仇的。阿保從水中跳出來,躺到木板上說,那可不一定,我天生喜歡跟人過不去,什么無怨無仇?老子不管這一套,誰不順眼就治誰,碼頭兄弟會就干這事。

五龍看著阿保俯臥在木板上的身體,那個身體白得令人憎厭,像女人般的肥厚多肉的臀部微微撅起,肛門處呲出幾根彎曲的黑毛。五龍朝他身上潑了點水,然后用勁地搓洗他的肩胛、手臂和雙肋處。五龍的手輕輕觸摸他的松軟缺乏彈性的皮膚,皮下是棉花絮形狀的脂肪和暗藍(lán)的血管。五龍有種種灼熱的欲望,他想他的手只要從這只臀部下伸過去,就能抓住兩只睪丸,只要用勁一捏,這個狗雜種就完蛋了。五龍又想起楓楊樹鄉(xiāng)村宰牛的壯觀場面,他真想把阿保當(dāng)作一條瘋牛宰了。那也很容易,只要一把尖刀,在最柔軟的部位下手,他就可以把阿保的整張人皮唰地撕下來,五龍這樣想著,手突然顫抖起來,眼睛里迸射出濕潤而幸福的光芒。

風(fēng)吹打著米店的布幌,僻啪作響,是一個寒冷的黃昏。

五龍從鐵匠鋪里出來,一路拍打著墻壁,徑直走到馮老板面前。馮老板正坐在柜臺前數(shù)錢,他抬頭看見五龍怕冷似地縮著肩,木然地站著,五龍的明亮的眼睛閃閃爍爍的。

對面打鐵的老孫死了,五龍突然說,才咽的氣。

聽說了,得的是傷寒吧,馮老板說,你沒事少往那邊跑,要是染上病大家都倒霉。

他們現(xiàn)在缺一個打錘的,打錘的要有力氣,他們想讓我去。

怎么?馮老板關(guān)上錢箱,抬眼審視著五龍,語氣中含有一絲挪揄,你也學(xué)會跳槽了?誰教你這一手的?

他們說每月給我五塊大洋,吃住在店里。五龍冷靜地回答,他的指關(guān)節(jié)插在棉衣懷里活動著,發(fā)出咯咯的脆響,我不是傻子,我想去。

馮老板有點詫異地瞪著五龍,然后他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看來好心是沒有好報的,病狗養(yǎng)好了都要咬人。馮老板嘆了口氣,重新打開錢盒數(shù)起銅板來,那么你說吧,你想要多少?

五塊。我想我花在店里的力氣值五塊錢。

拿去吧。馮老板扔過來一塊大洋,當(dāng),又扔過來一塊,一共扔了五次。他的表情悻悻的,同時不乏捉弄的意味。,拿去吧,馮老板說,你現(xiàn)在像個人了,知道討工錢了。

五龍彎下腰,把地上的五塊錢幣慢慢地?fù)炱饋怼K麑χX幣吹了吹,好像上面落了灰塵。他的臉上泛起不均勻的紅暈,紅暈甚至爬上了他**的脖頸和肩胛處。馮老板聽見他濁重的喘息聲,他把錢塞進(jìn)棉襖里面朝門外走,猛然回頭說,我要重新買雙鞋,我就要買皮鞋,皮鞋。

馮老板看著他的背影愣了半天,幡然醒悟那句話的含義。帆布面鞋子和皮鞋。一個被遺忘的細(xì)節(jié)。他竟然還在賭氣。馮老板想想覺得不可思議。這么多天了,他竟然還在為一雙鞋子賭氣。馮老板突然意識到五龍作為男人的性格棱角,心胸狹窄,善于記仇。他一直把五龍當(dāng)作可憐萎葸的流浪者,忽略了他種種背叛和反抗的跡象。馮老板站起身走到門口,他看見五龍在傍晚空寂的大街上疾走,仍然縮著肩,步態(tài)呈輕微的八字,碩大的被剃得發(fā)亮的頭顱閃著微光,最后消失在街口拐角處不見。

狗日的雜種。馮老板倚門罵道。不管怎樣,他從心理上難以接受逐漸顯現(xiàn)的事實。事實就是五塊大洋,還有一雙未知的皮鞋,它冷峻地擺到了馮老板的面前。

皮鞋?他要皮鞋?馮老板嘀咕著鎖上紅木錢箱,然后他抱著它朝后院走。綺云在廚房里乒乒乓乓地剁白菜。馮老板對著廚房說,你知道五龍干什么去了?他去買皮鞋啦。說完自己笑起來。綺云說,買皮鞋?不是才買了雙鞋嗎?這樣的人給他竹竿就要上梁,你們走著瞧吧。馮老板突然惱怒起來,對著廚房里喊,那你讓我怎么辦?我難道喜歡這狗雜種嗎?我是要他的力氣,力氣,干活,你明白嗎?

五龍回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馮老板看見他在廚房里盛冷飯吃。他蹲著,嘴角因為充塞了飯團而鼓起來,牙齒和舌間發(fā)出難聽的吧嘰吧嘰的聲音。馮老板發(fā)現(xiàn)他是空著手回來的,他隔著廚房的窗戶問,你買的皮鞋呢?給我看看你的皮鞋。

錢不夠。五龍淡檔地回答,他的神情已復(fù)歸平靜。

當(dāng)然不夠,要不要把下月工錢先支給你?

用不著。五龍低下頭扒了一口飯,他說,其實我什么也不想買,我只是在街上走了一趟,我覺得憋悶得厲害。我在街上瞎走走心里就舒服多了。

在深夜里五龍諦聽著世界的聲音,風(fēng)拍打著米店面向街道的窗戶,除了呼嘯的北風(fēng),還有敲更老人的梆子聲。一切都?xì)w于死寂。面對著寒冷和枯寂,他不止一次想起那輛在原野上奔馳的運煤火車,米店和整條瓦匠街就像一節(jié)巨大的車廂,拖拽著他,搖撼著他。他總是在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中睡去。依然在路上,離鄉(xiāng)背井的路又黑又長。搖晃著,人,房屋、牲畜和無邊無際的稻子在大水中漂流。他還夢見過那個餓斃街頭的男人,他的腦袋枕在麻袋上,頭發(fā)上結(jié)了一層白色的霜粒。五龍看見自己在漆黑的街道上狂奔,聽見自己恐怖的叫聲回蕩在夜空中,那么凄涼,那么絕望。!

第五章第八章第十一章第三章第八章第五章第十三章第八章第十章第十二章第十二章第五章第一章第十三章第十三章第八章第八章第十三章第十三章第六章第十二章第二章第一章第十三章第七章第一章第十章第五章第九章第八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十三章第四章第十三章第五章第八章第八章第十一章第十章第十二章第七章第八章第十三章第五章第五章第九章第十章第十章第六章第九章第五章第十三章第十一章第六章第十一章第六章第八章第八章第九章第三章第四章第八章第五章第十一章第四章第十三章第十三章第八章第九章第二章第十一章第十三章第十三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十一章第四章第十章第八章第十章第一章第七章第十一章第五章第六章第六章第一章第六章第八章第七章第二章第四章第七章第一章
第五章第八章第十一章第三章第八章第五章第十三章第八章第十章第十二章第十二章第五章第一章第十三章第十三章第八章第八章第十三章第十三章第六章第十二章第二章第一章第十三章第七章第一章第十章第五章第九章第八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十三章第四章第十三章第五章第八章第八章第十一章第十章第十二章第七章第八章第十三章第五章第五章第九章第十章第十章第六章第九章第五章第十三章第十一章第六章第十一章第六章第八章第八章第九章第三章第四章第八章第五章第十一章第四章第十三章第十三章第八章第九章第二章第十一章第十三章第十三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十一章第四章第十章第八章第十章第一章第七章第十一章第五章第六章第六章第一章第六章第八章第七章第二章第四章第七章第一章
主站蜘蛛池模板: 广昌县| 江源县| 遵义市| 清镇市| 安阳县| 林口县| 蒲江县| 绥芬河市| 本溪市| 双柏县| 民乐县| 依安县| 郸城县| 台江县| 滦南县| 衡山县| 洛南县| 昔阳县| 建德市| 京山县| 丽江市| 洛隆县| 华坪县| 手游| 喀喇沁旗| 高清| 峨边| 靖宇县| 嘉荫县| 于田县| 廉江市| 巩义市| 哈尔滨市| 昭苏县| 金阳县| 万宁市| 克什克腾旗| 望江县| 曲靖市| 鄂伦春自治旗| 河津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