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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織云在冬天過后明顯地胖了,她的臉上長滿了褐色的蝴蝶斑,有時候她坐在柜臺一角觀望伙計賣米的過程,她的憂郁和倦于思想的表情讓人聯想到早逝的老板娘朱氏。沒有人猜得透織云心里的事。也許她的心里什么也沒有,她穿著多年以前六爺送的水貂皮大衣,繃得很緊,婦女們評價織云的衣飾時充滿惡意,她們說織云為了招搖,穿什么都行,什么都不穿也行。

織云喜歡閑逛的習慣依然不改。有一天她在花鳥市選購一枝石竹花時看見了六爺,六爺被幾個家丁簇擁著走到賣鳥人的攤子前,六爺將手伸到烏籠里去觸摸一只綠鸚鵡的嘴。織云的心就莫名地提了起來。她站在那里用石竹花半掩著臉,想回避他又想被他看見,花鳥市人流匆匆,而織云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后來她看見六爺提著鳥籠朝這邊走過來,幾個家丁放慢了腳步跟在后面,有個熟識的家丁邊走邊對織云扮鬼臉。

幾天不見肚子這么大了?六爺俯視著織云被旗袍繃緊的腰腹,六爺笑起來時就露出上下兩只黃澄澄的金牙,女孩就是這樣,說變丑就變丑了,眼睛一眨鮮花就變成狗屎。

你管我丑不丑呢。織云轉過臉,用手上的一枝石竹花輕輕拍著自己的肩,我又不是你的姨太太,我也不是你的干女兒。

聽說你嫁了一個逃荒的?六爺的目光沿著織云弧形的身體漸漸上移,最后停留在織云的臉上,他說,好好的一個女孩子,怎么嫁給了一個逃荒的?多可惜。

不要你管。我想嫁誰就嫁誰,我就是嫁給一條狗你也別管。我們誰也不欠誰的。

六爺朝身后吆喝了一聲,那條高大的洋狗從垃圾堆旁竄過來,咬著六爺的皮鞋,六爺對織云說,你想嫁狗就嫁給我的狗,那也比逃荒的強。

織云朝地上響亮地啐了一口。畜生,我懶得跟你們斗嘴,織云扭過臉想走,六爺用鳥籠擋住了她的身體,那只綠皮鸚鵡在籠里跳著,勾狀的喙部觸到了她的胸,織云尖叫一聲拍開了鳥籠,她說,別纏我,我們誰也不欠誰了。

六爺將鳥籠拎高了看著綠皮鸚鵡,又看看漲紅了臉的織云,他說,你別發火,讓鸚鵡來給你消消氣吧,它會學人話,我說什么它也跟著說什么,然后六爺的手伸進馬籠摸了摸鸚鵡的羽毛,他憋細了嗓門突然說,賤貨#####貨。

#貨——#####貨。織云清晰地聽見了鸚鵡學舌,鸚鵡跟著六爺罵她#貨。六爺和家了們快活地笑起來。織云下意識跳了一步。她摔掉手里的石竹花,憤怒和屈辱使她的眼睛熠熠發亮。織云突然朝六爺撲過去,她想用指甲抓他的臉,但旁邊的家丁蜂擁而上架住了她的雙臂,織云臃腫的身體半懸在空中,她咬著牙罵,我當初怎么沒把你的老雞巴割下來喂狗我怎么鬼迷心竅讓你破了苞。織云仰著臉,眼淚止不住淌落下來。周圍的路人都仰起臉看她。

R丁們在六爺的示意下松開了織云,織云的腳踩在那枝石竹花上,身體簌簌發抖,六爺把鳥籠交給一個家丁提著,不動聲色地注視著織云,他用手指細父地將頭發朝兩側分,然后他想到了什么,走過去用手摸了摸織云隆起的腹部,那只手停留了很長時間,織云沒有反應,她捂著臉低聲地哭泣著咒罵著,我恨,我恨透了男人,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男人。

別罵了,六爺突然湊在織云的耳邊說,語調是溫柔可親的,也許你懷著我的種子,孩子生下來如果像我,我就認養他,我還要用八抬大轎把你接來做我的五姨太。

直到六爺和R丁們離開花鳥市,織云才如夢初醒。在意外的悲傷和羞辱過去后,她回味著六爺最后對她的耳語。五姨太?誰稀罕?我不稀罕,織云掏出小手帕擦著眼睛。她穿行在花鳥市的鮮花和鳥禽之間,竭力回憶當初受孕的準確細節,但是她怎么也分不清腹中的嬰兒是誰留下的。那時候她像一只小貓穿梭于兩個男人之間,她無法分清。這一切只能聽天由命了。織云想到她的唯一籌碼就押在分娩的那一天了,就使她的心情非常惶惑無主。

米店里正在出售一種來自浙江的糙米,那垛糙米在店堂里堆成一座小山,顆粒很小,色澤有些發黑,即使是這樣的米,人們也在排隊爭購。綺云忙著過秤,她把長辮盤成髻子頂在頭上,舍子用一根鑲寶石的銀簪子插著,織云一眼就認出那是她的,換了以往的日子,織云會毫不客氣地把銀簪從綺云發髻上拔下來,但現在她無心這么逗事。她蹙緊雙眉把買米的隊伍分成兩半,側著身子從縫隙中穿過去,她說,成天擠著買米,賣米,煩死人了。她聽見父親在柜臺那里對她喊,把你男人叫出來,這里沒有人手,他卻躲在倉房里睡大覺!

倉房的柴門虛掩著,織云從門縫里張望了一下,她看見五龍坐在米垛旁,手里抓著一把米想著什么問題,然后他開始將米粒朝地上一點檔地灑,灑成兩個字形,織云仔父地辨認那兩個歪歪扭扭的字,五——龍。那是他的名字。織云推門走進去,五龍沒有抬頭,他的受了傷的雙腳**著,可以看見兩種形狀的傷疤。

看不出來你還會寫字,織云踮足碾著地上的米粒,說,你寫個織云給我看看?我的名字你會寫嗎?

我只會寫自己的名字。五龍收攏雙腿蹲坐在麻袋上,雙手抱緊了膝蓋,他說,你又來騷情嗎?你不知道我煩你?

我去花鳥市逛街了,你猜我碰見誰了?

隨便你碰見誰,我根本不想知道。

我碰到了六爺,織云的手下意識地拉著倉房的柴門,柴門一開一合,發出吱吱的刺耳的聲音,她說,你猜那老雜種怎么說,他非說我懷了他的種。

那很有可能。你是天底下最賤的賤貨。五龍冷冷他說。

如果真是那樣,你會怎么辦?織云試探著走近五龍。手伸過去搓著他的肩胛,她懷著一種歉意注視著五龍,告訴我,你會怎么辦?你會氣瘋的是嗎?

不會,五龍忽然古怪而惡毒地笑了,他抓過一把米從空中拋起來,張大嘴去接那些米粒,米粒準確地落進他的嘴里。五龍喀嚓嚓地嚼咽著。腮幫鼓了起來,他說,其實我什么都知道,你們以為我是傻瓜,把我當一塊石頭搬來搬去,堵你們家的漏洞,堵人家的嘴,堵得住嗎?其實你們才是不折不扣的傻瓜。

織云閃爍的眸子倏地黯淡下去,她覺得什么東西在內心深處訇然碎裂了。那是最后的一縷遮羞布被五龍無情地撕開了。織云突然感到羞恥難耐,她的喉嚨里吐出一聲含糊的呻吟,渾身癱軟地跌坐在米垛上。她的臉緊貼著米垛,一只手茫然地張開著,去抓五龍的衣角。五龍,別這樣,對我好一點,你別把我當成壞女人。織云幾乎是哀求著說,她覺得整個身心化成一頁薄紙,在倉房里悲傷地飄浮。

五龍平靜地看著米垛上的織云,他的臉部肌肉是僵硬的,眼睛里卻流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后來他插上了倉房的柴門,很利索地解開織云旗袍的襟扣,他說,讓我來對你好,我會對你好的。織云知道他的意思,她沒有力氣反抗,只是抓住短褲說,別在這兒,別在這兒。五龍強勁的雙手迅速扒光了織云的所有衣裳,他低聲吼道,住嘴,閉上你的眼睛,你要是敢睜眼,我就這樣把你扔到大街上去。

你又發瘋了,你就不怕被人看見?織云說著順從地閉上眼睛。這是她新的難以理喻的習慣,她開始順從五龍。她感覺到五龍粗糙冰涼的手由上而下,像水一樣流過,在某些敏感的地方,那只手里起來狂亂地戳擊著,織云厭惡這個動作,她覺得五龍的某些性習慣是病態而瘋狂的。

后來五龍就開始把米攏起來撒在織云的身上。米從織云的乳溝處向下滑落,那些細小光潔的米粒傳導出奇異的觸覺,織云的身體輕輕顫動起來,她說,你在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五龍沒有回答,他盯著織云隆起的腹部,嘴里紊亂地喘著粗氣,然后他咬著牙抓過一把米粒,用力塞進織云的子宮,他看見織云睜開眼睛驚恐地望著他,你瘋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五龍沉著地摁住織云擺動的雙腿,他說,閉上眼睛,我讓你閉上眼睛。

該死的畜生,織云捂住臉嗚嗚地哭訴著,你在干什么呀?你要把我的身體毀了。你難道不知道我懷著孩子?

你哭什么?五龍繼續著他想干的事,他喘著氣說,這是米,米比男人的雞巴干凈,你為什么不要米?你是個又蠢又賤的賤貨,我要教你怎么做一個女人。

你老是這樣我沒法跟你過。織云悲愴地捏緊拳頭捶打五龍的背部,她說,我嫁了你,你娶了我,我們認命吧,你為什么不肯好好地待我,你非要逼死我嗎?

現在說這些已經晚了。五龍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他站起來搓了搓手,走到門邊去拉木栓,他一只腳跨出去,另一只腳還停留在倉房里,回頭輕蔑地瞟了織云一眼,織云臉色煞白地從米堆上爬起來,他看見細碎晶瑩的米粒正從她白皙的皮膚上彈落下來。沒有人偷窺這種游戲,織云的啜泣在偌大的倉房顯得空洞乏力,它不能打動五龍堅硬的石頭般的心。

一些浴客親眼目睹了馮老板突然中風的情景。馮老板從熱水池里爬起來去拿毛巾,他把毛巾卷起來在肋骨搓了一下,對池子里的熟人說,看我瘦剩了一把老骨頭,店里店外全靠我一個人。馮老板的話顯然沒說完,但他突然僵在那里不動了。浴客們看見他的眼珠突然鼓出來,嘴歪扭著流出一灘口水,他的干瘦枯槁的身體砰地撞在一塊木板上,他們把馮老板往外搬的時候,馮老板已經小便失禁了,暗黃的尿液都澆在他們的身上。

綺云看見父親被抬進米店立刻哭起來。她跺著腳說,天天泡澡堂,這下好了,泡成個癱子,你讓我怎么辦?馮老板被放到紅木靠椅上,用凄涼的眼神注視著綺云,他說話的口齒已經含糊不清。我辛苦一輩子了,我要靠你們伺候了。柜臺上放著那把油漆斑駁的算盤,珠子上的數字是五十,那正好是馮老板的年齡,馮老板的目光后來就直直地定在兩顆珠子上,他絕望地想到這一切也許都是無意,他日漸衰弱的身體對此無法抗拒。

米店打烊三天后重新打開店門,人們到米店已經看不見馮老板熟悉的微駝著腰背的身影。一個上了年紀的癱子總是獨自坐在黑漆漆的房間里的。有時候從米店家的廚房里飄來草藥的味道,那是在給馮老板煎藥,提供藥方的是瓦匠街上的老中醫。老中醫對綺云說過,這藥只管活絡經脈,不一定能治好你爹的病。其實他是操勞過度了。他煩心的事太多,惡火攻心容易使人中風癱瘓,你明白這個道理嗎?綺云的臉色很難看,她說,道理我都明白,我就是不明白馮家怎么這樣背時?我爹癱下來倒也省心,讓我怎么辦?織云光吃不做事,全靠我,我這輩子看來是要守著這爿破店去入土了。

馮老板睡的房間現在充滿了屎尿的臭味,織云推諉身子不方便,從來不進去,每天都是綺云來端屎倒尿。綺云一邊給她爹洗身子一邊埋怨說,我過的是什么鬼日子?什么事都推給我,我就是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馮老板的枯瘦的身體被生硬地推過來擺過去,渾濁的眼淚就掉了下來。他說,綺云,你怨我我怨誰去?怨天吧,我覺得馮家的劫數到了,也許還會大難臨頭,你去把店門口的幌子摘下來,換面新的,也許能避苘邪氣?

綺云站在門口舉著衣杈摘米店殘破的幌子,她個子瘦小,怎么也夠不著,綺云又回到店里搬凳子。她看見五龍倚著門在剔牙。壓抑多日的怨恨突然就爆發了,她指著五龍的鼻子說,你的臉皮就這么厚?當真享福來了,看我夠不著就像看戲,你長著金手銀腳,怎么就不想動動手?五龍扔掉手里的火柴棍,大步走過去,他朝空中跳了一下,很利素地就把那面千瘡百孔的布幌扯下來。然后他抱著它對綺云笑道,你看我不是動手了嗎?這樣你心里該舒坦些了。綺云仍舊陰著臉說,屎拉得不大哼哼得響,你得再把新的幌子打出去,說著把寫有大鴻記店號的新布幌掛在木軸上,扔給五龍。五龍接住了很滑稽地朝布面上嗅了嗅,他說,這沒用,換來換去一回事,這家米店是要破落的。這是街口占卦的劉半仙算出來的。綺云充滿敵意地看著五龍,你等著吧,你就等著這一天吧。

五龍把新制的布幌掛好了。仰臉看著白布黑字在瓦匠街上空無力地飄搖,他敏感地意識到這面布幌標志著米店歷史的深刻轉折。他用手指含在嘴里打了個響亮的唿哨。

綺云也在仰首而望,春天的陽光稀薄地映在綺云瘦削的臉上,她的表情豐富而晦澀,一半是世故滄桑,另一半是濃厚的憂傷。她的手搭在門框上煩躁地滑動著。五龍擦著她的身子走進門里,他的肘部在綺云的胸前很重地碰了一下,綺云覺得他是故意的,她沖著五龍罵了一句,畜生,走路也想走出個便宜。

五龍繼續朝后院走,他裝作沒有聽見。

五龍難以把握他的情欲和種種黑夜的妄想,它們像帶刺的葛藤緊緊地攀附在五龍年輕健壯的四肢上,任何時候都可能阻撓他的艱難跋涉。夜晚或者清晨,五龍仰臥在絲綢和錦緞之上,他的身體反射出古銅色的光芒。他想從前在楓楊樹鄉間的日子是多么灰暗。走來走去,搖身一變,現在我是什么?他想,我是一只光禿禿的雞巴,作為一件飾物掛在米店的門上。沒有人知道他的心事。沒有人看見他的情欲如海潮起潮落,在神秘的月光下呈現出微妙的變化。米店之家因此潛伏著另一種致命的危險。

懷孕的織云很快使五龍感到厭倦。他的目標自然而然地轉移到綺云身上。綺云曾經發現五龍面對一條衛生帶吞咽口水的尷尬場景,綺云靈機一動猛地把門推開,五龍就夾在門旯旮里了。綺云用勁頂著門說,你看吧,看個夠,你干脆把它吃了吧,下流的畜生。五龍從門后擠出半邊漲紅的臉龐,他說,我就看,看又不犯法,你能咬掉我的卵蛋?

綺云把這事告訴織云,織云沒有生氣,反而咯咯地大笑,她說,誰讓你到處亂掛的?又不是什么彩旗,男人都是這德行,看到一點是一點,綺云對她的表現有點驚詫,她說,他這么不要臉,你就一點都不在乎?他可是你的男人。織云收斂了笑容不說話了。她咯蹦咯蹦地咬著指甲,過了好久說,在乎也沒用,我欠他的太多了。綺云扶床站著,看見粉紅色的指甲屑從織云的唇齒間一點檔掉在被子上,她猛然扭過臉去,惡心,真惡心,你們都讓我惡心透了。

很久以來綺云一直受著五龍坦然而笨拙的性挑逗,綺云懷著深深的厭惡置之不理,夜里她插上兩道門栓睡覺。她總是睡不安穩,有一次她聽見五龍在深夜鼓搗房門,他用菜刀伸進門縫,想割斷榆木門栓,綺云在斑駁的黑暗中看見菜刀嚇了一跳,她對五龍的瘋狂感到恐慌和憤怒,她想找一件東西把菜刀打落,但她在房間里轉了半天也沒有找到。綺云不想呼叫,不想驚動病榻上的父親以及左鄰右舍,她只想對五龍施行一次秘不告人的打擊。綺云最后拎起墻角的馬桶,讓你進來,讓你進來,她走過去飛速地撥開門栓,外面是五龍赤裸的泛著微光的身體,他提著菜刀僵立在門口,畜生,我讓你進來,綺云咬著牙端起馬桶。朝五龍潑去一桶污水臟物,她的動作異常輕巧嫻熟。她聽見五龍狂叫了一聲,手里的菜刀當啷落地。綺云關上門,身體就癱在門上,她看見污水從門下淌進了房間,散發著一股臭味,綺云終于伏在門后失聲痛哭起來,她說,這是怎么回事?受不完的罪,吃不盡的苦,活著還不如死了清靜。

綺云瞞著父親這些事。一方面是羞于啟齒,另一方面是害怕加重他的病情——綺云一心希望父親痊愈來撐持米店。第二天綺云走進父親的房間,看見他的懷里躺著一把銹跡斑斑的大斧子。綺云急步跑過去搶下斧子,她說,爹,你拿斧子干什么?馮老板搖搖頭,目光黯淡地注視著綺云說,給你的,我昨天夜里在地上爬了半夜,我是用嘴把斧子咬起來的,綺云又問,你給我斧子干什么?現在這節氣也用不著劈柴,馮老板朝空中虛無地了望著,他的嗓音粗啞而含糊,劈那畜生的腦袋,他再纏你你就拿斧子劈他的腦袋。我不能動彈,你替爹干這件大事。

綺云的臉看上去憔悴不堪,她彎下腰把斧子扔到床底下去,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替父親掖著被子,面無表情他說,爹,我看你是氣糊涂了。家里的事你就別管了,你也沒法管,就給我安心躺著吧。我有辦法對付他。

他是一顆災星,不除掉他老馮家會有滅頂之災的。馮老板痛苦地閉起了眼睛,他的眼角因虛火上升而潰爛發紅,邊緣結滿了一層白翳,他突然嘆了一口氣,都怪我當初吝嗇,船匪黑大要黃金四兩,我只給了他二兩。

別說這些了。綺云皺著眉頭打斷父親的話,她說,我現在覺得你們所有人都讓我惡心。

怪我當初打錯了算盤,放他進了家門,我沒想到他是這樣一條惡狗,打也打不跑。馮老板繼續傾吐著心中的積怨,他說,我設想到他是一顆災星,他早晚會把我的米店毀了,你們等著瞧吧。

綺云頓時覺得怒不可遏,她把馮老板的尿壺重重地摔在臺階上,嘴里一迭聲地喊,毀了才清靜,這種日子天生是沒法過了,我趁早嫁個男人,這家里的破爛攤子留給你們慢慢收拾去吧。

搬運工扛米進店后突然發出一陣**,他們把麻袋里的米往倉房倒,倒出了一個死孩子。孩子穿著一條肥大的破爛的褲子,光裸的肚皮高高地鼓起來,像一只皮球,搬運工驚詫萬分地看著孩子半埋在米堆里的尸體,他的臉是醬紫色的,身體的形狀顯得很松弛,手卻緊緊地捏著,捏著一把米。

五龍聞訊走進倉房,他的臉上并沒有驚駭之色,他蹲下去,用一根手指把孩子的嘴撬開,孩子的嘴里塞滿了發黃的米粒。五龍又摁了摁孩子的繃緊的失去彈性的肚子,低聲說,讓生米脹死的,他起碼吃了半袋子米。

真倒霉,綺云在一旁手足無措,她不敢正視米堆里的孩子。這孩子怎么鉆進麻袋里去了?

餓。五龍轉過臉,用一種嚴峻的目光看了看綺云,他說,這孩子餓急了。你連這也不懂?

快把他弄出去吧。綺云走出倉房,朝店堂里張望了一番,她對五龍說,你還是把他裝到麻袋里,別讓人看見,否則就把買米的全嚇跑了。

你從來沒挨過餓,所以你他媽什么也不懂。五龍輕輕地把孩子重新裝進了麻袋。然后他把麻袋扛在肩上朝外走。他聽見綺云跟在后面說,你把他扔到護城河里去吧,千萬別讓人看見。五龍突然爆發了一種莫名的憤怒,他回過頭厲聲說,你慌什么?孩子不是你害死的,你慌什么?他是讓米脹死的,懂了嗎?

五龍背著麻袋走到護城河邊,麻袋里的孩子很重,幼小的的尸體散發著死亡冰涼的氣息,五龍把麻袋放在草地上,他突然想再看一眼這個陌生的孩子。他拉斷封線,將麻袋朝下卷了幾道邊,那張醬紫色的平靜的小臉再次出現在眼前。一個被米嗆死的孩子,或許他也是來自大水中的楓楊樹鄉村。五龍抱著腦袋俯視死孩子的小臉,似乎想永遠記住他的模樣。過了好久他緩緩地站起來,端起了那只沉重的麻袋。護城河骯臟的漂滿垃圾油污的水吞沒了一具新的尸首。春天河水湍急地奔流,在五里以外的地方匯入大江。五龍相信他扔下水的孩子將永遠在水中漂流,直到最后葬身魚腹。

五龍低垂著頭蹈蹈獨行,在經過瓦匠街街口時,他聽見磚塔上的風鈴在大風中叮咯作響,風鈴聲異常清脆,點心鋪的伙計正在一口油鍋里炸著麻雀,有人圍著油鍋等候。這個世界一如既往,五龍突然哽咽起來,他用袖管擦著眼睛走過雜貨店,織云正在雜貨店里買水磨年糕。她看見五龍便喊起來,五龍,給我提上年糕。五龍沒有聽見,他仍然低垂著腦袋歪著肩膀走。織云好不容易趕上了他,織云說,給我提上年糕。五龍大夢初醒般地抬頭看著織云,他舔了舔枯裂的嘴唇,突然問,你知道每天世界上死多少人?織云愣了一下,她發現五龍的神情接近于夢游,而且他的眼眶里有一點模糊的淚光。織云說,怎么想起來問這個?我又不是閻王爺,我怎么會知道?

馮老板服了九帖草藥,病情未見一絲好轉,反而惡化了。他開始便秘,干瘦的身體奇怪地浮腫起來,他對病榻上的風燭殘年喪失了信心。當綺云端著藥碗給他喂藥時,馮老板張大嘴,但藥汁全部倒流在脖子上,他已經忘記了吞咽的動作,綺云用手中擦去父親臉上脖子上的黑色藥汁,她意識到父親的日子屈指可數了。

在回光返照的短短一天里,馮老板做了他想做的所有事情。他把米店的每一把銅鑰匙交給了綺云,并把私藏金銀的地方告訴了綺云。馮老板把織云叫到床前,他用一種絕望和憂慮的目光盯著織云沉重的身子,他說,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總是上男人的當,你會被他們葬送的。最后五龍走到了馮老板的病榻前,五龍覺得馮老板枯槁垂死的面容很熟悉,他好像第一眼見到馮老板時就發現了這種死亡氣息。他把半掩著的藍龍布帳掛到鉤子上,寧靜地看著那個瀕死的人,五龍,你靠近我,我跟你說句話。馮老板說。五龍彎下腰,他看見馮老板偏癱多日的右手奇跡般地抬了起來,畜生、災星。馮老板的骯臟而尖利的指甲直直地捅進五龍的眼窩。五龍疼得跳了起來,他覺得整個左眼已經碎裂,血汩汩地涌出來,淌過臉頰和嘴唇。他沒想到馮老板臨死前會下這個毒手,他沒想到那只偏癱的手還會再次抬起來。五龍低吼著撲過去,他的雙手**地搖撼著那張紅木大床,你再來,再來一下,我還有一只眼睛,我還有雞巴,你把它們都掐碎吧。

馮老板就是在五龍的搖撼下合上眼睛的。五龍在狂怒中聽見了死者喉嚨間的痰塊滑落的聲音,他在瞬間平靜下來,捂著眼睛往外走。織云和綺云姐妹正坐在院子里撕白布,五龍從地上撿了一條白布束在腰上,又撿了一條擦臉上的血,然后他說,老東西死了,他抓瞎了我的眼睛就滿意了。他咽氣了。

姐妹倆急急地奔向馮老板的房間,綺云手里還拽著一條長長的白布,五龍站在院子里聽見熟悉的哭喪聲在寂靜中響起來,姐妹倆的哭聲忽高忽低,驚動了店堂里的兩個伙計。他們走進院子看見五龍捂著眼睛站在一堆白布里,五龍對他們說,老東西把我的眼珠抓瞎了,這回米店真的要養著我了。

兩匹白布在幾天前就準備好了,現在它們被剪成條狀和塊狀,紊亂地堆在米店的院子里,布與米是不同的兩種物質,在陽光下散發的氣息也有所區別。這天下午五龍在米店里聞到了新鮮棉花的氣息,那是久違的常常懷念的氣息,在米店姐妹悲慟的哭聲中,它使五龍感到親切溫馨。五龍蹲下來輕柔地撫弄那些白布,布的褶皺,布的紋理,在手指的觸動下發生著細膩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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