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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馮老板首先發現了織云懷孕的冷酷事實。多年來他已養成了一個不宜啟齒的習慣,每到月末的時候,他會跑到織云的房間里偷看馬桶。二月里他始終沒有見到被血弄污的草紙。以后的幾天他不安地觀察織云體態的微妙變化,有一次他看見織云在飯桌上干嘔,臉色慘白慘白的,馮老板突然怒氣沖天,他搶過織云手中的飯碗砸在地上,大聲說,你還有臉吃,想葉就滾出去吐個干凈吧。織云也不作聲辯,跨過地上的碗片和飯粒沖到院子里去。廚房里吃飯的人都聽見她哇哇類似打嗝的嘔吐聲。五龍也聽見了,五龍缺乏這方面的知識,他不知道這樣的細枝未節意味著一件大事即將來臨。

馮老板把綺云從店堂拉到后面,愁眉苦臉地跟她商量對策。他說,你姐灃有身孕了,你知道嗎?

我早就料到了,那賤貨早晚會出丑。綺云對此并不感到驚訝,她用手指彎著辮梢說,別來問我,我管不了她的臟事,說來說去都是你寵著他,這下好了,米店又要讓人指指戳截的啦。

不知道是誰的種?要是六爺的還好辦些,就怕是阿保那死鬼的,馮老板喟然長嘆著,突然想起來問,綺云,你知道她懷的誰的種嗎?

我怎么知道這臟事?綺云氣得跺腳,她尖聲說,你不問她倒來回我,我又沒偷過漢子,我怎么會知道?

她不肯說。我昨天逼了她半夜還是不肯說,這個不知好歹的小賤貨,這事張揚出去你讓我怎么見人?

你早就沒臉見人啦。綺云瞟了眼父親冷冷他說,她將長辮往肩后一甩,徑直跑回店堂里去。店堂里只有五龍和兩個伙計在賣米。他們聽見綺云在說,快過秤,馬上要打烊關門了。五龍疑惑不解地問,怎么現在就打烊?還會有人來買米的。綺云已經去扛鋪板了,她說,不要你管。我們一家要去呂公館吃飯,今天的生意不做了,關門。隔了很久,五龍看見米店一家從后面出來,馮老板換了一套嶄新的灰色福祿棉袍,戴了禮帽,拿著手杖,后面跟著姐妹倆。綺云拉著織云的手往外走——準確他說是拖拽,五龍看見織云的身體始終懶懶地后傾著,織云好像剛哭過,眼睛腫得像個核桃,而臉上例外地沒有敷粉,看上去病態地蒼白。

五龍追出門外,看見那一家人以各自奇怪的步態走在瓦匠街上,馮老板走得沉重緩慢,因為佝僂著背新棉袍上起了許多褶皺,綺云始終拽住織云的手下放,腳步看上去很急躁,最奇怪的是織云,織云被綺云拽著跌跌撞撞地走,織云的嘴里不停地罵著臟話,你拽著我干什么?我操你爹,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喂,他們怎么啦?鐵匠鋪里的人探出頭對五龍喊。

我不知道,五龍困惑地搖搖頭,他轉身回到米店問另外兩個伙計,他們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誰知道呢?伙計老王表情曖昧地沖五龍一笑,他說,就是知道也不能告訴你,你還年輕,有些事情不能告訴你。

我不想知道。五龍想了想又說,不過我遲早會知道的,什么事也別想瞞過我的眼睛。

呂公館的仿明建筑在城北破陋簡易的民居中顯得富貴豪華,據說六爺修這所園子花了五百兩黃金。那次空前絕后的揮霍使人們對六爺的財力和背景不勝猜測,知悉內情的人透露,六爺做的大生意是鴉片和槍支,棉布商、鹽商和碼頭兄弟會只是某種幌子,六爺傳奇式的創業生涯充滿了神秘色彩。到過呂公館后花園的人說,在繁盛艷麗的芍藥花圃下面藏著一個大地窖,里面堆滿了成包的鴉片和排列整齊的槍支彈藥。

米店父女三人站在呂公館門前的石獅旁,等著仆人前來開門,綺云仍然拉住織云,她說,你在前面走,見了六爺你就向他討主意,你要是不說我來說,我不怕他能把我吃了。織云煩躁地甩開綺云的手,說什么說什么呀?你們見了六爺就會明白,這是自討沒趣。

仆人把他們領到前廳,看見六爺和他的姨太太站在魚缸邊說話,六爺沒有回頭,他正在一點一點地把餅干剝碎,投進魚缸喂金魚,那個姨太太冷眼打量米店一家,猛然又不屑地扭過臉去,六爺,你的小姘頭又來了,這回怎么還拖著兩條尾巴?

織云也不理睬她,自顧朝沙發上一坐。綺云卻敏捷地作出相應的回敬,她對織云大聲他說,她是誰?是不是剛從糞池里撈出來,怎么一見面就滿嘴噴糞呢?綺云說著看見六爺用時狠狠地捅了姨太太一下,那個女人哎喲叫了一聲,氣咻咻地步到屏風后面去了,綺云想笑又不大敢笑。

六爺仍然站在魚缸邊喂魚,目光始終盯著缸里的金魚,直到一塊餅干剝光,他才轉過臉看著馮老板,又看綺云,臉上浮現一絲隱晦的笑意。他拍拍手上的餅干碎屑說,馮老板來找我了,不是談大米生意吧?

我這小店生意哪里敢麻煩六爺?馮老板局促不安,他的眼睛躲閃著,最后落到綺云身上,讓綺云說吧,女孩子的事我做爹的也不好張口。

說就說,綺云咬著嘴辱,她的臉上突然升起一抹緋紅,織云懷孕了,六爺知道嗎?

知道,六爺說,什么樣的女人我都見過,懷孕我怎么會不知道呢?不知道還算什么六爺呢?

說的就是,我們就是向六爺討主意來了,六爺看這事該怎么辦好?

懷了就生,這很簡單呀,母雞都知道蹲下生蛋,織云她不懂嗎?

可是織云沒有嫁人,這丑事傳出去你讓她怎么做人呢?綺云說,六爺你也該替她想想,替我們家想想。

我就怕想,我這腦子什么也不想,六爺突然發出短促的一笑,他轉過臉看了看橫倚在沙發上的織云,你們聽織云說吧,她肚子里的種是誰的,只要說清楚了,什么都好說,就怕她說不清楚呀,那我就幫不上忙了。

織云半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已經很久,這時候她欠了欠身子,彎下腰又干嘔起來,綺云又怨又恨地盯著她的腰背,猛地推了一把,綺云尖聲叫起來,賤貨,你說話!你這會兒倒像個沒事人似的,當著六爺的面,你說孩子是誰的就是誰的,你倒是快說呀!

織云從來不說謊,六爺彎起手指彈了彈玻璃魚缸,他對綺云擠擠眼睛,你姐灃知道我的脾氣,她從來不敢對我說一句謊話,織云,你就快說吧。

織云仰起蒼白的臉,她的額角沁出了一些細碎的汗珠,嘴邊滴著從胃里返出的粘液。織云掏出手絹擦著嘴唇,她偷眼瞟了下六爺,很快又躲閃開,眼睛很茫然地盯著她腳上的皮鞋,然后她小聲而又清晰他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誰的。

綺云和馮老板在瞬間交流了絕望的眼神,他們再次聽見六爺發出那種短促古怪的笑聲。爹,那我們走吧,綺云站起來,她的眼睛里閃著淚光,她把馮老板從羊皮沙發上拉起來說,誰也怨不得,讓這賤貨自作自受吧,以后我要再管她的事,我自己也是賤貨!

他們朝門外走的時候從背后飛過來一塊什么東西,是一條紅色的金魚,正好掉在綺云的腳邊,金魚在地板上搖著碩大的尾巴,綺云驚詫地撿起來,回頭看見六爺的手浸在玻璃魚缸里,正在抓第二條金魚。六爺說,我這輩子就喜歡金魚和女人,它們都是一回事,把我惹惱了就從魚缸里扔出去,六爺說著又抓住一條,揚手扔來,綺云低頭看是又一條紅金魚,她聽見六爺在后面說,我現在特別討厭紅金魚,我要把它們扔光。

織云終于從溫暖的羊皮沙發上跳了起來,她踉蹌著沖到前院,抱住一棵海棠樹的樹干,織云一邊大聲地干嘔著一邊大聲地啼哭,海棠樹的枯枝在她的搖撼下瘋狂地抖動,從兩側廂房里走出一些男女,站在廊槽下遠遠觀望。男人,男人,狗日的男人。織云不絕于耳的哭罵聲使廊檐下的人們發出了會意的笑容。

回家去,還沒丟夠丑嗎?綺云在織云的身后叱責她。

織云緊緊地抱著樹干哭。偶爾地抬頭望望天空,即使在悲傷的時刻,她的瞳孔里仍然有一圈嫵媚的寶石色的光暈。

聽到六爺的話了嗎?他只是把你當一條金魚,玩夠了就朝地上一扔。你以為你了不起,不過是一條可憐的金魚,云說著朝廳堂的窗戶張望了一眼,看見六爺正摟著他的姨太太上樓梯去,后面跟著一條英國種狼狗。綺云愣了一會,突然厲聲對馮老板說,走呀,還賴在這里干什么?

這就回家?馮老板難以掩飾沮喪的表情,他說,話還沒說完,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回家了,不向他要點錢嗎?

你還想要他錢?綺云拉著父親朝鐵門走,她說,什么也不用說了,這苦果就捏著鼻子咽進去吧,他是什么人,我們家是什么人,斗得過嗎?

馮老板和綺云在仆人們詭譎的目光下走出呂公館。馮老板出門后就朝石獅子的嘴里吐了一口痰,他的臉上顯出某種蒼老和痛苦。然后父女倆一前一后各懷心事地走過了那道黑色的附有瓦檐的院墻,織云仍然沒有跟上來,他們走了好遠,發現織云翠綠色的身影沿著墻慢慢地走,拐過了一個街角,那個綠點突然又不見了。

直到天黑,米店的人都吃完了晚飯,織云還沒回來,馮老板走到門口,朝瓦匠街東西兩側張望了一番,街上沒有行人,店鋪都已打烊,房屋的窗戶紙上此起彼伏地跳起昏黃的燭光。風刮過骯臟滑膩的石板路面,卷起一些紙屑和雞毛。對于馮老板來說,記憶中每年冬天都是多事而煩惱的,比如亡妻朱氏的病死,比如米店困為缺米而半掩店門,比如餓瘋了的難民夜半敲門乞討,比如現在,織云懷孕的丑聞即將在瓦匠街張揚出去,而她直到天黑還不歸家。

你去找找她吧。馮老板走到綺云房里說,我怕她出什么事,她從小就糊涂,我怕她再干什么糊涂事。

我不去,你看她要是跳了河我會不會哭,一滴眼淚也掉不下來,我對她早就寒了心啦。綺云用后背對著她爹說。

你是要讓我自己去嗎?馮老板揩怒地瞪著綺云,他說,我前世作了孽,操不出個兒子,倒生了你們這一對沒心沒肺的賤貨。什么忙也幫不上,還盡給我惹禍。

我不去。綺云用一根玉質牙簽剔著牙,在昏黃的燈下她的牙齒潔自發亮,綺云說,叫五龍去,叫五龍去找。

綺云又把五龍從鐵匠鋪里叫出來。五龍的光裸的腦袋從門縫間探出來看了看綺云,然后他的身體也很不情愿地慢慢擠出門縫,綺云發現五龍倉促地抿著褲腰。

你們在里面干什么壞事?

不是壞事,鬧著玩的,五龍有點局促地笑了一聲,他說,他們在比大小,非要拉著我。

比什么大小?

比雞巴,五龍頓了頓突然很響亮他說,他們硬把我的褲子扒下來。

該死。綺云的臉飛快地紅了起來,她扭過臉望著別處,你吃了飯沒事于,整天跟著瞎混,這幫鐵匠沒有好東西。

不瞎混又干什么呢?這么冷的天,這么沒勁的晚上。五龍在地上輪流跺著腳來取暖,他說,這么冷的天,二小姐又要差我去哪里?

織云還沒回家,你去找她回來。綺云板著臉審視著五龍,她皺了下眉頭,怎么,你不愿意去?

我怎么敢?去呂公館找織云,六爺的大門我可不敢進。

哪兒都去找找,就是別去呂公館,她以后不會再去那個閻王殿了。綺云推了五龍一下,不耐煩他說,別眨巴著眼睛想套什么底,你快去,快去把她找回家。

五龍狐疑地沿著瓦匠街走去,他縮著脖子,雙手拱在袖管里,米店一家顯然又發生了什么事,根據米店父女三人的日常生活,五龍迅速作出了接近真實的判斷:也許是六爺最近甩了織云。這是他早就預料到的事,男人的稟性玩什么都容易上癮,玩什么都容易膩味,玩女人也一樣,五龍想這回織云是真的被甩掉了,雖然她有高聳的奶子和寬大的屁股,還是被六爺甩掉了。他想織云現在成了一只又鮮艷又殘破的包袱,掉在半路上,不知哪一個男人會走過去撿起它。

風從城市的最北端迎面吹打五龍的臉,含有冰和水深深的寒意。歪斜的坑坑洼洼的街道,歪斜的電線桿上低垂著笨拙的卵形燈泡,行人忽多忽少地與五龍擦肩而過,男人和女人,在衣飾繁雜的冬夜他們的臉上仍然留有淫蕩的痕跡。五龍已經習慣了這種城市氣息,在路過一家妓院拄滿紅綠燈籠的門樓時,他朝里面探頭張望了一下,有個睡眼惺忪的女人伸出手報住他的頭頂,她的聲音沙啞得類似男人:來陪我吧,便宜。五龍看見女人兩片血紅的嘴唇咧開來,像兩片糾結在一起的枯葉。五龍輕輕地怪叫了一聲,他說我沒錢,然后敏捷地從兩盞燈籠下鉆了過去,他飛快地奔跑了幾步才停下來,心里有一種空虛的感覺。婊子貨。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手是冰涼冰涼的,臉頰上卻異常地燥熱。婊子貨,我操你們。他一邊罵著一邊用手掌拍擊自己的雙頰。城市的北區聚集著多少輕浮下賤的女人,她們像楓楊樹鄉村的稻子一樣遍地生長,她們在男人的恥骨下面遍地生長。五龍邊走邊想,可是她們與我卻毫不相于。

五龍走過大豐戲院時正好是散戲時分,看戲的人們從四扇玻璃門內黑壓壓地涌出來,五龍一眼就看見了擠在人群里的織云,織云穿著炫目的翠綠色的棉旗袍,掏出手絹擦眼睛。她也許是看戲看哭了。隨后五龍發現有一個陌生的男人挽著織云。五龍有點驚詫,就這半天的工夫,織云竟然又勾搭上了一個男人。她似乎在戲院里哭過,但是散戲過后她又開始左顧右盼,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嫵媚的笑容。

織云——大小姐——。五龍雙手做成筒狀,突然放聲大喊。他看見許多人用厭惡的眼光瞟他,但他不在乎,他彎下腰,運足氣用更高的嗓音又喊了一遍。

織云挽著那個男人走近五龍身旁。你在這兒鬼喊鬼叫的干什么?織云說,才看了部好戲,看得人悲悲切切的,你卻在這兒鬼喊鬼叫。

讓你回家呢,為了找你我跑斷了腿。

找什么?我又丟不了。織云看了看五龍,突然捂起嘴吃吃地笑著,又轉向那個男人說,你走吧,我家里人找來了,小心我男人揍你,他的力氣可大呢。

他是你男人?那個男人鄙夷地盯著五龍的鞋子,褲子往上看,最后他說,我不信,我們明天怎么再見面呢?

你給我走開吧,已經讓你沾便宜了。織云朝他的黑亮的皮鞋上踢了一腳,歪著頭對五龍咯咯笑著說,五龍,他要是還不滾開,你就揍他,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男人。

五龍冷冷地面對著那個小男人,一聲不吭,他看著男人向后退了幾步,突然恐懼地跑起來消失在戲院后面的小巷里。那條小巷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織云拍著手叫道,你嚇跑了他,五龍,你眼睛里的兇光嚇跑了他。

我不知道,第一次有人怕我。五龍仍然冷冷他說,他用一種怨恨的目光注視著織云,回家吧,他們讓我找你回家去,要叫車夫嗎?

不。走回家,織云很果斷他說,你陪我走回家。

他們隔開有一尺的距離,并排走在路上,從戲院出來的人群很快地消失在朦朧的夜色中,街道一下重歸寂靜。五龍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滯重地敲打著路面,路面上兩個形狀不同的人影時合時離,慢慢地水一般地洇動。他還聽見自己的胸腔里面有一炔石子,它沿血管心臟和肺的脈絡上下滾動。所以他的呼吸不暢,他的情緒突然紊亂起來,我以為你在哭,誰想你在看戲,誰想你還是快活,還跟男人在一起。

我?織云拍拍路邊的電線桿,她咬著牙罵了一句,我操他叔叔,我要讓那狗東西看看,沒有他老娘照樣可以尋歡作樂,我才不在乎呢,一點也不在乎。

空氣濕潤而陰冷,薄薄的羽毛似的雪花漸漸飄滿夜空,一俟落地就無聲地融化了。他們途經燈火闌珊的商業區時步履匆匆,快到瓦匠街了,織云的腳步忽然放慢下來,她瞥了眼五龍,橫著走了一步,她的肩膀很微妙地撞了一下五龍。

我冷。織云說,你聽見了嗎?我說我冷。

我也覺得冷。五龍抬眼望了望微雪的天空,主要是下雪了,這地方不常下雪吧?

你摟著我,這樣就暖和多了。

五龍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他看見織云新燙的波浪式發卷上落了白白的一層雪珠,織云的眼睛顯得溫柔而多情。

怕什么?沒人看見的,織云又說,就是看見了也沒什么,是我自愿的,我愿意讓你摟著你就摟著。怕什么?

五龍想了想,伸出一條胳膊僵硬地攬住織云的髖部,他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結果什么也沒說。

摟這兒。織云拉住五龍的手往上移到腰部,她說,摟緊一點,你的力氣跑哪兒去了?

五龍覺得臉上滾燙滾燙。雪花落在眉棱上竟然有一種清涼的感覺。他的手臂像繩索環繞著織云的腰,透過綢布和棉花,他清晰地感覺了女性肉體的彈性和柔軟,胸腔里的那顆小石子依然在活動,現在它一寸寸地向下滑動,直到小腹以下。他知道褲襠處在一點檔地鼓起來,他不敢低頭看,哪里也不敢多看。他緊緊地摟著織云往瓦匠街走,再次聯想到一只老鼠,一只老鼠拖著食物運往某個黑暗神秘的地方。

狗日的東西,他不甩我我還要甩他呢。織云倚在五龍的肩膀上,突然說道,我咽不了這口氣。

是你讓我這樣做的。五龍終于說出想說的話,頓了頓他又說,你可別讓我上當。

這世道也怪,就興男人玩女人,女人就不能玩男人。織云噗哧笑了一聲,說,老娘就要造這個反。

五龍意識到織云在想什么,她的目光像水一樣變幻不定,嘴角的微笑也是夢幻的色彩,令人難以捉摸,五龍的手被輕輕彈了幾下,然后部只手被織云自然地李引著,慢慢往上升,最后按在織云堅挺結實的胸部。五龍覺得他的整個身體像風中之草,被這陣突如其來的風吹得東搖西晃,他已經無法支撐了。

這么好的奶子,他不要。織云喃喃他說,他不要就給你,我才不在乎呢。

五龍后來一直以古怪的姿勢,挾著織云走。他想盡情地揉摸,,但是手指的關節像被鎖住了,無法自如地活動。他用力按住那只可愛的碩大的奶子,甚至摸到了織云的心跳。織云的心跳悠閑自如,這使五龍感到隱隱的敵意。他攬住了這個城市著名的賤貨,任何一種偷情方式對于她都是尋常之事,她如此平靜。五龍想,這個不要臉的賤貨。

在米店門口他們對視良久。瓦匠街的黑暗和薄雪再次遮蔽了一個秘密。五龍抱住織云,在她的溫熱的脖頸上吸吮著,他終于墜入真實的仙境。急促的喘息聲突然中斷,五龍顫抖著低低叫了一聲,他感覺到精液從身體邊緣噴瀉而出,很快地褲子變得冰冷而滑膩。

早晨起來院子里積了一展很薄的雪,人走過的地方雪就消失了,留下黑色的鞋印。這里的雪無法與楓楊樹相比擬,與其說是雪不如說是冬天的霜。五龍看看天,雪后的天空藍得發亮,附近工廠的黑煙像小蘑菇一樣在空中長大,然后漸漸萎縮,淡化,最后消失不見了。

他從柴堆上撿起斧子開始劈柴。斧子已經銹蝕得很鈍,木柴有點發潮,不時地從斧刃下跳出來,五龍摸了摸被震疼的虎口,摸到一縷淡紅色的血,冬天以來他的手已經多次留下了創口,都是干活干的。五龍用嘴吮掉手上的血,然后抹上一些唾液。這個動作使他莫名地想起織云雪白的脖頸。他望了一眼織云的窗戶,木格窗子緊閉著,昨夜它為什么不是虛掩的呢?五龍恍惚看見了死鬼阿保跳窗入室的情景。阿保的身子貓著跳進了織云的閨房,那一瞬間近在眼前。五龍想到這些心情變得陰郁起來,他狠狠的劈著雜木樹棍,似乎想借此發泄凝結在心里的火氣。

織云趿著一雙棉鞋出來,踢踢噠噠走到五龍身后,五龍仍然蹲著劈柴,他看見織云的腳從空當處伸過來,腳尖翹起頂他的陰囊,疼死我了。五龍抓著褲襠跳起來,他低聲說,別鬧,小心他們看見。織云只是捂著嘴得意地笑,怕什么?昨天讓你沾了便宜,今天讓你看看老娘的厲害。織云的衣裳還沒有扣好,露出渾圓雪白的脖頸,五龍看見一塊新鮮的紫紅色瘀痕,它像蟲卵似地爬在她的脖子上。

你的脖子。五龍呆呆地凝視著那塊瘀痕,在瘀痕的周圍是女人纖細的淡藍色的血管和一些淺黃色的茸毛。你的脖子是我咬的嗎?

你的眼睛嚇人,真能把人吃了。織云抬腕扣好鈕扣,不置可否地說,我的胃好難受,我要去弄點生咸菜吃。

五龍看著織云跨過柴堆進了廚房,手里的斧子當地掉在地上。這個雪后的早晨給他以虛幻的感覺。他聽見織云在廚房里掀開了腌菜缸的缸蓋,然后是一陣清脆的咀嚼的聲音。他又蹲下身子繼續劈柴,腦子里仍然想著織云脖子上的瘀痕,那真的是我咬的?他搖了搖頭,用力揮動斧子,碎柴飛滿了院子。

織云的嘴里咬著一棵濕漉漉的咸菜出現在廚房的窗前。她瞇著眼睛示意五龍過去。五龍猶豫了一會兒,在確認了周圍無人以后疾步溜進廚房。他用手撐著缸沿,低頭看著鹽鹵水映現的自己的臉。叫我干什么?他說,心又發狂地跳起來。

這咸菜又酸又甜,我一次能吃好幾棵。織云很快地把最后一點咸菜吸進嘴至,她走到五龍身邊,兩只手輪流在他的褲子上擦拭著,讓我擦擦手,反正你的褲子也不比抹布干凈。

反正你們都把我當狗,五龍仰臉看著廚房被油煙熏黑的房梁說,你們都是人,我卻是一條狗。

是大公狗。織云吃吃地笑遠來,她瞟了五龍一眼,一只手停留在他的腿上,慢慢地往斜向移,她說,大公狗,我一眼就看出來你在想什么,男人都長著不要臉的狗雞巴。

五龍低頭看見織云的纖纖五指貓爪似地抓撓著他,他用力摁住咸菜缸的缸沿,僵硬地站著。廚房里充斥著鹽鹵和蔬菜的酸臭味,還有織云身上殘留的脂粉氣息,他的眼前浮現出死鬼阿保臃腫的臉,他突然地感到頹喪,身體往后一縮,離開織云那只大膽的手,然后他推開了織云。我不是狗,他說,我要去劈柴了。

綺云站在廚房門口梳頭,看見五龍推門出來就朝地上啐了一口,她抓住發黃的頭發猛地梳了幾下,從梳子上挖出一縷頭發。她說,惡心,你們真讓我惡心。

我什么也沒干,五龍從容不迫地從綺云身邊繞過去,不信你問你姐灃,她最清楚。

我不用問,我什么都清楚。綺云用力踢開了廚房的木門,織云,你傷疤沒好就忘了疼,世界上沒有比你更賤的賤貨了。

織云沒有回答,她摞起袖子又從缸里撈了一棵咸菜,塞進嘴里嚼著,她問綺云,今年的菜是誰腌的?又酸又甜,我特別愛吃。

五龍重新蹲下去劈柴,看見馮老板從店堂里出來,馮老板問:你們又在鬧什么?五龍搖搖頭說,沒鬧,我一早起來就在劈柴,是她們在鬧。

外面兵荒馬亂的,家里也沒有安寧。馮老板憂怨他說,這樣的日子還不如死了的好,馮老板在雪地上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他抬頭望了望雪后初霽的天空,兩只手輪流擊打著腰部,不死就得活下去。馮老板捶著腰往店堂走,他的話使五龍發出了會意的微笑,他說,不死就得天天起床,天天打開店門,這樣的日子過得真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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