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氏沒想到,便于祭祖當日,她要在蘇州辦壽的事在族里傳開來,有不少遠房族親便有了非議,一時之間,說魏氏嫌棄族中一干窮親戚等閑話便不停地有各種翻版。魏氏十分惱火,她是個極要面子的人,當下恨不得去抓住這個在背后嚼舌根的人。在蘇州已發過請帖,這回再改為常熟,甚是不妥。雷氏出主意,莫若便在初六,請了族里一干遠親白吃白喝便是了。
于是,原本初六一早要回蘇州的,也給耽擱了。在流水席上,只文箐姐弟倒成了首要話題。小月回到院里,便同嘉禾提起。文箐想:終究是不能低調行事了,那就高調出現吧。
說是不大操辦,可是人情往來繁雜,最累的是彭氏,忙上忙下,準備各種物事,幸而有雷氏在一旁通力相助,一安排完初六在常熟的酒席,她便連夜趕回蘇州去準備魏氏壽誕事宜。李氏也作勢去幫忙,想討好魏氏修補之前的嫌隙,于是借口忙得沒顧上家中諸事,文箐有心提醒她,岳州箱籠一事也給耽擱了。便這般到了初七,全家上下急急忙忙打點行禮,浩浩蕩蕩地開拔到蘇州。
文箐還以為就此擺脫了周顧那一房,可從周瓏嘴里才曉得他們居然在蘇州亦有房。這事兒還得從常熟這個院子說起,當年周敘三房這邊擴建院子,同時大力修建祠堂,只那東北方向的祠堂位置所在地正好是原來周顧的老房宅基地。嚴氏當時頗有異議,又談到昔年二房對三房的照顧,周夫人顧及大體,便為周顧一家亦重新修建了宅院。只是嚴氏這么多年,便以祠堂是她宅基地為由,時時提些要求。前些年,周同埋怨求學不易,不若在蘇州買房,周騰亦是有些想法,借口在蘇州城里好做生意,于是背著周復從姨娘手里拿了些錢財,兩人買下了學士街旁邊的相鄰兩處三進大院。周復聽后,大怒,可房子已買下來,這么大院子再轉賣卻是脫手不得。周夫人已是厭煩族中諸人,暗里自是同意周騰兄弟二人,于是勸說周復點頭同意。只是周復一家住西邊三進院子,將東頭的院子送于了周敘。周敘為此也發火,魏氏亦對兒女說周騰兄弟敗家,著了周榮帶著周正回蘇州。周榮是個沒主意的,周正那時年少,被周同帶了在蘇州轉了幾天,結果卻迷上了,自然認為蘇州處處比常熟老宅好,回了京自是夸贊一番。周復去世,魏氏歸家奔喪,一待回到常熟,擺了一段時間架子后,亦是嫌族里親戚繁多,不勝其擾,便也搬到了蘇州住得一陣子,自此認為還是城里諸多方便。周顧他們便又賴上了三房,再次提舊年恩德,周復這人十分好說話,感恩于人家,便又在鄰街買了一處院子,送于周顧他們。
文箐聽完,哭笑不得,周顧他們一家子,昔年照顧周敘兄弟的恩情時時掛嘴上,但凡周敘周復兄弟倆有些甚么好事,便好似一定要分他們一成才是。從當年周復發家開始,為還恩情,先是送了些地于周顧,再到老宅重建,幫著他們起屋蓋房子,后到蘇州買屋也要有他們一份,可不是吸血一族么?或許于周復兄弟來說,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更何況是族親,當著力相互提攜,壯大本宗族勢力。卻沒想到:升米恩,斗米仇。長此以往,養出了周顧這一房的依賴思想,處處認為二房就是欠自己的,一有要求,就是昔年之恩,要挾于周復這房。
或許是魏氏久不居家,對此事也只是耳聞,可是二兒媳彭氏卻是要與周顧一家長期相處,久不堪其擾,一一說出魏氏聽。魏氏先時還斥責兒媳幾次,待歸家后,方才曉得周盛周成兩家如何德性,亦是反感之極,急于擺脫。聽得他們在蘇州亦有房子,便埋怨周復做的好事。
按關氏的話來說,只待周顧去世,二房三房翻臉的時機也便到了。文箐卻想,周顧那老頭看著病弱老邁,越是這種人,越是無法預想到底會哪一天才真正歸西呢。看來,這撕破臉面的事,還有得拖。
不過,眼下她顧不得周顧的事,首先有一件喜事,便是李誠返家了。他在外頭尋找文箐未果,掛念阿靜身孕,故而到了岳州,終于從吳七那里曉得文箐姐弟是搭乘席家船走的,于是同陳管事還有吳師傅一路尋到了武昌府,再到九江。陳管事卻帶著兒子栓子在江西四處打聽,李誠沿長江而下,故而比陳管事先到家。
文箐不知他們能否找到裘訟師,否則江西那偌大地方,豈不是會讓陳管事與吳師傅找上大半年?她有些自責,當時要是在九江府,給曾家去個信便好了,也省得給陳管事他們帶來這么**煩。
周家因為阿靜之事,對李誠亦是十發不滿,是以不讓他進門來見文箐。文箐也不想節外生枝,只讓其安心在家照顧阿靜與陳媽。
文箐在壽宴之際,聽聞來賀喜的居然有南直隸巡撫周忱與蘇州知府況鐘。宣德六年況鐘喪母,本丁憂三年,蘇州人俱挽留,陳情上訴,宣宗便讓其縮短了守制。況鐘恩師為呂震,昔年為其所提拔,如今周正之妻呂氏便為呂震之侄女。周敘有感蘇州境境內盜賊猖獗,當日即題:“擊鋤豪強,賑恒窮困”為勉,沒想到況鐘果真是做到,乃至日后在朝上,周敘亦是如此盛贊況鐘之業績。
至于周忱與周敘周復,還是因昔年同修永樂大典結識,時人號稱“三周”。文箐沒想到的是,自己未曾見得此二人,只小弟文簡卻是極有福氣。周忱聽聞周鴻兒女竟然兩次被拐賣,皆能自個千里尋回家,甚是驚奇。同周敘論起來,便有心想一見。正好文簡在外院,正同幾個堂兄弟作游戲。也不知為何,引發了爭論,論到后來,竟說及窮人與富人之議。文簡強調道:“這是我姐說的”只是,沒想到他方才的那些話卻是進了正往書房而去的三個大人耳里。周忱駐足而望,得知即為周鴻之子,慨然而嘆一聲,周敘命文筵將文簡帶到書房。文簡先還略有些膽小,漸次約略放開來,應對極為得體,深得周忱喜愛。
稍歇,文箐再次著男童打扮,亦至。行了禮后,暗里舉目略一打量,周忱與況鐘皆比周敘胖,況鐘臉甚圓,與周同表情略有幾分相似,一見之,十足可親。而周忱或許可以說是笑面虎,只是一沉思,便端嚴之態,不可近之。文箐沒想到,自己本來是想借此機會在明代逛悠,奈何身為女子不得自由,如今反倒好,竟有如動物園中的熊貓,供古人來參觀自己了。文箐還沒想好,能結識這樣當大官的人,于自己又有甚么好處呢?只記住了魏氏的交待,需得謹言慎行。其實心里很想問:兩位大人,我姨娘的事,能不能平冤昭雪?
可是還沒到她發問,周忱卻是將文簡方才在院里關于貧富爭論的話題提出,是對周敘說的,卻是問的是文箐。原來文簡方才提到的蓄水為盈之類的話題。文箐一愣,看向周敘。周敘因此似乎在老友面前十分得了臉面,便讓文箐大膽論之。
文箐惶恐,沒想到文簡竟把在常德修井挖塘一事在這里說出來,她還不太明白,這些同周忱他們又有何關系。想來周敘讓自己來,雖則是因為周復周鴻過世之故,滿足周忱故交之誼,更可能是想讓自己給其長些臉,思慮片刻,于是小心地措辭,道:“回兩位大人與伯祖父,小弟無知妄言,推及原委,終是晚輩之故。箐兒不過是思及自身遭遇難料,正如天有晴雨風雪,不可測。人道是居安思危,需得未雨綢繆。此言,不過是尋常一井,觀而得之。晚輩有一義姐,置一田莊于常德,無甚水源,于是掘一井,水盈,日夜流之,實為可惜。彼為近山之地,水源難得,于是掘地再為池,如是,井中所溢之水,便入塘中。一待天旱,井水略枯,塘中之水便可一解四周旱地之所需。”
周敘不太懂這些經世之道,他不喜周復兒女經商,屢屢不滿,于是周夫人也只保留原有鋪面,不敢再擴大。周敘的想法是,買地可以,經商為奸,不妥。此時聽得文箐這般侃侃而言,先前幾句還點頭,后幾句一見其開始論證,便有些皺眉。這與八股破題可是相差甚遠了。
可是周忱這人善理財,對于他這個地方官來說,可是比周敘那左庶子的責任重大,他被宣宗派來就是督促南直隸各府錢糧一事,是以十分在意這個話題。便逗著她道:“這井水同貧富又有何關聯?不若細解?”
文箐一愣,見周敘微點了個頭,便道:“故而,井水如此,家國米糧錢財盡皆有如此理,豐年存糧,乃未雨綢繆,饑年開倉,國人少饑。如若存糧不足,勢必開倉之舉少有,糧價必上漲,饑民越發增加。有一例,某地有經世之富家,求財逐利之心起,一待豐年,米賤,積于倉,而積貧之家需得用度,囤積不得,當年米只能賤賣。至荒年,富家高價賣米,貧戶無錢,卻不得不借錢糴米,于是富者日富,貧者益貧。”
又說得幾句,周忱頻頻點頭,贊道:“潤章兄有如此孫,便是泉下亦欣然。令孫女年少如此聰敏,當世女子皆難及。”所謂潤章,乃周復之字。
周敘打發文箐姐弟下去,謙遜且略有些得意地回應周忱。況鐘不喜理財,對于家人亦是約束嚴謹,不讓其經營,生活十分儉樸,聽聞周忱對文箐所贊,只以為其是過份夸譽,并不以為然。
文箐沒料到的是,自己那番言談,于周忱后來設立的“濟農”倉大有關聯。只是文箐在書房的一番話,因得了周忱再三夸贊,臨走時又是隱約問及親事。周忱彼時為從二品官,論官銜,比周敘自然要高出好些級來,可以說周忱這一訪,給足了周敘面子。周敘沒想到文箐如此受周忱之青眼,故而對文箐亦是刮目相看。
于是,文箐的計劃離目標也近了一大步,在欣喜之余,沈家舅舅來給魏氏拜壽,引發了又一場風波,只是日后再回頭瞧來,卻也真正算得上是否極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