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學畫之后,影響最深的還是文筜。
她問許先生:“老師,您能教我們作畫嗎?”
許先生道是自己難登大雅之堂。他本人確實不太會作畫,是以無法教周家各女弟子。
文筜郁悶。私下里便說先生不好,嫌棄地道:“沈周都能畫好,偏他這大年歲了,卻是作不得畫。”
在她看來,既讀詩書,為人師尊,便該甚么都會。幸而文笒上京了,否則聽得她此話,定會極大的笑話她不可。
文箐聞言,也有些樂,小孩們都以為老師是萬能的,幼時常將老師的話奉為圣諭,言而必遵,是以在心中總是以一種仰視角度來看待老師。文筜初入學,也如此。她這么問,雖可以說是天真無知,可是終究是小女孩言語太無忌,有時說話著實讓許先生難堪。于是,文箐也忍不住刁難她道:“家中藏書萬冊,可有哪一個全讀過了?”
文筜嘴一撇,不以為然地道:“那么多書,哪個能讀完。”
文箐再問:“祖父也曾作過王府師尊,卻是因治經而出名,可祖父不曾因畫而名噪一時;宮中畫師作畫很好,你可沒聽說還專門要治經的?家中藏畫不少,不比沈家少,可家中如今也只有四叔一人還能作畫,其他還有哪個能如沈家人善畫?”
她每問一句,文筜便咬一下牙,最后被文箐問得十分心虛,便低下頭去。
文箐便道:“家中請先生來為得是教你我識字、明理,非是萬能。術有專攻,世間沒有哪個是全才的。”
文筜小聲求饒:“四姐,我錯了。”
文箐發現她有一個進步,雖還十分任性,可如今真會“認錯”了,以前打死仍要嘴硬。
文箮很佩服地看著四妹這么教導五妹,道:“也就你能治得了她。便是她姆媽說話,她有時都頂嘴回駁的。”
文筜性子其實要說起來,真如那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倔驢,有時也欺軟怕硬,文箐開始時老讓著她,發現她好占便宜,這習性很不好,后來便一改先前對她的態度,見其不對之處便索性直言指出。文筜對這個四姐是又敬又怕,明明同自己差不多大,現下卻心服口服,唯其命是從。
而文筜之所以一心想學畫的原因,其實說來好笑,除了因為她是沈顓的擁躉以外,便是因為她繡花時,嫌余氏畫的花樣不好看,于是無心繡花,偏她自己不會畫。如今文箐在家也學著繡些小物事,文筜一見四姐自己畫的花樣比自己的好看,便常常奪了過去。文箐也煩她這個,話說得重了點,她便心里想著不求人,要自力更生。
孩子想學東西,興趣是最好的老師,而且也值得鼓勵。
文箐為其出主意:“你同三嬸說,家中又不止一位許先生,四叔那邊也謀劃書塾,且瞧老師中有哪個善畫的?”
文筜直搖頭,道:“我姆媽說再請先生來教我,便又得多花一些錢。又道女子學畫無用,不同意呢。”
讓李氏往外掏錢,她肯定心疼。文箐想,文筵現在要考學,自是打攪不得,可四叔周同其實就會作畫,只是畫得不如沈家人好。便道:“我同你一道學作畫吧。畫了之后,你暗里去請教四叔。只是你不許與其他人說是我教的,三嬸那兒都不能說。”
文筜開始不信,四姐會作畫?又擔心四叔不教。文箐便讓文簡去找周同,周同二話沒說,果真同意了。
文箐雖不會作山水畫,可要是真動筆,肯定是比文筜這個一點沒學過的要強。她隔三差五去藏書樓里看畫,然后查看前人筆記,凡講如何運筆,如何作畫的書,便螞蟻搬家一般,往自個屋里搬。畢竟這是充實理論知識的時候。
文筠不高興,因文箐與文筜走得很近,暗里說與鄧氏聽。鄧氏便譏諷文箐,“她還能無師自通不成?”心中卻想:這書冊都是自家名下的財產,文箐搬書,就等于搬自家的錢財。她不樂意了。
文箐平素對她忍讓居多,此時便頂了一句:“四叔讓我來取的。”氣得鄧氏啞口無言。
李氏那邊現下沒功夫來教導文筜,她打開春就忙,因為周騰老是早出晚歸,基本不著家。文筜有微詞:“我這個月來,好似才見著父親的次數兩個巴掌就能數完。”
周騰是個萬事必躬親的人,大事小事胡子眉毛一把抓,明明有余春這個管事,有些事盡可以放手讓掌柜的和余春忙乎便是了,可他不,他恨不得坐在鋪子里算計錢財,偏是鋪子不止一家。如今,春日蠶絲已早成了,第一批春綢該上市了。
按說,這正是賺錢的好時機,李氏應該高興才對。可李氏這些天,悶悶不樂。文箐生怕觸了霉頭,尋思著還是要與三嬸或四嬸少打交道為妙。可是,隨著李氏心情不好,這飯菜上便不如從前,倒也不是虐待文箐姐弟,因為文筜也抱怨。
這讓文箐想起事先說好的,這上半年還是李氏管飯,下半年都各自開伙了。她把這事說與方氏聽,方氏道:“先前事多,此事早該安置了。”
方氏又提陽澄湖那宅子一事,文箐也沒辦法,只說周大管事在操持,現下也不能與李氏他們透露出來。
方氏心急如焚,因為日前有人來提親,卻是以前要與周蕓聯姻的孫家。這事傳到周家人耳里,就好比吞了一個蒼蠅似的。李氏二話不說,冷著一張臉就打發了人。說與周瓏聽,周瓏還很感激地同李氏道了謝。
李氏帶著笑,在周瓏面前端得架子道:“要不是三嫂為你著想,誰個還真替著想?你若是日后有個好姻緣,莫忘了三嫂如今這般費心便是了。”
文箐去與李氏打招呼,說及分灶一事,李氏不咸不淡地道:“你們要是樂意自己吃得舒心,那便另行開伙吧。且待余春得閑了,給你們尋一個泥瓦匠來。”
文箐不敢問余春哪日能得閑,便不作聲。
李氏嘆氣道:“不是我不管顧你們,實是現下你三叔這生意上頭的事,操不盡的心。”在文箐走出屋子時,她聽到李氏抱怨道:“好端端的,來甚欽差?這京城里沒完沒了,總是三不時便派來人。如今三郎成日不著家,好不讓人憂心。”
文箐當時心里咯噔一下,“欽差”不就是巡撫大人嗎?難道周忱要被換下了?只是,這同周騰又有什么關系?
關于文箐這邊建灶房一事,李氏終究還是上了心,并且說了幾句客套話,讓文箐他們等到了端午再說。
可是,端午節沒到,文筜那天卻哭著來找文箐,原因是周騰與李氏竟然吵了一架。這很稀奇,因為李氏向來是以周騰為上的,早先時,她甚至連娘家親戚都敢得罪,只因為娘家兄弟的親戚想打周家的鋪子的主意,還沒等周騰發話,李氏卻差點兒要與那親戚拼命,反正在她來說,是斷絕往來。
現下之所以吵架,還是要涉及到周瓏。這也難怪了,方氏如今在周宅中住得十分難過,因為有人又來家中提親了。
說的還是周瓏的婚事。
提親的那家人,周家人太有印象了。因為不是旁人,是任家。
孫家的媒婆前腳剛走,任家便差了媒婆來周家。
結果李氏因為惱火任弛所為,差點兒壞了周家名聲,便怒氣沖沖地將媒婆趕將了出去,破口大罵。
這事兒,她自認為辦得不差。可哪想到周騰聽了,立時便怨她壞了大事,責備她道:“你只管回復因家中守制作不得親,不允他便是了。你罵他作甚?那些話,經過了那婆子嘴,到得任家,還不知如何呢!”
李氏道:“怕他作甚?他也不過一介庶民,不過是娘舅掌管著織造局,難道還大過蘇州衙門里的大人去了?”
她現下腰板硬了,自認與官太太們有了來往,有時也能插得上一兩句話了,哪會將那八竿子打不著的織造局的衙內親戚看在眼里?
周騰罵道:“你個渾人!外間的事你哪里曉得厲害!這織造業上的,哪個最大?還不是織造局!莫說有個旁的事,只你得罪了他,但凡征募織工,便將你家織工盡調了去當差,你機房中的紗便架在那里,還能如何織得?都沒得布了,還能作甚買賣?!”
李氏被周騰罵作糊涂,不省事。她十分委屈。她一個內宅婦人,哪會想得這許多內中情由?嘴硬地道:“少一個織工有甚了不得的,再去找一個來頂了差便是了。”
周騰跺腳,道:“你好生愚笨!你可知,現下那任弛正在謀蘇州碼頭的那個塌房管事呢。咱們進出的貨,哪一樣不要經了塌房?”
李氏這才有些驚慌,周騰仍在罵道:“要不然,孫家同他打架,為何不敢大肆去找其算帳?你以為咱們家還是父親在世時么?如今不過是憑著伯父的面子,才讓你能在那些夫人面前露個臉兒,你便忘了身價,沒了高低……”
李氏懊悔,哭道:“我哪里省得這些。現下人也得罪了,這該如何是好?”
她思來想去,這事怨誰?都是周瓏惹出來的官司,要不是她拋頭露面,她又哪會去相罵于任家?如今要是任家記恨下來,自然是要尋自家的是非,這生意上誰知曉會損失多少?
軋神仙之前,她還著意讓文筜去向小姑姑多學學,如今卻是咬著牙,暗恨周瓏。可周瓏經了上次事后,連房門都不出了,她想尋周瓏的茬,偏是找不出來。便生了悶氣在肚里。
任弛來提親這事,是沒法掩蓋的。夫妻二人這一吵,于是傳開來了。方氏與周瓏都膽戰心驚,偏生現下住在一起,就算分了家,給周瓏婚事作主的還是周騰,方氏心焦。
周瓏十分厭惡任弛,恨聲道:“我現在如今在守制,他能奈我何?姨娘,且等咱們搬了出去,若是三哥允了誰家婚事,我便也告他不守禮制,看他怕不怕!”
狗急,尚且跳墻,更何況人呢?
既然要另建一個小灶房,便還得看日子,哪天能動工,哪天能開火。這些瑣碎自是方氏操心,文箐只忙著再次搬家。說好了,與方氏母女倆一起住跨院,廂房飯廳,將廂房后院里建了兩間小房,做為灶房。
周同聽說此事,訓了鄧氏:“家中又不是沒有空房子,怎能讓文箐他們住得如此逼仄?”
文箐卻謝過周同的好意,她并沒想在這宅子長住,過不得一年,肯定是想著搬走的。
那日端午節前一日,她與姐妹們去上學,而小月與嘉禾閑著無事,便趕緊張羅著搬行李。李氏那邊也派了韋氏與雨涵過來幫忙。
可是在抬箱籠上樓時,還是出問題了。孫豪送來的那箱錢,因小月沒扶好,便從樓梯口滾落到樓下,把箱子給磕裂了。
嚇得小月不知所措,生怕內里物事給摔壞了,緊張地瞧向嘉禾。
嘉禾也嚇了一大跳,忙將小姐給的鑰匙取出來,打開一看,卻是滿箱籠的錢。二人驚異不已:小姐這是哪里來的錢?
小月已渾然忘了這是孫豪當日還退回來過的。就算記得,她也只記得是小姐送出去,孫豪沒收下的緣故。
嘉禾趕緊把箱籠一蓋,道:“家中可還有空箱籠?”
小月將功恕罪,便趕緊去找余娘子從庫房里再領出個箱子來。
只是如此一來,這一箱錢的事,終于被眾人所知。
李氏上下打量文箐,冷冷地道:“箐兒,你既有錢,何需瞞著我們?想來修那宅子的錢便無需我們出了。”
明明文箐找她討要的是屬于文簡名下的現錢,可她卻說出這種話,讓文箐很不好受。但凡因錢財而與李氏扯上關系,她必然是六親不認的。文箐解釋道:“這是孫家的錢,暫時寄放在這里。”
李氏不相信,要退的話,孫豪都來周家兩三次了,怎么沒退了?
文箐不想與她分庭抗爭,否則她一定出言譏諷道:“這是外人怕我在家無錢用,送的傍身錢呢。”這話若是說出來,估計李氏會大翻臉,恨死自己了。
李氏尋思著文箐哪里有錢來,孫家上門可沒有當面送文箐甚么箱籠,文箐說是孫家娘舅送的,她更不信。正主孫家不送,孫豪娘舅反而送這份大禮?越發堅信文箐所言句句是虛。
這時候,韋氏在鄧氏與李氏面前都說了句:“想當初,四小姐歸家時,便帶了幾個箱籠呢。我就說,沈家還是有錢的。”
李氏認為文箐不地道,這樣的事兒還騙自己,自己鋪子開張,正是用錢緊張的時候,偏她不懂事,還非要鬧著要修房子的錢。
余氏便在李氏耳邊道:“沈家那個外室不就是有錢嗎?莫不是沈家真有千萬貫家財在外?”
李氏以前肯定是想著沈家沒錢的,可是如今見得文箐屋里有錢,也十分沒把握了。對于沈家有錢沒錢,于她來說本不相干,沈家有錢自是好事,就不怕文箐他們往沈家掏錢了。
只是,經這一事,李氏對文箐的態度又恢復為初見時的光景。
文筜也因為這事,莫名其妙又被李氏當作了出氣桶訓了一番,心情低落地來找文箐,見四姐搬完家中,原來僅有的幾件擺設全都收起來了,如今,房里空落落的。她也不知為何,總覺得愧疚,便對四姐道:“我姆媽心情不好。鋪子里現在有事,我爹脾氣不好……”
文箐一愣,她現在可不想聽李氏的事,偏文筜喋喋不休地在一旁說著話,原來是北京派來欽差太監,在蘇州征派春綢。很不湊巧的是,周家織的布便是在征派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