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貴如油，尤其是對于已經旱了很久的定遠來說。

街道上響起了一陣歡呼，不少行人百姓都駐足感受著雨絲打在臉上的微涼感覺，生活的希望好像也隨著春雨的落下而高漲。

但顯然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這場雨，街旁酒樓走出的幾個年輕人就嗤之以鼻：“這些漢人是不是瘋了？下場雨而已，用得著這么高興？讓人心煩。”

開口的是領頭的年輕人，樣貌還算俊朗，穿著近來大都流行的仿漢右襝長衫，身后的幾個年輕人臉上有些恭維神色，聽見年輕人有些不高興，趕緊回頭讓跟著的仆役驅散那些在街上駐足的百姓。

“大兄不要和這些狗一般的東西見識，漢人賤命，才會看見下雨都開心，驅散就是，莫要擾了大兄雅興。”

領頭年輕人挑了挑眉：“你這話可別讓大都的那些御史聽見，我爹說了，今年造反的反賊多了，舉朝上下都在說要善待漢人，賤民賤命這些話...還是少說為妙。”

“是，記下了。”

“那就走吧，”年輕人走入雨中，身邊自然有下人舉起了傘，“看看這定遠還有什么地方好逛逛，也不知道我爹為什么要來這鬼地方當個千戶，害得我也要跟著南下。”

鮮衣怒馬的少年郎自然是容易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但街上的百姓在看到年輕人們極鮮明的元人樣貌后，都自覺地沉默了許多，低頭走開，而在酒樓對面的圍墻下，只有一個穿著黑衣的小侍女沒有動彈。

她又想起那個人了。

春雨總是伴著春風，掀起了小侍女的面紗，正皺著眉頭擔心自己的靴子踩到雨水的年輕人無意掃到，極快地又移回了目光。

“有點意思。”他說。

年輕人的目光肆無忌憚，圍墻下的小侍女形只影單，跟習慣了的幾個仆役自然知道自家公子在想什么，極為狗腿地散了開來圍住了小侍女。

“把面紗揭開。”年輕人的語調沒有起伏。

小侍女皺了皺眉頭，既茫然于這幾個人為什么要圍住自己，又有些不喜歡對面年輕人命令般的語氣。

她緊了緊小竹籃，就想繞開兩個仆役往前走，但仆役很快又擋在了她面前。

“她不愿意，你們不知道幫忙？”

仆役抓下了小侍女臉上的面紗，片刻寂靜之后，周圍響起了一片深沉的嘆息聲。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好像以前那些筆力窮盡萬古的大家們，描寫的女子真正來到了世間，又好像不讀詩書的蒙元年輕人們，曾經看過的家鄉草原上的星空和地平線。

原來女子居然能美到這種地步。

“原來定遠還真是個好地方，我很喜歡，”年輕人的視線有些灼熱，“有這張臉就夠了。”

他只看了一眼小侍女貧瘠的身材，就沒有再將目光從小侍女的臉上移開，以前他總覺得漢人女子比起草原女子總少了幾分活力和朝氣，但現在他才知道原來南方地界女子的美法也是草原女子比不上的。

他揮手斥退仆役，慢慢上前，無視了小侍女護住菜籃子的動作和警惕的眼神，慢慢伸手向她的臉：“還沒長開就有這般風景，要是有人疼愛，那還得了？瘦一些也沒事，再養上幾年，須騎得馬游得獵，才算完美。”

小侍女的身子下意識后仰，想避開那只透過雨幕的手，但身后的路已經被幾個仆役封死，而街巷上的其他漢人顯然對于這一幕沒有任何動容，只顧低頭走自己的路。

連幾個巡街的官差都在鋪子門口避雨有說有笑的看向這邊的包圍圈。

小侍女突然就想到了那一天，也是這么個人想要靠近她，也是這么只手透著股猥瑣味道。

當時顧懷是怎么做的？

小侍女伸手進了竹籃。

......

去時十三匹瘦馬，回來時車隊連綿，在下了官道準備轉向進山陽鎮的時候，顧懷突然改變了主意：

“就不進去了，讓巴爾思帶兵出來，即刻啟程回定遠。”

“是！”靜念沒有多問，沿著進鎮子的土路策馬而去。

收回目光，顧懷從懷里摸出一個小瓷瓶，把玩許久之后，嘴角慢慢露出笑容。

也不知道小侍女會不會喜歡。

按道理應該是會喜歡的，就和對胭脂沒有太多抵抗力一樣，哪兒有女孩子會不喜歡讓自己變美麗的東西呢？雖然小侍女已經夠漂亮了，但錦上添花總是好的。

那年從淮河邊上逃難，顧懷背著兩條腿青紫了的小侍女潛水過河，凍得瑟瑟發抖，又因為路邊都是死人，還有餓得眼睛都綠了的難民想要吃了他們，只能逃進山里，在快餓死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獵戶。

獵戶的屋子在深山，還不知道外面黃河決堤兩淮遭了難的事情，一去打獵就幾天不回來，但還是留下了顧懷和小侍女，起碼讓他們能有些吃的。

獵戶的屋子后面有兩棵桃樹，那時候正值桃花開，不知道是死人堆里待久了還是在河里受了寒，小侍女沒辦法站起來走路，整天迷迷糊糊的只能躺在床上，顧懷就把窗子打開，讓她能看見桃花，自己就給獵戶干些雜活，下次獵戶回來的時候總能扔給他們一些肉干。

那是顧懷來到這個時代第一次感受到人類的善意。

但后來小侍女還是沒能下床，獵戶就不再回來了，說不明白是死在了山里，還是出山遇著了事情，顧懷不會打獵，只能背起小侍女出了山，重新走回人間。

大概也就是那時候才想著去投奔朱老哥的？不然他有可能就這樣在山里繼續活下去，成為遺落在這個時代的后世人。

所幸后來小侍女慢慢好了起來，能走路了，就是一直很瘦，幾年下來，好像也沒多大變化。

果然還是想早點回去見她，吃一頓她做的飯。

收起小瓷瓶，顧懷閉上眼，好像依然可以聞見小侍女身上的味道，那些夜里曾經縈繞在他鼻端的味道。

不似桃花，卻讓人想起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