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元朝政府當差的第一天就得罪了其余幾個百戶同僚,出了城門的顧懷嘆了口氣,心想自己和元人多半八字犯沖,這讓一心想當個朝廷蛀蟲的他感覺未來很是灰暗。
圍城已解,城外的攻城軍營被用來關(guān)押投降的起義軍,在驗過腰牌后,顧懷和巴爾思被引著到了軍營里邊,帶路的士卒一邊走一邊介紹:“兩位百戶大人來得晚了些,昨日晚間就有好幾個百戶大人來挑人了,定遠投降的叛軍多半是些老弱,如今還剩下的...怕是沒什么好貨,兩位大人得有些準備。”
巴爾思有些怨念的看了顧懷一眼,顧懷摸了摸鼻子:“老弱就老弱,漢軍都是炮灰,難道你真指望帶著一百來個準備造反的漢人士卒去沖鋒陷陣?”
“到時候可還得去打濠州城,要是手底下都是廢物,貽誤軍機了怎么辦?”
“你說這話倒是讓我有些刮目相看了,不過很遺憾,”顧懷朝西邊的天空看了一眼,“濠州城...不是那么容易打下來的。”
“聽中軍大帳傳出來的消息,濠州城外面已經(jīng)囤了過萬兵馬,怎么打不下來?”巴爾思一臉的不信,“也就是大人們想招降,不然漢人哪里守得住城?”
“是是是,你說的有道理,”顧懷懶得在這個注定有答案的問題上爭論下去,“別廢話了,先去領(lǐng)人。”
領(lǐng)路的士卒將兩人帶到了右側(cè)軍營,剛一繞過拒馬,顧懷就聞見了刺鼻的草藥味。
映入眼簾的是已經(jīng)被拆得差不多了的營地,平整過的地面上搭起了棚子,里面排列著一張張簡陋的床鋪,上面躺著些死活不知的起義軍士卒,哀嚎遍野,時而有用布帶繞過頸后系起袖子的大夫走過,查看著士卒們的傷勢,然后搖搖頭去看下一個。
“難怪草藥味這么大,”顧懷搖了搖頭,“這些全是傷兵?”
帶路的士卒點點頭:“還剩下的,也就這些了,投降的叛軍本來就少,挑挑揀揀之后...”
巴爾思的表情有些不自在,他憋著一肚子邪火:“就給這些兵?是不是太過分了些?”
“你還要想要什么樣的,給你一百個騎兵?”顧懷嘆了口氣,“跟我預料的差不多,那天東城開門時候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
眼前這些兵算是蒲良俊的最后班底,東城投降的時候蒲萬里靠著他爹的名義把這些人聚集起來,又是奪門又是守下了東城,得虧其他三城也亂了起來,不然能不能開門還不好說。
至于那些堅持反抗的,現(xiàn)在還在西城的民居里等著被清理。
“挑一百個輕傷的吧,沒多久就能下地的那種,”顧懷拍了拍巴爾思的肩膀,“這倒也說明了定遠這些當兵的還是有血性,攏共投降的也不到一千個。”
巴爾思罵罵咧咧的去挑人了,顧懷站在營地門口,看著這些個傷兵,一時不知道該擺出什么表情。
一個觀察顧懷許久的老人卻湊了上來:“這位軍爺,草民有一事相求。”
顧懷回過神,有些訝然:“請說。”
“傷兵過了三百,但城里一直沒送藥草過來,”上了年紀的老人撫了撫胡須,“要是再沒有草藥,怕是大部分傷患熬不過幾天,須知春夏之交...”
“老丈是大夫?”
“正是,不知軍爺能不能...”
“不能,”顧懷搖了搖頭,“城里的意思很清楚。”
老人撫著胡須的手停了下來,片刻后苦笑著點點頭:“倒也是。”
他把視線投向那些傷兵:“定遠起兵之前,老夫在城里還有個小醫(yī)館,雖說日子過的不算大富大貴,但也算安穩(wěn),畢竟是人都會有三災六病,無論什么年頭,會醫(yī)術(shù)總是能有口飯吃。”
“說的在理。”
“所以在聽到城外好些漢人傷兵需要大夫的時候,老夫本來是不想來的,”老人笑了笑,“可是既然學了醫(yī),總不好眼睜睜見著漢人死,結(jié)果老夫一來,才知道城里的官府根本沒管,既不加派人手,也不送藥過來,只能眼睜睜看著死人越來越多。”
“老丈醫(yī)者仁心。”
“這個詞好,不過老夫還配不上,”老人擺擺手,“要真有仁心,老夫現(xiàn)在就該去城里鬧一鬧,也不會看著軍爺是副漢人容貌,就過來想碰碰運氣了。”
顧懷沉默了一下,負手而立:“老丈對這些起義軍,可有怨氣?”
“怨氣?說到底應(yīng)該是有些的,圍城兩個月,老夫的醫(yī)館沒了,女婿也守城死了,兩個小孫女也沒挺過來,如果沒這些人,可能老夫還能見到小孫女長大的那天。”
老人飽經(jīng)歲月滄桑的臉上溝壑深深,說起這些放在旁人身上早已痛不欲生的事情時,深陷的眼窩里不知道有沒有淚光:“可能他們喊那些話是對的,但誰叫老夫只是個俗人呢?”
兩人就此沉默下來,一個好像想起了往日在定遠城里的平凡日子,一個則是看著簡陋的傷兵棚子默不作聲。
片刻之后老人告辭,顧懷也拱手告別,看著老人繼續(xù)匯入哀嚎的傷兵床鋪里。
如今的世道,像老人這樣的人太多了,底層的百姓要求的從來都不多,平穩(wěn)的日子,能吃飽能有個地方棲身,大概也就夠了。
所以老人剛剛沒有說出口的話,顧懷懂了一些,卻實在是不知道該怎么接。
沒人造反之前,元人雖然壓迫漢人,但日子總還過得下去,怎么口號喊得震天響,結(jié)果這么多人起來造反了,一個只想好好過日子的老人反而還家破人亡了?
這實在是莫大的諷刺。
有個道理顧懷上輩子就懂,口號喊得好的人不一定是好人,別看起義軍們紛紛打著推翻蒙元暴政,恢復漢人河山的旗號,實際上對于底層百姓的摧殘,元人可能還真沒這些造反的漢人來得猛。
別把起義軍神化,也別以為所有起義軍都是有著崇高理想的革命斗士。
悠悠地嘆了口氣,想著這種世道還有持續(xù)十幾年,顧懷現(xiàn)在就只剩下了一個想法。
能不能把這個進度加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