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救荒之術(shù)
“那個妖人竟然未死!”
出了地牢,方以智的臉色象鍋底一樣難看。
此時大明的江山已經(jīng)風(fēng)雨飄搖,遼東的奴虜,陝晉的流賊,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方以智等有見識之輩,早就知道大明帝國面臨著一場空前危機。
但此前,危機似乎離他們有些遠(yuǎn),皖地一帶,大體上還是平靜,雖然有水賊山匪——可這水賊山匪什麼時候沒有?
綽號瘦子的龐友貴,卻讓他們看到了一場迫在眉睫的危機!
化名宋保義的聞香教教主王好賢,就在揚州城!
揚州城可是位於蘇南之地,離南京不過就是江之隔,溯江而上,到達(dá)他們廬州、桐城,都花不了多少功夫,若是王好賢在揚州舉事,以如今揚州、南京的防備情形,只怕戰(zhàn)火勢必會席捲皖南。
那樣的話,廬州、桐城現(xiàn)在的安逸就會化爲(wèi)烏有!
“現(xiàn)在你們知道我爲(wèi)何不敢報官吧。”俞國振苦笑道:“我一報官,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官府大肆搜捕,迫得王好賢提前舉事,他在揚州佈局十年,這一舉事,必成燎原之態(tài);另一種可能則是欺上瞞下,官府對此裝聾作啞,要知道十年前擒捕假王好賢的那些人,可是憑此功勞獲得了升遷,不少人如今身居高位,此事揭穿之後,豈不是打他們的臉?”
方以智和孫臨對官府運作並不陌生,兩人都是官僚世家,聞言之後頗爲(wèi)尷尬地對望了一眼。
“咳,不至於此,不至於此……”方以智道:“便是一時半會不予追究,也是爲(wèi)了不打草驚蛇……”
“我倒覺得他們最大的可能就是故意打草驚蛇,讓王好賢逃離揚州,這樣就可以上報一個查無此事,然後再追究我這多管閒事的一個謊報之罪。”俞國振冷笑:“然後我就成了自幹五,這世上最可憐的莫過於自幹五,分明是爲(wèi)了維護官府,卻被官府和反賊雙方輪流打臉……”
“呃,這自幹五……作何解?”方以智奇道。
“聞香邪教有言,那些替官府辦差的狗腿子,每日可以得五文錢的鞋底錢,所以暗地裡稱他們五文,而不領(lǐng)官府這錢卻幫官府的,自然是自帶乾糧的五文,簡稱自幹五。”俞國振說到這哈哈大笑起來,目光中卻殊無笑意。
對方以智來說,這可是一件新鮮事,他重複了幾遍“自幹五”之後,看著孫臨苦笑道:“這倒也是,克鹹兄,我們都是自幹五啊。”
“確實,如今錢侍郎被謫貶,周閣老離朝,閹餘溫體仁之輩竟成相國,這可是朝廷打我們的臉。羣盜洶洶,連已經(jīng)銷聲匿跡的邪教都要死灰復(fù)燃,這是百姓打我們的臉。”孫臨也是長嘆:“何時我等忠正之士環(huán)列朝堂,君子進而小人退,那時天下就太平了。”
“天下太平不了。”俞國振冷笑:“你們注意到這些年的氣候麼?”
“什麼?”方以智奇道:“氣候……你是說,災(zāi)荒?”
“我請五叔蒐集了近三十年來各地災(zāi)異氣候的情形,自萬曆二十六年起,山西便是連年大旱,十年九旱稱之亦不爲(wèi)過,北直隸稍好,可是萬曆二十七年至二十九年,四十三年之後又是連續(xù)兩年,都是大旱。”
見兩人側(cè)耳傾聽,俞國振拾起一個小石頭,在砂地上寫下“山西”與“北直隸”,然後又道:“萬曆四十三年,山東亦是大旱,萬曆四十四年起,這大旱擴大到了陝西、河南,而且都是連續(xù)大旱,二位兄臺,如此長時間大面積旱災(zāi),便是朝中盡皆君子,也休息在暫時間內(nèi)平定下來!”
“這……若是正人君子,輕徭薄賦仁政愛民,總能好些……而且畢竟還不是年年大旱。”
方以智有些勉強地道,他並非完全不通世務(wù),這些年東奔西走,讓他擁有一般讀書人所沒有的眼光,因此很清楚俞國振所說的事情嚴(yán)重性。
“這只是旱,大旱之後,必有大蝗,密之兄應(yīng)該知道。”俞國振苦笑起來:“旱蝗之後,必然羣盜四起,如今陝晉之地,爲(wèi)何流賊征剿不絕,原因便在於此!”
“如今朝廷大半仰給東南,可今看小弟去了蘇州府,蘇湖一帶,家家皆種桑養(yǎng)蠶,絲織之盛,鼎於天下。桑盛則奪糧田,原本蘇湖是國家糧倉,如今卻要從江西、湖廣購糧,若是災(zāi)變再度擴散,二兄說說,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
“朝中有君子,自然無災(zāi)饉。”孫臨道:“國振,這連年大災(zāi),分明是閹黨獲罪於天,故蒼天示警……”
“舜、禹大德,爲(wèi)何洪水氾濫?”俞國振冷笑道:“何況當(dāng)今天子登基之後,不是斥退閹黨,便是魏忠賢也死了,爲(wèi)何天災(zāi)不見少,反而愈演愈烈?”
“那是閹黨未曾盡退,如今溫體仁,便曾行賄崔呈秀,又曾在杭州魏閹生祠賦詩祝賀。”
“溫體仁也是今年才得首輔之位,他可不能爲(wèi)過去的天災(zāi)負(fù)責(zé)!”俞國振很不喜歡這種將老天的責(zé)任往人身上攬的事情,他又冷笑了聲:“克鹹兄,你還沒有回答,爲(wèi)何以舜、禹之德,洪水氾濫呢!”
這次孫臨默然無語,雖然被俞國振噎得很難受,但那個問題,確實不是他能回答的。
“目前看不到這災(zāi)饉天氣有中止的跡象,相反,卻看到它有所蔓延,以湖州爲(wèi)例,這十年來,幾乎每隔一年便有水災(zāi)。”俞國振見他不說了,便又繼續(xù)往下:“旱、蝗、澇,之後便是賊了,密之兄,如今咱們大江南北,原應(yīng)是膏富之地,可是也盜賊叢生,就這一年,便先後有三夥賊匪來襲我襄安。”
“國振賢弟,天罪不可禱,莫非……真沒有別的法子麼?”這個時候,方以智算是明白了,他向俞國振問道。
“自然有的,天下之大,有的是未受災(zāi)荒之地。”俞國振笑道:“若是朝廷諸公有此膽略,闢疆開壤於南,可再得十個江浙,何愁無糧可用?”
這是後世解決危機的手段之一,當(dāng)國內(nèi)發(fā)生危機,通過一場對外戰(zhàn)爭來消耗過剩的人力,同時藉助同仇敵愾來使國內(nèi)團結(jié)。但俞國振知道,此時的大明朝廷,是根本不可能做的!
就在二十九年前,萬曆帝還曾派人去呂宋查看是否有銀山,結(jié)果使得西班牙殖民者懷疑明朝有奪取呂宋之意,竟然盡屠呂宋兩萬五千華商!而明廷對此的反應(yīng),只是將稱呂宋有銀山的張嶷梟首傳示海上,至於大屠殺的罪犯西班牙殖民者,卻只是“巡撫官議罪以聞”,當(dāng)西班牙人專門來華解釋之時,地方官竟然稱這些被屠殺的華人“多系不良之徒”,“決不興師問罪”!
果然,聽到這話,方以智直搖頭:“此事不可,此事不可。”
俞國振哈哈一笑:“讓小弟也沒有法子了,只是這荒饉若再擴散,密之兄也要當(dāng)心,家中要築牆自保啊。”
方以智是他在這個時代中少數(shù)友人,雖然兩人的政治抱負(fù)各不相同,但俞國振還是不希望他在混亂中出什麼變故。更何況,俞國振心中仍然留著一個影子,當(dāng)初方以智的那個堂妹在別院中避雨,俞國振對她還是有相當(dāng)好感的。
這好感暫時尚未涉及私情,只是單純地覺得,那樣美好的花朵,應(yīng)該燦爛地綻放,而不該莫明其妙地凋謝。
無論令她提前凋謝的力量是來自外族的入侵,還是內(nèi)部的流賊。
“雖然此前國振賢弟說的我有些不以爲(wèi)然,但築牆自保倒是真的。”方以智道:“此前我便對族中長輩說過此事,可一直不能得行,此次回去之後,我便再提此事!”
“那個王好賢,就這樣不管他。”孫臨忍不住道:“若是讓他再發(fā)展下去,遲早還是會發(fā)動!”
“不可能不管他,我就是餌,他會再來的。”俞國振冷冷笑了起來:“密之大哥,克鹹兄,還要藉助二兄之力。”
“哦?”方以智一聽精神大振,孫臨也是眼睛瞪得老圓。他們二人此際也就是二十二三歲,血氣方剛,見俞國振屢次擊殺賊匪,欣羨之餘,也免不了會想,如果我是在他的位置之上又能如何,因此聽說要藉助他們的力量對付王好賢,二人都是興趣大增。
“這事情說起來有些複雜,可能會給密之兄惹些麻煩。”俞國振誠懇地道:“密之兄要考慮清楚。”
“男兒本自重橫行,國振,你太瞧不起我了,我方以智會怕麻煩?”
“既是如此,那麼事情就好辦了。”俞國振歡喜地道:“有密之和克鹹兩位大哥相助,王好賢再狡猾,也要中我之計!”
是日,俞國振在襄安鎮(zhèn)上最好的酒樓裡宴請方以智、孫臨二人,酒酣耳熱之後,方以智道:“國振賢弟,年後家父壽誕,雖非整壽,卻也請了些親朋好友,家父多次談及國振賢弟,請國振賢弟到時過往一敘。”
俞國振臉上露出爲(wèi)難之色:“密之兄,最近小弟這兒有些事情……”
“便是有些事情,到年後也應(yīng)收尾了吧。”方密之有些不耐地?fù)]了揮手:“國振賢弟,你可別不給愚兄面子!”
俞國振唯有苦笑,他沉吟了好一會兒,才勉強點了點頭:“既是這樣,那我必定會到場爲(wèi)世伯祝壽,密之兄,世伯的壽誕是哪一日?”
“正月二十六,你過了十五便可以來了。”方以智笑道:“這次我要好生考校你的學(xu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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