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陌阡長舒了一口氣,左手扶住黎紹的肩膀,自己往外挪了挪,這才重新抬臂將他摟進懷里。
喜歡他的心如天上明月,抑制不了,只要缺那么一點點,便會拼了命想圓上。
白陌阡眼眸微閃,他仰靠在柱子上,往四周掃了一眼。
艙里靜悄悄的,金色的陽光照射進來,不遺余力地灑在每一個角落,琉璃花燈依舊亮著,偶爾有江風挾浪吹拂進來,紅絳子微微飄揚,“宿醉”的眾人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
現場留下的線索實在太少,白陌阡能做的只有等,等待出現新的轉機或者新的狀況。
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白陌阡撐了一會,上下眼皮便開始往一塊粘,頭一歪,睡了過去。
他再次醒來的時候,耳畔又傳來陣陣笙歌,有人在彈箜篌,旖旎迷醉,纏綿樂聲中又混合著富有質感的琵琶聲,錚錚然,如銀珠落玉盤。
白陌阡一個激靈,坐直了身子,朝四周望去。
金烏西落,最后一抹余暉也被江浪帶走,原本歪在軟塌上的樂師漸次睜開眼,他們重新端坐在方桌旁,素手輕撥,樂聲大作。
隨著樂聲逐漸加強,趴在桌上的酒客也撐著桌邊坐起來,拿起筷子,端起酒杯,談天說笑。
女子的嬌笑聲傳來,一陣香風飄過,原本仰躺在地上的舞女又開始在圓盤上跳著胡旋舞。
眾人衣襟整齊,鬢發如云,言笑晏晏,仿佛今日凌晨那奔走呼號、恐懼異常的狀態只是一個幻影。
白陌阡站起身,目光緩緩掃過哄鬧的人群。
“找我么?”黎紹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白陌阡抬頭,黎紹正一步一步下樓梯,一個體態豐盈的女子沒骨頭似地纏在他身上,那女子丹唇輕啟,伸出蔥白的手輕撫著黎紹的臉龐。
白陌阡瞬間炸毛,他一個箭步沖上前,伸手就去拽那女子的胳膊,結果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從女子身上穿了過去,就像水中撈月,只打碎了月象,手里卻空空如也。
“這是怎么回事?”白陌阡愣了愣,他伸手拉住黎紹的衣袖。
“鎖靈。”黎紹答道,他掐住女子的脖頸,揚手,將她擲了出去,抬腳繼續下樓梯。
白陌阡聽罷,眼眸一凜,他抬眸四下看了一圈,在船艙西北方向,一只磁石玄武靜靜趴著,它的背上凸起了很多塊,不時有幽藍色的魂魄在其四周繚繞。
“阿陌,仔細看。”黎紹走至那群喝酒的人身旁,抬手搭在一個人的背上,那人恍若未聞,依舊喝酒吃肉。
白陌阡瞇了瞇眼眸,之前一直沒有注意,直到現在黎紹往旁邊一站,他這才發現,船艙里眾人身上穿著的衣裳是皇太/祖時期的服飾!
也就是說,這些人都是三百年前的人!他們早就死了,現在之所以能看到如此真實的模樣,只是因為那只鎮靈玄武將他們的魂魄鎖在了這艘船上!
白陌阡冷汗涔涔,他快步走至黎紹身邊,輕抿薄唇,神色嚴肅地朝黎紹點了點頭。
黎紹伸手,提著衣領,將那個身著紅袍紫綬的男人從座位上揪過來,然后像栽樹一樣把人往地上一按,拍了拍手,清斥一聲,“還不醒?”
一道幽藍的光從西北角飛來,注入男人體內,男人顫抖了好幾下,目光逐漸清明起來。
“先生。”男人見是黎紹,慌忙振袖行大禮。
黎紹略一點頭,扭頭看向白陌阡,“他名喚李客,你想問什么便問罷。”
李客朝白陌阡望過來,拱手行了一禮。
白陌阡還禮,他問:“你們懼怕的‘它’是什么?”
李客身子輕顫,他朝東邊掃了一眼,說道:“‘它’就是陽光。”
白陌阡瞇了瞇眼眸,他道:“陽光?陽光有甚好怕的?你們并未化作厲鬼,陽光并不會對你們產生迫害。”
李客搖了搖頭,“我們的魂魄被那只鎮靈玄武鎖住,無法入陰司輪回,身體也不再受自己的控制。每到夜幕降臨,魂魄會再次回到我們身上,我們就像活過來一樣,然而,只能重復說著被鎖靈前那晚上的話,做著那晚上的事。等到太陽升起來,陽光落在東邊軒窗上的時候,魂魄會被召回玄武體內,相應的,我們也會失去行動能力。”
“就這樣,日復一日,我們重復著同樣的場景,不知疲倦,跟著這艘船漂泊,不死不滅,永遠無法靠岸安息。”
白陌阡眼眸閃了閃,他問:“那晚到底發生了什么?”
李客沉重地嘆了口氣,“先生將我送進輪回,我轉世投胎到了江陵城的一個商賈之家,苦讀十年,于楚朝末年中了進士,入朝做官。”
白陌阡聽罷,眼眸一凜,他忙打斷問:“楚朝末年中進士?與你同年中進士的可有一個名叫甄崇的男子?”
李客點點頭,“有。我與他不僅一同中了進士,還一同入朝為官。他禮部,我吏部,經常互相走動,交情甚好。”
“后來呢?”白陌阡沒想到竟然會從李客身上意外地獲得甄崇的消息,他忙追問道:“你可知后來甄崇去哪了?”
李客沉默了一會,“后來,皇太/祖建立新朝,我等舊朝之臣仍留在朝廷為官,咸亨元年我被調離長安城,遠赴江陵任太守,云闊水遠的,便和甄崇沒有多少聯系,再往后,咸亨二年,我于這艘船上中了咒術,漂泊至今。”
白陌阡皺眉。
李客是在咸亨二年遇害,甄崇失去消息的時間也是咸亨二年,這兩人同為前朝舊臣,皇太/祖建立新朝后又都重新任用了他們兩人。
如此多的相似,那是否可以大膽假設殺害李客的人和甄崇是同一伙?
想至此,白陌阡這才回到最開始的那個問題,他抬眸看向李客,問道:“你被鎖靈的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李客搖了搖頭,眼神黯淡了下去,似乎不想回憶,他上前一步,抬手就要去抓白陌阡的肩膀,被站在白陌阡身旁的黎紹揮袖攔住。
白陌阡眼眸微閃,李客這是想上自己的身,讓白陌阡用自己的眼睛“觀他所觀”,用自己的耳朵“聽他所聽”。
這種與“共情”是一種法術,喚作“冥情”。
只不過共情是自己的意識上宿主之身,冥情是他人魂魄上自己的身。
黎紹之所以攔住李客,是因為冥情危險性大,宿主的靈力修為若是不夠強大,很容易會走火入魔。
“沒關系的,我若是有甚異狀,你便將我拽回來。”白陌阡拍拍黎紹的肩膀,安慰。
黎紹垂眸,盯著白陌阡看了一會,“嘖”了一聲,伸出修長的手指點了點他額頭,“有我在,你不需要以身涉險。”
白陌阡沒聽明白,正要追問,忽覺腰間一緊,雙腳離地,耳畔風聲呼嘯,定睛細看時,他已經被黎紹摟在懷里,抱至了半空中。
黎紹的衣袍獵獵作響,烏黑發絲散開來,眉宇間浮現出一金色符紋,只見他抬手揮袖,一陣大風刮過,耀眼的金紅色光芒似雪花片一般,紛紛揚揚落下。
西北角玄武背上的魂魄仿佛被什么召喚,爭先恐后地回到眾人體內。
一時間人聲、樂聲、風聲,聲聲入耳,白陌阡吵得不行,抬手捂住了耳朵。
約莫半炷香的功夫,他的肩膀被黎紹拍了拍,白陌阡放下胳膊,順著黎紹的目光向下望去。
只見一群錦衣華裳的人簇擁著兩個人走進來。
為首的人身著銀色麒麟袍,發束紫玉冠,面色冷峻,威而不怒,乃當朝天衍司國師商燁。
商燁身旁,著紅袍紫綬官服者,乃吏部侍郎李客。
眾人于船艙中央的圓桌上落座,樂師手持各色樂器上前,行禮后在一旁的方桌前坐下。
胡笳起拍,牙拍和之,箜篌補音,琵琶鎮后。
恢弘的曲子,昭示著新王朝的生機勃勃,也昭示著新王朝的強大繁華。
云鬢花搖,香風習習,細腰如云,巧笑倩兮,舞女精湛的舞技令人神魂顛倒。
眾人由衷贊嘆著皇太/祖的豐功偉績,期盼著如日方升的新王朝為人們帶來更多的驚艷和折服。
李客笑著為商燁斟滿酒,“國師從長安遠道而來,一路舟車勞頓著實辛勞,下官用這杯酒為國師接風洗塵!”
商燁依舊面沉如水,用白陌阡的話來說,就像是誰欠了他八吊錢似的,整日一副愁大苦深的模樣。
“不敢,太守不必客氣,本尊此番前來,是奉圣上之命,慰勞開國功臣。”商燁抬手,推掉了遞到面前的酒杯,“本尊不喝酒,還請太守見諒。”
白陌阡聽得一愣,開國功臣?哪門子的開國功臣?李客不是前朝舊臣么?
他看向黎紹,張了張口,輕聲道:“那個李客是不是撒謊了?”
黎紹搖了搖頭,示意白陌阡注意看。
白陌阡只得暫且按捺下心中疑惑,垂眸細看。
李客遞過去的酒杯被擋下,面上有些過不去,他微微皺眉,為了掩飾尷尬,只得將那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商燁拍了拍手,從暗處走出來兩位陰陽師,他們手里各端著一個方木盤子。
“這些乃圣上賞賜給太守的。曲陽一戰中,太守與圣上親率之軍里應外合,我軍得以破城而入,太守功不可沒。”商燁站起身,他將蓋在方木盤子上的布帛拉開,露出了金燦燦的金子。
李客忙起身拱手行禮,他笑道:“哪里哪里,楚王朝暴虐無道,圣上替□□道,除暴安良,下官投靠圣上乃是天意。”
白陌阡瞇了瞇眼眸。
原來如此,前朝舊臣能被新朝重新任用,并不是皇太/祖愛才惜才,而是李客戰前反水背叛楚朝,所以才有“開國功臣”一說。
正思忖間,忽聽李客凄厲地尖叫了一聲,“你......為何!”
白陌阡忙垂眸望去,只見商燁抬手掐住了李客的脖頸,李客面上青筋暴出,雙腳踢踏著想要掙脫。
“我只是奉命辦事,對不住。”商燁淡淡地掃了他一眼。
話音剛落,一道刺眼的白光將船艙籠罩,待光消退下去,眾人都歪倒了下去。
商燁負手立在船艙中央,面色沉靜,他細細看了一遍,確定沒有漏網之魚,這才抬腿離開。
黎紹摟著白陌阡緩緩落在地上,白陌阡磨了磨后槽牙,“奉命辦事,奉誰的命?皇太/祖?”
李客搖了搖頭,他的眼睛又開始流血,太陽就要升起來了。
“先生,求先生給我個盡頭罷,我真的受夠了。”李客跪下來,不住磕頭。
白陌阡蹲下身,抓住他的胳膊,“皇太/祖為何要殺人滅口?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事情?”
李客已經接近崩潰,他雙手不住地揪扯著頭發,“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殺了我吧,求求你殺了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白陌阡追問了好幾句,李客只是不住地搖頭,只求速死。
“阿陌。”黎紹輕輕搖頭,“放過他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