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沉默, 墨綠色的眼睛靜靜地盯著白陌阡,不發(fā)一言。
白陌阡見狀,忙拱手恭敬行禮道:“前輩不用顧忌太多, 我今日來, 除了查鎖靈一事之外, 也要將前輩帶出這皇宮, 鬼船上的鎮(zhèn)靈玄武已經(jīng)回到南海菩薩處了。”
玄武猶豫, 似乎是在斟酌白陌阡這話的可信度,他頓了頓,緩緩點(diǎn)頭道:“三百年前, 我被人綁縛到了這里,要求我鎖住一個將死之人的魂魄。”
“那人姓名您可曾記得?”白陌阡問道。
玄武搖搖頭, “不知道, 鎖靈過程進(jìn)行的很隱秘, 自始至終他們都沒說一句話,我不知自己鎖的是何人的魂魄。”
白陌阡聽罷, 有些失望地點(diǎn)點(diǎn)頭,他思忖了一會道:“您可以將那人的魂魄放出來么?”
又是一陣沉默,就在白陌阡以為玄武不同意時,一縷幽藍(lán)色的魂魄裊裊從玄武嘴中鉆了出來。
白陌阡頓時瞪大了眼睛,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縷魂魄, 由于肉身不再, 魂魄無法回歸宿主, 所以白陌阡看不清他的模樣, 只依稀辨得出是個而立之年的男人。
如果甄崇的確是在咸亨二年被害, 那么當(dāng)時的年齡應(yīng)該和這個魂魄差不了多少。
想至此,白陌阡上前一步, 身子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著,他壓低了聲音,生怕將那縷殘魂吹散,“你......你是甄崇么?”
四周陷入寂靜,白陌阡斂聲屏氣,目光緊緊地鎖在魂魄身上。
半晌,那魂魄緩緩搖了搖頭!
“什么?”白陌阡眼眸一凜,他走上前問道:“你搖頭的意思是說,你不是甄崇?”
魂魄點(diǎn)頭。
白陌阡身形巨震,踉蹌著后退幾步,喃喃道:“怎么會?怎么可能不是甄崇?”
失望就像當(dāng)頭潑來的冷水,澆得他透心涼,北風(fēng)卷起地上的殘枝敗葉,拂過白陌阡的發(fā)梢,四周陷入一片死寂,遠(yuǎn)處大殿不時飄來的旖旎糜醉的音樂聲。
白陌阡深吸了幾口氣,平復(fù)了心情。他低頭,抬腳踢了踢腳邊的小石子,暗自思忖:鎖在宮中的魂魄不是甄崇,那么又會是誰?這個人與甄崇又有怎樣的聯(lián)系?
甄崇和李客均為前朝舊臣,皇太/祖起兵反楚時,他們臨陣倒戈,叛楚投黎,最終成了開國功臣,咸亨二年,皇太/祖為穩(wěn)固皇位,派遣國師商燁將眾臣秘密殺害。白陌阡一直以為,這僅僅是一場中央集權(quán)的政變舊事,可是皇宮里出現(xiàn)的身份未知的魂魄,卻讓整個事情變得詭異莫測起來。相應(yīng)的,商燁尋文王璽動龍脈的舉動,便需要重新考量推敲了。
想至此,白陌阡抬眸看向魂魄,問:“你是誰?”
魂魄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他已無法說話,之后,他蹲下身,強(qiáng)行將殘損的魂魄化為半點(diǎn)靈力,在地上寫道:“黎朔。”
白陌阡瞳孔皺縮,握劍的手“倏”地收緊了,黎朔,當(dāng)朝開國皇帝,廟號皇太/祖!
這縷魂魄說自己是皇太/祖,那么,漠北長白山皇陵里躺著的是誰?
一股惡寒順著脊梁骨慢慢爬上來,白陌阡哆嗦了一下,他看向魂魄,正欲開口問,“你——”
魂魄搖頭,打斷白陌阡的詢問,復(fù)在地上寫道:漠北皇陵,前朝舊事,甄崇。
最后一筆落下,魂魄弓著身子倒在一旁,東邊天際間,一輪紅日緩緩升起,金色陽光灑滿大地的那一刻,他的輪廓漸漸暗淡,最終消失在新年的第一縷晨風(fēng)中。
宮殿里悠揚(yáng)的鐘聲穿過森森宮墻,飄向長安城的每個角落,國泰民安,河海清宴,繁華盛世下塵封著的不知是怎樣一件前朝舊事。
白陌阡抹把臉頰,將目光從碧瓦朱甍的皇宮移開,他朝玄武恭敬行了一禮,道聲“得罪”,右手四指扣在龜背邊沿,手腕暗自運(yùn)力,將玄武背上的磁石揭了下去。
告別鎮(zhèn)靈玄武,白陌阡一邊琢磨著這件事一邊沿著長安街衢緩緩?fù)刈撸谔_跨進(jìn)府邸的瞬間,他意識到了一個細(xì)節(jié)——
在梅妃生辰宴上,當(dāng)今圣上曾喚黎紹“皇叔”!
這個細(xì)節(jié)白陌阡只在最開始的時候注意過,等到他和黎紹離開長安,在途中慢慢拾回記憶,他便將這個細(xì)節(jié)拋在腦后了。
現(xiàn)在突然想起,白陌阡這才意識到,從上一世他就沒有聽師父師兄們提過黎紹的身世背景,也就是說,至始至終他都不知道黎紹到底是誰。
白陌阡眼眸閃了閃,他立在原地,抬手按了按緊皺的眉心。
皇太/祖黎朔,當(dāng)朝皇帝黎徹,逍遙門大弟子黎紹,以及兩千年前的墨王黎漠,最后,當(dāng)朝的國師商燁。
仿佛冥冥之中有人織了一張大網(wǎng),將那些被時間塵封已久的人和事不動聲色地聯(lián)系到了一起,隨后,那人緩緩拋出一個線頭,引誘著白陌阡不斷地深入。
為什么是自己?設(shè)計這一切的人是誰?他想要給自己看什么?
白陌阡緩緩蹲下身子,將頭埋在臂彎中,他覺得自己似乎被人拉入了看不見的深淵,無力掙扎。
就這么坐著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傳來黎紹的聲音,“兔兒,起來。”
白陌阡胳膊微動,過了許久,他才緩緩抬頭,眼眸里帶著迷茫,“你到底是誰?”
黎紹的衣袖上還沾著露珠,眉間帶著深深的倦意,他沒回答,沉默著將白陌阡拉起來,摟著腰抱在懷里,輕輕嘆了口氣,“先回屋罷。”
白陌阡現(xiàn)在心很亂,他有很多話想要問黎紹,可是張開口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反反復(fù)復(fù)只剩下一句“你是誰”。
黎紹抱他回寢屋,將人放在軟塌上后,自己坐到風(fēng)爐旁煮茶。
茶水二沸,黎紹拿過竹夾輕輕攪動沸水,之后,將木盒中的茶投到水中,一股清潤的香味在屋里散開。
白陌阡混沌的眸子清亮了不少,他吸了吸鼻子,朝黎紹那邊望去。
黎紹倒了兩杯清茶,起身,在白陌阡身旁坐下,將茶擱在矮幾上,開口問:“找到甄崇的魂魄了?”
白陌阡抿了口茶,搖頭,“沒有,找到了另外一個人的魂魄,皇太/祖黎朔。”
黎紹挑了挑眉,神色平靜,白陌阡眼眸輕閃,他到現(xiàn)在才意識到,從銅鏡邪祟到皇宮殘魂,黎紹對待每一件事的反應(yīng),就像早就知道了結(jié)局一般,平靜甚至是厭倦。
這很不正常。
“你是誰?”白陌阡深吸了一口氣,他靜靜地看向黎紹,“師兄,我活了兩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迫切地想知道你到底是誰。”
黎紹輕輕地笑了,他瞧著自己手里的茶杯,陽光從開著的窗子照射進(jìn)來,點(diǎn)點(diǎn)茶光映在他的眼底,帶著寂滅般的平靜,他仿佛在回憶著什么,一動不動,恍若一尊塑像,過了很久,他將已經(jīng)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轉(zhuǎn)頭看向了白陌阡。
“想要和我共情嗎?”他問。
“不想。”白陌阡眼神閃躲了一下,脫口而出,可話說完后就猶豫了,他咬了咬嘴唇,“我......其實就是想知道你的身份。”
“也該告訴你了。”黎紹淡淡道,他抬手將白陌阡摟進(jìn)懷里,垂眸看著他,幾不可聞地嘆口氣,俯身,吻住了白陌阡的薄唇。
暈眩和唇邊的溫?zé)嵋煌矶鴣恚矍耙坏腊坠忾W過,再次睜開眼的時候,自己正躺在一張竹榻上,旁邊坐著一位手里拿著團(tuán)扇的女子,那女子瞇著眼眸,昏昏欲睡,她身旁的木杌上擱著一個三足猞猁熏爐,青煙裊裊著消散在溽熱的空氣中,清淡的香味在屋里氤氳開來。
白陌阡盯著女子看了一會,翻過身平躺,緩緩?fù)鲁隹跐釟猓雷约含F(xiàn)在已經(jīng)上了黎紹的身,但是一睜眼就看見個女子,白陌阡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膈應(yīng)。
想著想著就有些醋意了,一點(diǎn)私心爬上心頭,他緩緩放出靈力,試探著想要控制黎紹的意識,本以為自己會失敗,結(jié)果剛將靈力渡過去,這身體便完全被他侵占了。
他嚇了一跳,僵直著身子等待被黎紹拽回去,屋外的蟬鳴聲聒噪得很,屋內(nèi)又暑熱難當(dāng),白陌阡躺了許久,也未見黎紹說什么,當(dāng)下略略放寬心,躺了一會后便坐起身,避開女子后,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四下里轉(zhuǎn)悠了一圈,屋子很大,像是某位皇子的寢宮,北面書架下擺放著一尊黑玉書案,南面和東面都開著軒窗,西邊擺著一張床,床上鋪著金線滾邊的繡被,床邊立著兩個青銅鳳鳥,鳳鳥嘴邊掛著兩盞琉璃燈。
白陌阡細(xì)細(xì)地打量了一圈后,目光不經(jīng)意地落在了擱在書案上的青銅圓鏡,看到鏡子中的人后,他愣住了。
鏡中人約莫十五六歲左右,眉眼還未長開,依稀辨得是黎紹的模樣,不過這時候的他更秀氣靈動,眸子似瀲滟了波光的湖面,嘴唇紅潤,肌膚白皙,竟比女子還要好看三分。
白陌阡呆呆地看了一會,恍神間被脆生生的聲兒拉回神,“呀,公子怎地醒了?是不是溽熱難耐?奴婢去換盆冰水來。”
白陌阡舒展了眉眼,原來是侍女,差點(diǎn)又亂吃飛醋,他眼眸微閃,扯著嘴角笑了笑。
正欲回話,轉(zhuǎn)念想到自己是共情不是奪身,當(dāng)下忙收回靈力,將黎紹的意識放出來,自己則安靜呆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不用了,我起來做會功課。”
白陌阡聽到黎紹如是說,他的聲音很軟,語氣卻是白陌阡所熟悉的淡漠,不過這淡漠中又帶著一股鄭重其事,仿佛“做功課”對他來說很重要。
那女子點(diǎn)點(diǎn)頭,端著融化掉的一盆冰水走出屋子,黎紹則在書案旁坐下來,攤開一卷古書,低聲讀著。
白陌阡昏昏欲睡,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黎紹終于合上了書卷,將筆墨紙硯一一收拾進(jìn)書袋,提著書袋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