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他, 是在七歲時的四月初一,那日咸寧城王宮里的桃花開得很繁盛。
花朵喧鬧著堆在枝頭,有風吹過, 摘落一地花瓣, 誰家新燕斜飛過樹梢, 撩起一絲淡淡花香。
云紋寬袖白色衣袍, 銀鳳長劍, 眉秀長目,勝似謫仙,他踏著夕陽款款而來, 懷里還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春風裹著一層金紅夕陽拂過臉頰,將桃花瓣吹得漫天飛舞, 他在撲鼻的芬芳中朝我的父王拱手行禮, “黎紹拜見君上。”
那個小娃娃抱著他的腿, 縮在他身后好奇地望著我們,實話說, 我很不喜歡這個小娃娃。
父王親自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不必多禮,今日我們只敘舊不談國事,你喚我王兄便好。”
他略一點頭,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時我正站在父王身后仔細打量著他, 他猝不及防看過來, 我嚇了一跳, 朝后退了幾步。
父王將我拉到他面前, 笑了笑道:“這是我兒黎燁, 墨國的太子。”
我仰起下巴,眼里盡是炫耀之色, 神情也頗為驕傲得意,不知道為何,從那時起我便想把自己最光鮮亮麗的一面展示給他。
然而,他只淡淡地“嗯”了一聲,垂著眼眸看我,薄唇輕抿,那雙眸子很平靜,波瀾不驚到近乎冷漠疏離。
仿佛是當頭潑了一盆冷水,我那點洋洋自得的優越感瞬間消退得干干凈凈,失落的情緒如潮水般在胸腔漫延,我緩緩低垂下了頭,之后,我聽到父王說:“燁兒,這是你的王叔。”
原來是王叔啊。
我眼眸亮了亮,心底涌起一股喜悅,他是我的王叔,他是這個世界上除過父王母后之外與我最親近的人!
“王——”我快步跑上前,指尖還未觸及王叔垂在身側的手,一個小團子便擋在了我面前。
是剛剛的那個小娃娃。
他將兩只小胳膊朝外伸展開,踮起腳尖,試圖將王叔擋在身后,圓眼睛瞪著我,張了張嘴說:“不許過來。”
果然,這個小娃娃真的很討厭。
我停下腳步,抬頭看向王叔,他正垂眸看那個小娃娃,眼底帶著寵溺與溫柔,這是我沒有看到的神色,我看著他彎腰將小娃娃重新抱在懷里,用鼻尖親昵地蹭著小娃娃的臉頰,他說“阿陌別鬧”。
一股無名火涌上心頭,我不理解為何他對一個外人寵溺,而對我這個皇侄卻異常疏離,不,他對父王、小王叔們,王宮里的所有人都很冷淡。
他姓黎,身上流淌著墨黎一族的鮮血,所以他不應該和除了我們以外的人親近。
這個想法一直在我腦海里回蕩,平生第一次發怒,我奪過侍衛的劍叫嚷著向他懷里的小娃娃刺去。
一切都亂了套,侍衛們沖上前阻攔我,宮女們失聲尖叫,一股無形的力量將我整個人掀翻,劍掉在地上,混亂中,我看到了王叔冷厲的眼眸和周身散發出來的淡藍色靈力。
小娃娃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一只手拽著王叔的衣領,眨巴著眼睛朝四處張望著,王叔后退一步,用寬大的衣袖將小娃娃罩在懷里,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雖然只是短暫的相見,王叔的模樣卻深深扎在了我心底深處,隨著年歲的增長,我想再次見到他的愿望也日漸濃烈。
宮里的桃花開了又敗,燕子去了又來,在我十八歲的時候,墨國出事了。
父王囚禁楚相昭文君,楚文王大怒,揮師百萬朝咸寧城攻來,母后帶著我匆匆逃離,在走投無路時,我再一次見到了王叔。
他孤身一人,神色甚是疲倦,當年的那個小娃娃不知所蹤。
母后求他救救墨國,他搖頭拒絕,只看了我一眼說,“去拜南海菩薩為師,他可以保你們母子一命。”說完這話,他便轉身離開。
那一聲“王叔”,最終還是沒有機會說出口。
我潛心修行,在南海一呆便是兩千多年,再回凡塵已是物是人非,我尋遍山河大川,最后在長安城最繁華的宅院中看到了王叔。
他當時正站在一棵枯死的桃樹下,背后是闌珊燈火,一個人,身旁沒有那個小娃娃。
我大喜,正欲喚他一聲“王叔”,卻被他抬手打斷,他說,“想一想下凡塵之后你要做些什么罷。”
我說我來是找你的,我很想你,想了你兩千多年。
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抬眸看向桃樹,喃喃,“已經過了兩千多年了啊......”
這話我聽不懂,可他眼眸里的寂寥和落寞卻讓我的心猛地揪了起來,我想知道他都經歷了些什么,我想讓他高興。
我以為我了解他的所有便可以和他并肩,以為只要好好陪在他身邊便會歲月靜好,我想了我和他相處的千萬種方式,卻忽略了當年那個“阿陌”的存在。
王叔在等他,守著一個虛無縹緲的約定等了他兩千多年。
洛陽春桃,巫山夏雨,長安秋月,長白冬雪,這些都與我無關,所有的遺憾和無奈終是逃不過一句“相見恨晚”。
王叔他的心滿滿當當地裝著白陌阡一人,我連嫉妒他的理由都顯得過于蒼白無力。
罷了罷了,一個人坐在九龍寶座上看王權更迭、世事變遷也挺好,至少這樣,我還能感受到和王叔的最后一絲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