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嘯所發(fā)的關于押解糧食入福州的奏章,因為是六百里軍報,僅比宮夢仁發(fā)出的靖海侯薨逝的奏折慢了一步,在七月二十日午后就接連到達了上書房公案上。佟國維、陳廷敬和張廷玉正時刻都等著福建的消息,才一接到凌嘯的這份洋洋灑灑的奏章,立刻就三顆腦袋湊在一塊,撞得腦袋嘭地一聲悶響,三人都絲毫沒有覺察到痛。
福建的確是讓他們揪心的省份,也是康熙宿夜夢繞的地方。
康熙二十三年,花費了一千多萬兩白銀禁海造船練兵,前后死傷十幾萬將士,才打下的臺灣,今天已經反了,大臣們都明白,九月封禪在即,文治武功中的文治這一條,是很難在泰山之巔上對天言表的。收復臺灣,重定閩省,對康熙和朝廷來說,已經上升到有否治國能力的層面上來了,不解決好,封禪只會是一場自欺欺人的鬧劇。
凌嘯畢竟未曾做過一日的地方行政長官,哪怕是七品芝麻縣令,也沒有做過。三人從凌嘯的這份奏折之中,很快就看出了凌嘯的疲軟和畏縮。
總共近八百萬石的糧食,凌嘯居然還要押回來再賑濟下去,如果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的話,那他們只能說一句話,這句話是由陳廷敬說出來的。
“駙馬爺不是在守牧閩省,他是在一個不需要兵法的領域。施展自己地兵法。他把民心當成軍心一樣的籠絡,可民心卻往往要復雜得多,正如他自己這句,憑這兩眼與百臂或千手不能防!”
此言一出,張廷玉和佟國維的汗頓時就冒了出來,他們也看出了這個問題。圣人之道所言的守牧地方,當首重教化,次重威懾,三重中庸,亂世當用重典,可凌嘯卻一味懷柔,是要釀成大禍的。老百姓固然可能會領情,但上書房大臣都是名利場上的出類拔。萃者,當然知道反賊首領們地私利決定一切。
他們對視一眼,馬上就要持折面君。卻猛然間駭異地發(fā)現,康熙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面色通紅地坐在門旁的椅子上喘著粗氣,一副恨不得吃人的模樣,“佟國維,好個佟氏家族。皇親國戚!”
三人頓時大驚,不知道康熙發(fā)的是什么無名之火,佟國維更是面色慘變,不曉得哪里惹了這九五之尊的不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應該不是自己惹的禍。
康熙是深知臺灣再反對他名聲的干礙,也知道凌嘯在地方政務上的缺憾,所以很想選拔一個軍務民政皆熟悉的名臣來統(tǒng)御。可是。曾親赴福建的索額圖已經煙消云散,當年堅持收復臺灣地姚啟圣、李光地、康親王也是死的死,老的老,而一舉擊敗劉國軒迫降鄭克爽的施瑯,也病入膏肓。環(huán)視滿朝文武,除了建州將軍凌嘯,康熙和上書房很難找到一個威望與能力并重的名臣,來為大清朝挽回顏面。
正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康熙一大早就下旨。召見李光地和明珠午后到乾清宮來議事,卻在午睡后練習五禽戲地時候心中一動,便衣簡從地來到從福建回來的巴彥顯兄弟家中。兩兄弟以副都統(tǒng)之職鎮(zhèn)守福建多年,對那里的吏治民情、反賊動向應該是了如指掌,就算兩人抱病回京賦閑,但肯定可以向自己這外甥提供很多福建第一手資料的。
可才一過巴彥家的影壁,玄燁頓時就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本應該是養(yǎng)病地兩兄弟,卻躺在庭中吊床上蕩著秋千,冰鎮(zhèn)西瓜吃得呼呼啦啦,還摸著丫環(huán)的屁股調笑弄情,更讓康熙瞠目結舌的是,兩個豐乳肥臀地大奶媽袒著上身,追著那晃蕩在樹間的吊床,把鼓脹的乳房用冰塊夾著往兩個主子的嘴巴里面送去。好一個歸府養(yǎng)病?!這他媽的,一派愜意淫靡場面,簡直歡樂得像是哼哼的豬!
玄燁又是憤憤,又是嫉妒這兩個混賬的新奇玩法,嘿嘿冷笑著轉身就走,扔下兩個驚得張嘴吐出奶水的國舅,直愣愣地昏倒過去。
直到玄燁來到上書房,他還是不能平息自己心中的怒火,明顯是畏難逃走地國舅們在京城里大享艷福,卻忘了自己這個皇帝在北京日夜操心,更忘了炎夏里一個駙馬兩個阿哥還在福建苦苦掙命!“喜歡吃奶是吧?!哼!傳旨,即行逮捕巴彥顯巴彥玉兩人,圈禁十年,毋許供應五谷菜蔬肉食等,著內務府給他們調兩個奶媽去每日喂奶一遍!”
佟國維一個趔趄險些昏倒在地。赫大的兩個男人,吃奶這種事情偶爾為之尚可,天天吃一遍奶水怎么可以度日,莫說十年,只怕一個月就要瘦得皮包骨頭,挨得半年不死,都是異數。這倒還沒什么,兩個國舅靠吃奶度日,男人的面子何在?
張廷玉卻明白,康熙是要置兩個家伙于死地,半點話茬也不敢接,連忙轉換話題,把宮夢仁和凌嘯的折子都呈送上來,望望佟國維篩抖的身干,暗嘆一聲,只怕佟氏近百年興盛就要終結了。
玄燁正凝神看著折子,門外太監(jiān)報說明珠和李光地奉旨求見,陳廷敬見康熙沉靜地看折子,連忙吩咐請進兩個老相爺。但兩人一來,卻把眾人都給嚇了一跳,一個是顫顫巍巍眼光渾濁,一個是口歪眼斜風后癥狀,顯是這盛夏血旺沖腦所致,只怕是不堪康熙咨詢的了。
玄燁也是一驚,關切地叫進他們的從人,這才明白過來,是前些日天氣突寒暴。暑所致,哪里還敢過多煩勞他們,只得節(jié)要介紹了福建形勢,單刀直入地問道,“你們認為當今之計。是全力支持凌嘯地懷柔抽薪,還是當另擇果敢之督撫,先嚴鎮(zhèn)后柔撫?”
李光地的面容猶如癡呆,沉吟半晌,歪咧嘴巴含糊著嗓子道,“圣上。老臣以為,臺灣再反和閩省生亂,非當日鎮(zhèn)壓不嚴,卻恰恰是之后的柔撫不夠。閩省科舉選拔之官,無論微末還是大員,皆被朝廷派往外地,非死不得還鄉(xiāng)。而所派去的外地官吏,刮地三尺搜求肥滿后即另行他任,何曾有顧念鄉(xiāng)梓富與貧,百姓生與死。朝廷提防過甚。以致循惡積怨,撫,當為今日之主題。然刁民作惡,此風斷不可開,若是一味寬縱。他日,將小有奸吏壓榨,即扯旗而反,日后也一樣后患無窮。”
陳廷敬苦笑一聲,這李光地長篇大論半天。卻是廢話一大通,貌似取其中庸,實則未有一句落到實地。
明珠卻和李光地不同。凌嘯和他明府的關系,可以說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容若是身涉其中,自己怎么能像李光地這棺材囊子一樣避禍,拿捏一會兒,笑道,“皇上,老奴曾聞凌嘯有一言。至今耿耿不能忘懷。此子臨西征前曾說,危機者,于危險中藏機會也。鎮(zhèn)壓也罷,撫慰也好,無非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關鍵在于,會不會爆發(fā)大規(guī)模反叛,這時候,已經不是皇上、朝廷、督撫、欽差所能決定地,全在于知無堂逆酋的一念之間。以老奴看來,知無堂若是不反,凌嘯嚴苛鎮(zhèn)壓不僅毫無必要,甚至可能會逼得他們大反特反,而百姓爭相云從。而知無堂要是鐵心反,屢顯朝廷的懷柔撫慰的行動,恰恰可以讓他們的跟隨者少上很多,也能夠使得已經跟隨的人難以堅定,有利于瓦解敵軍軍心。”
這一番剖析在情在理,說得眾人都是點頭,康熙望著明珠謂然一嘆,相比于今日之幾名宰相,明珠索額圖他們那一代,可真是知兵擅政,著實都是風流人物,要不是兩人爭權爭寵,陷入阿哥爭斗,康熙真想用他們用到死為止。
他正在反復咀嚼,卻聽明珠接著道,“凌嘯也非無疏忽處,皇上,他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成立特殊的捕快衙門,主動出擊,捉拿知無堂反賊賊首!”
康熙猛地一下子站起身來,明珠的話提醒了他,不摧毀知無堂的首腦所在,閩省當難有寧日。可惜自己地偵知處耗盡心機,歷時多年仍然不能有所得,這種失敗的結果,連自己這個皇帝都束手無策,已經喪失了信心,明珠此言不是在為難凌嘯這個將軍么?忽地心中一動,想起了凌嘯在湖北剿除知無堂成績斐然,難道到了自己應該把偵知處交班的時候不成?!
在眾人的目光下,康熙快速地在上書房中來回走動,到得后來,竟是嫌地方狹窄,步出門外,在乾清門外的御街上走個盡興。大家都知道這是康熙地一個決斷習慣,也不來叨擾他,徑直去討論靖海侯施瑯的謚號和施家兄弟丁憂問題。
臺灣不穩(wěn),施世驃作為掌控福建水師的提督,是不能丁憂的,懇請康熙奪情是題中應有之意,施世倫撫湖北成績不錯,這樣一個又能又廉的巡撫,可以決定一省地穩(wěn)定,似乎也應該請康熙奪情,但要是全由施家另外幾個當小官的兒子來丁憂,似乎和大清以孝治國的理念不符,看來還是要請康熙決斷。
康熙很快就重新進來,“傳旨欽差東南鎮(zhèn)撫使凌嘯,閩省賑濟、軍務、藩庫、任免事,其一言可決。著其詳列改善民生之條陳,交六部六科審議,另戶部撥銀八百萬兩,兵部、工部重開江蘇太倉、福建長樂造船廠,以供臺海只需!”
大家正在心中咯噔一下,揣度康熙是不是要大打海戰(zhàn),忽聽康熙竟接著道,“衡臣,擬一份廷寄給曹寅,遷其為廈門海關監(jiān)察使。”
早知道曹寅身負監(jiān)視地方官地上書房大臣們心中一緊,難道皇上不放心凌嘯,但李光地斜眼一跳,看看漠然無語的明珠,他這老臣明白,凌嘯這次恐怕是還要肩挑偵知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