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越是到了快離開的時候, 越是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如今何千越總是分外珍惜和林笙在一起的時光,那天以后, 他沒有再去過公司。
每天的工作只不過是充當司機接送愛人, 但他自己卻從不走進那棟樓, 仿佛對何千越來說, “魅聲”這個名字已經與他無關了。
可即便沒有了經紀人, 林笙卻還是要接受各類的培訓課程,那陣子他每晚回到家總顯得格外疲憊,何千越常常坐在一邊偷偷看他, 像是要將他的容顏深深地映入眼底。
晚上他們依然如往常一般講課,林笙聽得很認真, 學得也很快。某天何千越見他眸中泛著深刻的倦意, 便說:“今天算了吧, 我看你也累了,不如早點休息去。”
可林笙卻搖搖頭, 堅持要上課,后來何千越問他為什么,林笙特別老實地回答說:“你馬上就要走了,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這樣一對一上課的機會,所以現在哪怕錯過一節, 我都會覺得很不舍得。”
何千越聽后分外感動, 那晚他們躺上床時, 千越將林笙緊緊摟在懷里, 有些難過地說道:“我也不舍得, 林笙,我真的不想離開你。”
那話語讓人聽得想哭, 林笙問他,“那你會回來的,對嗎?”
何千越鄭重地起誓,“我若不回來,便遭天打雷……”他話沒說完,即被林笙捂住了嘴,“好好的發什么毒誓?”林笙罵他,很是心疼的樣子。
何千越語聲溫柔,輕輕地吻了下林笙的額頭,“我想給你一個承諾,讓你安心。”
那晚直到深夜,何千越耳畔仍舊回蕩著林笙入睡前最后留下的一句話,他說:“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第二天一早,何千越又送他去了公司,而后坐在車里,望著那人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的盡頭,他突然覺得林笙離他那么遠,遠得仿佛抓不住。
那個上午,他開著車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自己都不清楚應該去哪里,中午在時代廣場一家滬菜館吃的上海菜,讓他觸景傷情地憶起在上海時,他、逸然還有林笙也一塊兒下過這樣的館子,那時候他們之間還未經歷那么多事,他對這個小徒弟也只是單純的欣賞,沒想到短短幾個月而已,他們的關系已然不同。
吃過午飯,何千越繼續開車到處瞎逛,也不知是怎么的,兜兜轉轉竟又回到了魅聲樓下,透過車窗,他抬頭望著那棟高樓,第一次覺得這樣的高不可攀。
有那么一瞬間,他險些就要踩下油門掉頭逃走,可最終還是克制住了那念頭,他忽然想再回去一趟,回去看看那些地方,那些人。
他還欠自己一個交代,不管日后怎樣,但始終希望能在結束一段輝煌的時候,親手去畫上那個休止。
這般想著,他已將車子開往了地下停車場。泊好了車,何千越直接搭乘電梯來到二十六樓,他原先的辦公室在那一層,只是不知道,如今那里又屬于誰。
走出電梯的時候,卻意外地在過道上遇見了姚穎,何千越微微一怔,繼而禮貌地與她打了個招呼,“姚穎姐。”
姚穎沖他點點頭,“我聽說你好幾天沒有來公司了,最近在忙什么?”
提起這個,何千越不禁有些尷尬,他低下頭,輕聲回答,“姚穎姐,我已經向公司提出了辭職申請……”他沒有再說下去,但他所要表達的內容,姚穎已然明白。
“你可想清楚了?如果只是去美國看病的話,并不一定要辭職。”她輕輕嘆了一口氣,似乎企圖要挽留,“原本我沒什么立場對你講這番話,只不過你也算是我的后輩,在我眼里,你是個很了不起的經紀人,如今突然說不干了,多少讓人覺得惋惜。”
何千越笑笑,倒是表現得極為灑脫,“我考慮得很清楚了,姚穎姐,謝謝你那么欣賞我,但我已經決定要離開。”
姚穎也是個爽快的女人,既然何千越話已至此,她也不再多說,“只要你高興就好,什么時候如果累了,就再回來吧。”她這話說得有意思,其實當經紀人何嘗不比當個閑人累,只不過在魅聲,到底是有親人,即使對何千越來說,是不想承認的血緣。
“對了,我正要去林笙那兒,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姚穎笑著問道。
而何千越卻搖搖頭,“我不想讓他分心,所以還是算了吧。”
姚穎無所謂地聳聳肩,“那我就先過去了。”說著,兩人擦肩而過,可她沒走多遠,忽又想起一件事,趕緊轉過身叫住何千越,“對了千越,你認識蘇伊嗎?”
“蘇伊?”何千越一愣,片刻后才想起那個曾與林笙一塊兒對戲《霸王別姬》的男孩子,“是那個因為援.交而被冷藏的藝人吧?”
“嗯,我最近才得知,蘇伊當年的經紀人是江城。”伴著姚穎的話,何千越又是一番怔愣,“江城?他不是蕭毓現在的經紀人嗎?”
姚穎微微笑了,“是啊,江城當初因為蘇伊的事情離開魅聲,而蕭毓又在幾個月前違約簽去他家,經紀人卻恰好是江城。”
何千越明白姚穎想要說什么,“僅僅如此,并不能說明什么,也許真的只是巧合。”
“不錯。”姚穎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她的眼神總是很生動,“那你是否知道,江城是引咎辭職的,而蘇伊會去援.交根本就是因為他。”她下巴向上揚起,周身散發著一股女王的氣質,“蘇伊出了這樣的事,被冷藏是必然的,可江城為什么不帶他一起走?”
何千越被姚穎這一問堵得啞口無言,許久后總算理清了思路,“所以,如果真像傳言說的,江城和蘇伊關系匪淺的話,那么他就應該把蘇伊一塊兒帶走,那時候事情鬧得雖大,但蘇伊終究是還沒出道,等風聲過了,也沒人會記得這么個小新人,以后換個名字,一樣可以強推,而留在魅聲,卻只有被冷藏一個下場。”
姚穎目中露出一絲贊賞,“就是這么回事,所以想提醒你一聲,江城、蘇伊以及你的大徒弟蕭毓,這三人可能是一伙兒的。”
何千越還有些地方沒能想通,“可是為什么呢?蕭毓跳槽,違約金就賠了不少,如果這三人是一伙兒的,那他們圖的是什么?”
“說不定只是想利用魅聲捧紅兩人而已,反正這件事我在查,有結果后會給你個答復,不過千越,如果蕭毓真的有問題的話,我說你還是少跟他接觸為好,免得再被利用。”姚穎本也是出于好心,不料竟又戳中了對方的痛處。
何千越苦澀地牽了牽唇角,“說什么利用不利用的,我都不是經紀人了,何況,自從蕭毓離開魅聲,我跟他就已沒了任何聯系。”
姚穎輕嘆了一聲,為往日這一對黃金搭檔略感遺憾,曾幾何時,他們師徒間的默契讓人羨煞眼紅。
再說下去只會更尷尬,于是姚穎知趣地選擇離開,“就這樣吧,我先下樓去了。”
“嗯。”何千越目送著她走進電梯,才轉身往自己辦公室走去。
很意外,那間辦公室竟還是原來的模樣,唯一不同的是,原本坐在外面的助理位置,如今也一并空了。
何千越走進去,辦公室里很空曠,那天他將許多重要的東西都帶走了,留下的,只是一些他不想帶走的。當日從季暮黎那兒敲詐來的兩瓶紅酒此刻依舊躺在酒柜里,那么安靜。
款步走過去,何千越站在酒柜前,被擦得雪亮的玻璃可以照出自己的模樣,他癡癡地望著前方,也不知焦距究竟在酒瓶上,還是在自己的倒影上。
正發呆之際,忽聞身后傳來一個耳熟的聲音,“一塊兒喝一杯嗎?”
何千越旋即回過頭,在對上季暮黎的視線后霎時放下防備,“好。”他淡淡地應了,望著季暮黎的眼神里,頭一回有了些許暖意。
……
“明天就要走了吧?”季暮黎給何千越的杯中斟上紅酒,輕聲詢問。兩人坐在茶幾邊,手里各自端著高腳杯。
何千越的唇輕輕吻上了杯口,淺啜一口后方才回答,“嗯,夜里的航班,難得坐一趟頭等艙,也該好好享受一回。”他揚起嘴角,勾起一抹淺笑。
可不知為何,季暮黎卻總覺得那笑容底下,仿佛印著很深刻的悲傷,“有什么需要就告訴我,我會幫你安排。”
何千越歪著腦袋,那動作里竟透著幾分天真,“其實也沒什么別的要求,你知道,我唯獨放不下的就只有林笙。”
季暮黎微微頷首,“放心,我答應你的事一定說到做到。”
“謝謝。”在季暮黎的記憶里,何千越這么誠懇地對他說感謝還是第一次。
還記得千越剛被領回季家的那天,季暮黎伏在樓梯口看著這個小他兩歲的弟弟,只覺得那雙烏黑的眼睛如深潭一般望不見底。
后來,他多次想要千越喊自己一聲哥哥,可總沒能如愿以償。那時候千越的話并不多,季暮黎隱約有點印象,似乎每次他們坐在一塊兒,都是自己在不停地說,而弟弟始終沉默,讓人懷疑他是否真的有在聽。
何千越從不跟人提起自己的身世,甚至連“弟弟”這個稱呼都會讓他覺得很別扭,反倒是季暮黎,每回一同出去,逢人便介紹,“這是我弟。”
經常聽見有人夸他們,說這對兄弟長得真好看,他總是心里喜滋滋的,千越則是一臉淡薄,而母親的表情就有些難看了。
就為了這事兒,母親還打了他一頓,并不算粗的教棒,但抽在屁股上還是疼的,母親說:“家里來了個私生子已經夠丟人了,你還巴不得到處宣揚,想弄得人盡皆知?”
季暮黎知道母親是真動了氣,也不敢頂嘴,等挨完了罰,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才發現何千越一直就靠在門外的墻邊。他有些尷尬地沖弟弟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個并不怎么自然的笑容,而后便打算回自己房間去了。
“本來就不是一個媽生的,何必裝得那么熱情,以后別叫我弟弟了,也省得受這皮肉之苦。”何千越在他身后這么說,言下掉頭就走。
季暮黎轉身望著千越的背影,忽然覺得鼻尖酸酸的,年少時并不明白這究竟是怎樣的心情,長大后才知道,原來亦不過是失意。
“在想什么?”何千越的一聲詢問將季暮黎的思緒又拉了回來,季少抬起頭,對上千越的雙眸莞爾一笑,“想我們小時候。”
何千越的手指輕輕一顫,又故作鎮定地握緊杯子灌了一大口酒,“小時候……”他瞇起眼,言辭中帶著幾分自嘲,“真是個讓人難過的詞,實在是勾起了太多不好的回憶。”
“千越……”季暮黎想勸他,然而才起了個話端,卻見何千越豎起食指,抵住了自己的唇,那動作儼然是要他噤聲。
他乖乖閉嘴。
何千越滿意地放下左手,“今天我不想聊那些讓人不開心的事,所以那些過去,請你也不要提。”每次一談到往事,就難免想起母親,他承認,時至今日,自己依然無法解開心結。
想必今天此時,是他離開前他們兄弟間的最后一次交談,他不想最終又落得不歡而散。所以某些話某些事,姑且將其掩埋在心底。
黃昏時,酒喝得差不多了,再喝下去怕是會醉,于是季暮黎向何千越提出邀請,“走,我帶你再逛逛魅聲。”
何千越沒有拒絕,只是小聲抱怨了一句,“都工作了多少年的地方,又有什么好逛的。”話雖這么說,可他還是緊跟著季少身后走了出去。
二十八層的高樓,真要全部逛下來,一下午自然是不夠的,所以季暮黎只是帶著千越逛了逛曾經一起共事的地方。
那一間間屋子,就好像一個個盒子,不管大小,多少裝著些東西。他們走過一處又一處,有些地方匆匆而過,有些地方卻可以駐留很久。
何千越在會議室里靜靜地坐著,在這里,有他太多的回憶。
魅聲最大的會議室在頂樓,從他十九歲第一次出席高層會議,到今天已經數不清到底出入過這里幾回,只知道,在這間會議室里,他曾得意過,卻也委屈過,接受過無數贊賞的目光,也遭遇過冷漠和殘酷。
他贏在這里,卻也敗在這里,他沒有輸給任何人,只不過,輸給了自己。
“走吧。”似乎過了很久,何千越才淡淡地說了這么一句,而后兄弟倆一同上了天臺。
季暮黎很少上天臺,相比之下,他更喜歡一個人待在咖啡館里,而何千越卻喜歡到天臺來吹風。
“我記得以前你常問我,到底想要什么?”何千越站在扶欄邊,眺望著遠方的建筑。
季暮黎走過去,與他并肩站著,“那你現在有答案了嗎?”
“有了。”何千越微微揚著唇,卻并沒有看季暮黎,“我并不是個貪心的人,我要的,只不過是能有一個人,與我相守著到老,我們一起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就好。”言下,他方才側過臉,對上季少爺的眼。
季暮黎喟然長嘆,“你愛林笙,所以處處為他著想,你想過平淡的日子,可偏偏又要我捧紅他,千越,你到底有沒有想過,什么才是你最想要得到的?”
何千越愣了愣,繼而笑意更濃,“最想得到的,是真心。”他雙手扶著欄桿,像個孩子似的將下巴擱在肘彎處,任由風打在臉頰,“就像母子,像夫妻,像……”他拖長尾音,而后轉過臉,專注地凝視著季暮黎,“像兄弟。”
那一刻的氣氛略微透著些溫情,卻讓季少有些不適應。何千越從來沒有這樣看過他,那是一種很純粹的眼神,仿佛能直達人的心里。
他張了張嘴,分明是想說點什么,可聲音卻卡在喉嚨出不來,不知是否因為心底那一份莫名的激動。
而何千越只是安靜地望著他,過了半晌,忽而站直了身,“我這病,讓你操心了。”
季暮黎剛想回話,忽聞千越又道:“抱歉。”他眼波流轉,輕喚了一聲,“哥。”
(To Be Continued)
[2012-03-19 19:15:00 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