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了如此情狀,陸鴻一聲令下,陳三流當即帶領侍衛趕將上去,連拉帶勸,總算把巷口的人羣給驅散了。
往裡一看,卻見花家二房除了花源之外的所有男丁,在一箇中年人的帶領下,正披麻戴孝,等在陸府門前。
那帶頭的中年人陸鴻依稀認得,是花大爺的長子,也就是花家孫輩嫡傳之人,花承裕,外表與他的父親花大爺倒有六分酷肖。
陸鴻連忙從馬車上下來,正要向花承裕行晚輩之禮,花家衆人已經鬨然做出反應,一齊拜倒在他的面前。
“這……這是做甚麼!花大叔,快請大夥兒起來!”陸鴻一面急忙去扶,一面加緊給陳三流使眼色。
實際上他心中一清二楚,花家這番陣仗,完全是因爲他恪守承諾,果然殺死王睿的緣故。
上次來請託他的,是花大爺,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陣容,蓋因請託事大,非要相應的大面子不可;這次因爲專程來拜謝,卻又再不可出動花大爺這輩的人物,一則太過,二則讓花大爺向陸鴻行拜禮,陸鴻一定不能接受,看似隆重,反而不足誠意。
因此作爲積善坊花家孫輩嫡傳的花承裕親自趕來,也算是極盡推敲了、恰到好處了!
而且多半還有私下謝意,那便需花大爺出面邀請,或打招呼了。
陳三流得了他的示意,便將人手分成兩撥,一面加緊催趕圍觀衆人,一面將花家上了輩分的先扶起來。
果然,等侍衛們硬生生架起了幾個臉頰漲得通紅的花家人,花承裕便不好再行堅持,口中朗聲道:“花氏永感陸公恩德!”
便在陸鴻半扶半拉之下,站了起來。
餘衆見狀,也說了同樣稱謝的話,這才按著輩分大小,站了起來。
陸鴻等大夥兒都站直了,才把臉色沉了下來,向花承裕責怪地說:“花大叔,這般攪得哪一齣啊,您這是罵我了!”
花承裕的歲數實則五十有六了,沉穩內斂,一派君子風度,聽了這話一臉正色地答道:“陸帥,該當此禮——若非吾弟花判英年早逝,原該他來作首。今日二房凋零,長兄服其勞,原是天經地義!”
陸鴻無話可說,只得再拜還禮,跟著便請花承裕及花家衆人進府稍坐。
誰知花承裕以身戴重孝、諸般不便爲由,只是不肯進門。告辭之前果然帶了花老太爺的口信,約陸鴻但有空閒,便來花家一聚,老爺子親自陪酒再謝……
陸鴻只得唯唯諾諾,答應下來,並且表示明後天準到。
花承裕帶人告辭,人頭攢動的大直巷這才重歸清淨
花家如此重的禮數,叫陸鴻一陣唏噓不已。
當日安頓了一切,陸鴻便派人進宮遞了奏疏,以告假回鄉過年爲由,請求陛見。
其實告假這種事情,放在一般官員身上的話,不一定非要如此隆重地陛辭。不過一來陸鴻既沒有該管上司——或者說,他的上司只有豐慶帝本人——也沒有主管衙門,更無別處請假;二來陸鴻的兩重身份,決定他要離京,則必須親自陛辭!
第一重身份自然是宰相。
宰相離京,不論公幹、休假,皆是大事
,必須皇帝本人首肯。若逢危急、事忙之季,甚至需要朝會公議。
有的人出任宰相之後,除非告老致仕,否則此生未必能夠離京半步,也算是極大的犧牲了。
第二重身份更加重要,乃是京都留守大將!
每朝每代,京都永遠當是守備最重之地,必有一二員真正大將鎮守。
大周過往年歲,鎮守神都大將數十員:首推“天下兵道居其半”的上柱國裴徵、十六衛大將軍、禁軍五軍大將軍,加上其他未曾外放之散官、勳將,不設定員,因此少則二十二員,多則二十五六,卻不似今日這般凋零。
如今神都之中稱得上“大將”的,似乎並不足多少數目,十六衛殘缺不全,碩果僅存的四位大將軍,陸鴻自己便佔其一,另外三位手下無兵無權,可以說是大周高祖則天帝以降,最是悽清之時。
在這般形勢之下,陸鴻這位留守大將,更顯得彌足重要。
因此他要請假,非陛見不可!
晚飯前胡小五進宮遞的牌子,晚飯沒吃完,便帶來回話:請陸鴻明日進宮,在萬象神宮——也就是明堂之中接見。
當夜無事,陸鴻一早便驅車趕到左掖門外,遞了豐慶帝的手詔,以及自己的腰牌。
其實他只要說一聲“進宮”,又有誰敢攔了?
不過他也不敢落下個“跋扈”之名,必然要公事公辦,流程照走。
更何況,在他自己內心來說,並沒有認爲自己有享受特權的資格。
這一次守門的衛軍幾乎完全沒有盤問,便大行軍禮,神情肅穆地送他進了皇城,與當年被江慶帶人一陣盤查,另有一番光景。
進了左掖門之後,陸鴻倒來得及往裡走,便遠遠瞧見一個熟人從宮城方向急匆匆地趕來。
那人一身藻藍直襖的制服,乾淨整潔,步履也十分輕快,只是形色之間略顯匆忙了些,正是豐慶帝身邊的辦事太監邱索。
“陸帥!”邱太監老遠便瞧見了他,連連舉手招呼。
邱索這一聲招呼,稱他“陸帥”而非“陸相”,陸鴻心中便已明白,今日和豐慶帝談休假,必然是繞不過“留守大將”這一層因素了。
至於他宰相這個身份,倒沒有甚麼緊要。
“邱老公上哪裡公幹吶?”走近之後,陸鴻笑呵呵地拱了拱手。其實他也能猜到,邱太監多半是來接他的。
邱索卻一揖到地,直起腰來拍著胸脯尖聲道:“還能上哪裡,奉了大家旨意,正要迎接陸帥哩!”
他笑嘻嘻地說著,見陸鴻靜靜地在聽,也不知想起了甚麼,“哎呦”一聲掩住了口,又輕輕打了一下臉頰,重新微微彎腰,叉著手臂,換了個細弱的聲氣說道:“大不敬、大不敬,請陸帥包涵。”
陸鴻啞然失笑,搖頭道:“邱老公,你啊……算了,帶路罷……”
“是……”
邱索半轉了身,不敢用背心對著陸鴻,伸手肅請:“陸帥請先。”
等陸鴻經過之後,這才擡了腳,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
陸鴻心中暗暗好笑,卻不點破,從從容容在前走著,遇到三三兩兩的官員同
僚,官職較高的拱下手,官職低的點個頭也就算了。
倒不是他現在自驕自橫,拿捏架子,而是身份差距使然。那些被他點頭之人,已是受寵若驚,拱手低頭默立道旁。若是陸鴻拱個手,甚或作個揖,那些人更不知如何還禮了。
走了一道兒,陸鴻微感詫異,便問身後的邱太監:“邱老公,今日似乎是初四?並非休沐罷?”
邱太監十分得宜地輕笑一聲,既羨豔又崇慕地說道:“陸帥聖眷極隆,昨夜大家聽聞您求陛見,當即推掉了今日的朝會……”
陸鴻啞口無言,這是何必來哉!
假如傳揚出去,少不得要引人非議,嫉妒嘲諷更是免不了的。
邱太監在後“嘻”的一聲笑,道:“不招人妒是庸才!陸帥您自己不知,早已妒煞了天下人嗎?”
陸鴻搖首而笑,並不答話。
這話恭維的太過,他沒法答……
邱太監討了個沒趣,也不氣餒,輕輕拍著手說:“好教陸帥知道,在下絕非虛言,大家今日吃了早膳,便已等在明堂之中了!”
陸鴻暗暗吃了一驚,心想:這皇帝今日,眷顧如此隆重,莫非是要留下我來?
皇帝自然有十足留下他的理由,那些理由既冠冕堂皇,又實實在在,說到天下去也站得住腳!
陸鴻心中擔憂,便沒有心情與邱太監周旋自謙,只淡淡地道:“聖君厚恩,無以爲報!”
邱太監聽音知趣,便不再多言。
兩人一前一後,邱太監不時出聲指點,繞過沒兩座大殿,眼前忽然一暗,彷彿天光盡被遮掩,一座龐然大物突然生出,便到了體量壯闊奇雄的萬象神宮之前!
陸鴻面對此殿,心中頓生渺小之意,謙卑崇敬之情打心底裡油然而起。一時間心中雜念盡皆拋卻,只留著一股朝聖一般的虔誠肅穆,經久不絕。
邱太監見他仰頭望著明堂之全貌,頗有瞠目結舌、迷惘茫然之色,心中暗道:“常人首面萬象神宮,往往心旌動搖、難以自持,以至失態。陸帥雖然鎮定遠過俗等凡夫,亦有出神之狀,看來終究還是常人,傳言不盡其實了!”
他所謂“傳言”,乃是坊間流傳,陸鴻實乃武曲下凡、關聖轉生,這邱索既愛詩文,自有一番浪漫情懷,頗信鬼神之事,因此早早信了三分。
此時見了陸鴻情狀,雖然已十分淡定,畢竟還是凡人之狀,心中便認爲那傳言乃是無稽之談了……
陸鴻不知道他的這些古怪心思,卻在感嘆建築藝術的神奇之處,心中想著:“怪不得高祖則天帝要建這萬象神宮了,任你定力再強,到了如此威嚴的大殿之前,也需戰戰兢兢、小心翼翼,以殿堂之大始知自身渺小——百官都以這般心境面對皇帝,還有不尊敬的嗎?”
他彷彿明白豐慶帝,爲何偏偏選在此處接見他了。
唯借勢爾!
想通此節,忍不住又再苦笑,提了袍角便拾階而上。
這時邱太監卻不再跟上,殿廊之下閃出一個人影,正是豐慶帝隨身的伺候太監,小應九。
(三更甚麼的,明天再努力看看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