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
青州軍已經連續五日毫無建樹。
晌午時分,眾軍窩在山坳里,有一口沒一口地啃著干糧。
山中濕漉漉的空氣將人的腿腳都浸得有些遲滯,大部分人的眼神都沒甚么光彩,甚至連刀劍刃口都失了顏色。
陸鴻看得出來,他手下的這七百人情緒各異,除了從保海縣一路跟著他來的兩百多人精神頭兒還過得去,其他人或多或少士氣都有些低落。
根據三流子的探報,他們追蹤了三天的那個糧隊,此時果然已經脫了護糧雜兵的皮,露出了本來面目——自從引誘陸鴻部失敗以后,南唐兵馬索性不再搞那些彎彎繞的伎倆,集結了六路兵馬在蕭縣一帶進行了兩天三夜的瘋狂圍剿!
不過可惜,陸鴻部已經在撤離上福驛的當晚離開了蕭縣,此時已經在符離游蕩了十幾個時辰……
不一時,聽得一聲“啾啾”鳥叫,那是負責打頭哨的斥候所發訊號,陸鴻知道吳副尉回來了。
那小子見無事可做,閑的渾身發霉,今早纏著陸鴻派了個遠端偵查的任務,帶著幾個手下摸到了符離縣城,打算在周遭探查一下敵情。
到現在為止陸鴻對于上級派給他的這個副尉還算滿意,盡管這人還是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是作為一個沒落侯門公子哥兒出身的年輕人,他那種敢打敢殺的勁兒和善于思考的意識已經難能可貴。
雖說思考出來的東西往往都不著調……
陸鴻嚼著嘴里干硬的烙餅,瞧見山溝里人影一晃,吳衛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從樹林外轉了進來,瞧他樣子似乎腿上受了些傷。
陸鴻皺了皺眉,剛才還覺得這小子是個可造之材,轉眼就給他辦出這種鳥事!
他娘的,說是偵查,其實就是個放風遛彎兒的任務,這都能把腿給整瘸了!
他搖搖頭,壓下連日積累的火氣,換上笑臉親自迎了上去,揶揄道:“怎,和人打仗了?還折損了一條腿?”
吳副尉根本沒理會陸鴻夾槍帶棒的奚落,鄭重其事地道:“老陸,咱別開玩笑,符離縣增兵了,會不會是咱們暴露啦!”
陸鴻見他說得認真,也收起了嬉鬧之意,忙問:“你說說,都看見甚么了?”
吳副尉道:“這不,我們幾個剛剛到縣城外圍,就聽說縣城戒嚴,城里已經塞滿了大頭兵,現在正派人四下進鄉郊排查打聽,不知找人還是作甚。我急著趕回來報信,把腳脖子都崴了!”
他說著拽過一個剛從沛縣加入的新兵蛋*子,指著他道:“那些老鄉說話忒難懂,你給咱們校尉翻一翻。”
陸鴻朝那新兵點了點頭,和和氣氣地道:“你說說看。”
那新兵只有十七八歲,見了陸鴻有些拘謹,摳著手道:“回校尉的話:聽老鄉說,南邊的蘄縣昨兒個被一幫胡人蠻兵給踹了,今早從徐州城來了幾千個南唐侉子兵,二話不說就把縣城四門落了卡,聽說到了晚上就要去打蘄縣的胡人。”
吳副尉把眼睛一蹬,叫道:“那老鄉跟我可不是這樣說的!”
那新兵嚇得脖子一縮,嘟囔道:“誰叫你這樣兇霸霸的,嚇得老鄉都不敢回話……”
吳副尉氣憤憤地朝地上唾了一口,罵道:“奶奶的,這幫泥腿
子!”
陸鴻忍者笑,揮揮手叫那新兵下去,拉住吳副尉道:“你怎么看這事?”
吳副尉道:“那肯定是韓大將軍出手了,咱們是不是也該配合配合,出兵打一下?”他屢次被陸鴻否了建議,現在也算學乖了,不再硬邦邦地要打要殺,而是試探地問問自己上級的意思。
誰知道這回陸鴻破天荒地和他保持一致,說道:“你說得沒錯,如果情報準確的話,我們今晚就該行動了!”
他立即叫來了三流子,讓帶人再出去打探,務必得到切實的信息。
吳副尉見他要打,激動得抓耳撓腮,連問:“怎樣行動?打哪?”
陸鴻從身邊找了一分干糧遞給他,自己捏著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亂七八糟的幾個箭頭標了又改,改了又標,終于在符離和蘄縣中間一點。
吳副尉啃著餅瞧他畫了半天,終于道:“你打算在半路上伏擊去蘄縣的唐軍?咱們的人手有點不足啊……”
陸鴻笑了笑,道:“不,放他們過去,伏擊這種事交給突騎軍去干,我們等著撿現成的!”
吳副尉眼睛一亮,拍手道:“你是說,等突騎軍先干一下子,我們等唐軍退回來再打落水狗?”他頓了頓,似乎又有疑問,“可是你怎樣篤定突騎軍一定會打他們埋伏?”
陸鴻翻了個白眼,道:“你以為韓大將軍打下蘄縣是想守著玩兒的?”
吳副尉雖然被他搶白,卻絲毫不以為忤,反而撓著頭嘿嘿直樂。
傍晚時分,三流子帶著幾個斥候從符離縣城匆匆趕了回來,并且帶回了最新一手的情報:符離駐軍六千至八千,全員裝束齊整,看樣子今晚會有動作!
陸鴻當即下令全軍造飯飽食,并且叫人把繳來的幾十斤牛肉干一股腦兒燉了,加上野菜菌子,幾鍋湯一人兩大碗,喝了個肚兒圓。
當夜青州軍便輕車熟路,接著夜色的掩護,出了山坳,一路往符離縣南奔襲而去。
今夜倒是月朗星稀,天空中不見一絲云跡。
青州軍選了一段最荒涼的官道一側,貓著身子趴了半夜,總是不見敗兵退回來。吳副尉有些吃不準,向陸鴻道:“老陸,咱們這樣干等也不是辦法啊,不會估計錯誤了罷!”
陸鴻心里也有些沒底,招招手把三流子叫了過來,問道:“你確定符離的南唐兵馬都出城往南去了?”
三流子吸溜一聲鼻涕,篤定地道:“可不!俺親眼瞧見他們往南面蘄縣方向去的,帶隊的是個獨眼將軍,俺瞧得真切……”
“什么!”陸鴻猛然揪住三流子的衣領,打斷了他,“是個獨眼將軍?”
三流子嚇得傻了,結結巴巴地道:“是、是啊,咋咧?”
吳副尉也不知所措,鬧不清他這上司又在攪什么鬼。
陸鴻半句話沒有多說,只從牙縫里迸出兩個字:“媽的!”說著爬起身當先提刀而行,往官道一側的樹林深處走去。
吳副尉一面招呼各隊正約束人馬跟上,一面追在陸鴻的屁股后面,問道:“又撤啦?這咋回事兒?”
陸鴻鐵青著臉沒理會,他強行按捺住心中的著急恐慌,卻感覺自己心里的那根弦快繃不住了!
姜炎不愧是姜炎,圍堵自己小十日,釣
了五天的魚,這回擺出這樣大一個陣仗,繞了這樣大一個圈子,終于還是把自己繞了進去!
他看了一眼身處的森森松林,只覺處處是黑暗,處處是陷阱,似乎有無數的敵人正四面八方悄然逼近……
身邊的吳副尉還在不依不饒:“不能退!兄弟們等了大半夜,你說退就退?”
陸鴻陰惻惻地道:“那天我們在上福驛追趕的糧隊,他們的副將就是個獨眼將軍,你不覺得奇怪嗎?”
吳副尉嘴硬道:“獨眼怎么了?說不定他們有兩個獨眼呢?”
陸鴻像變了一個人,冷冷地道:“你還記得徐州城外突圍的那次嗎?”
吳副尉一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那次突圍簡直就像噩夢一般,深沉的恐懼至今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
那天敵人吼叫的唾沫星子幾乎都崩到了他的臉上,他甚至能看見對方眼中的血絲。
那原本是一次萬無一失的追擊,可是就在他們捉住獵物的最后關頭,突然間無數的敵人從黑夜之中洶涌而來,小小幾百人的隊伍頓時被圍得密不透風!那時所有人都絕望了……
他至今也沒法猜透,陸校尉那天是怎樣找到那個唯一的出口,將大伙兒從地獄里撈出來的……
陸鴻見吳副尉不再言語,于是舉手下令:“所有人,按照序列往南行軍,刀出鞘箭上弦,隨時準備戰斗!”
他的話音剛落,突然四面八方鳥鳴大作——他所有的斥候都在告訴大家:敵人來了!
聽著齊整尖銳的警訊,陸鴻原本亂糟糟的心突然就定了下來,混沌不堪的大腦也仿佛被注入一股清流,冷靜再度占據了高峰。
“把北面的樹都點了,圓陣!”他再一聲令下,全軍立即合攏,同時分出一隊人馬帶著燒酒在北側散開,不一會便聞到濃烈馥郁的酒香,“轟”的一聲風火響處,十幾棵大樹頓時燃起了熊熊烈火。
此時原本躡手躡腳的敵軍也知道行藏暴露,索性四面喊殺,包圍而來。
初冬時天干物燥,樹林之中又墊了厚厚一層枯葉,因此火勢蔓延得極快,聽得北方敵人喊聲一滯,顯然是被大火阻了來路。
南側敵人來得最快,十幾名尖兵倏地縱躍出來,猛撲在陣勢邊緣,好像一桿長矛,帶著呼呼風聲,“噗”的一聲扎在花崗巖上,斷成了兩截……
圓陣開始緩緩轉動,從樹林中涌出的敵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弓矢在樹林中用處不大,反倒是弩箭頻頻發威,近距離發揮著十足的殺傷力。
可是唐軍來勢兇猛,偏偏又組織周密,進退之間章法合理井然有序,陸鴻急切之間竟找不到任何破綻。
好在青州軍結陣也算嚴整,這松林中又是老樹林立,盤根錯節,使得唐軍很難發動像樣的沖擊,只能靠著綿綿密密的人海和小范圍配合消磨青州軍的力量。
陸鴻在陣中往來奔走,身邊十幾個伍隨時接應缺口,陣里陣外的人一茬一茬地倒下,瞬時又有新人填補上來。
一場頗具戰術素養的攻防戰從半夜打到天明,攻方人數占優指揮得當,守方占據地利嚴整穩健,竟然斗了個旗鼓相當!
等到第一束陽光穿過焦黑的枝椏照進林中的時候,突騎軍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