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嗒嗒嗒”三響敲門,小金子拉開一瞧,只見郝驛丞又站在了門外,身後的天井裡雨勢果然小了不少。
郝年向各位打了個躬,笑道:“軍老爺們,方纔空出四間上房,有個商家的駝隊走了,正要請示各位軍老爺用不用歇宿,用得話內(nèi)院幾間房剛好能安排得下,小驛便將內(nèi)院閉了謝客,好教軍老爺們留清淨。”
“嗯。”陸鴻十分滿意地點點頭,道,“這樣最好——那個駝隊不是你趕走的罷?”
郝年吃了一驚,兩手亂搖:“豈敢豈敢,小驛最多請大夥兒勻出兩間擠擠,趕人走的事情是絕不敢做的——官不與民爭,這是朝廷的法度!”
陸鴻道:“那就好,有勞郝驛丞了。”
郝年暗吁了一口氣,擦擦額角的細汗,恭謙地道:“哪裡,都是爲朝廷效力,回頭請將軍籤個押就成。”
陸鴻道了聲“應(yīng)當?shù)摹保銢]再說話了。旁邊的小五子便道:“那便請郝驛丞儘早安排,晚飯清淡些,不要酒。”
郝年一疊聲答應(yīng),剛要告退,又被小五子叫住:“剛纔走的駝隊從哪裡來,上哪裡去,郝驛丞清楚嗎?”
這個郝年是知道的,頓時來了底氣,數(shù)家珍一般報了上來:“好教大人知曉,官驛的規(guī)矩,平民住客都是要查驗清楚的,籍貫名錄都有!”說著一連報了七八個,大抵是幽州、薊州一帶籍貫,“還有一個女客,是檀州人,叫蕭宛,約莫是北地胡族遷入咱們大周的。這支駝隊從幽州南下,到青州青龍港,再從海路回頭;做的是皮子生意。”
小五子眼睛忽然瞇成了一條縫,道:“從幽州到青州,爲甚麼從章丘過?”
郝年見他神色不善,心裡咯噔一聲,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或許……或許是在齊州有買賣也說不定……”說著拿眼角往陸鴻身上瞟,許是覺得這將軍比較好相與,說不定能替他打個圓場……
果然,陸大將軍並沒有像他的手下那樣兇巴巴的,而是和顏悅色拉家常般地問:“貴驛招待平民客商的話,似這等內(nèi)院上房是甚麼價錢?”
郝年又鬆了一口氣,心想果然還是官兒大的好說話,所謂閻王好惹、小鬼難纏,就是這個道理罷!心裡轉(zhuǎn)著怪話,嘴上卻不停頓,拿捏著說:“咱們官驛館說到底是爲了官員差旅住用,以及傳發(fā)驛件的,朝廷一般不鼓勵百姓來住,因此價錢比市面上的客棧高出不少。似這等上房在小驛每間每日四百錢,飯錢另算,這些在朝廷制度中都有定數(shù),官驛的招待也比客棧好得多……”
他還打算絮絮叨叨地說些驛館上的官例制度,卻被揮手製止了
,只聽陸鴻又問:“從北地販一趟皮子過來,能賺多少錢?”
這個郝年就沒個準數(shù)了,只能照著裘衣皮具店裡的買賣常識推測:“似他們那幾大包,多少得有個四五百張,雖然不知是甚麼皮子,估摸著也能賺個百八十緡……”
陸鴻呵呵一笑,掰著指頭數(shù)道:“百八十貫,八九個人分,一人十貫,住這樣好的驛館,三人一間房每人每天光住就得一百多錢,似他們這般繞玩兒做買賣的話,一趟少說個把月,加上馱馬、飯食、租船……還有的賺嗎?”
他數(shù)一個郝年的腿就彎一分,說到最後終於“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額頭上汗越來越多。
陸鴻也懶得嚇他了,冷哼一聲道:“你馬上派人沿著大河一路往神都方向去,各縣驛館打聽一遍是不是都有這個駝隊的蹤跡,有甚麼消息立即送兩份信,一份送給章丘縣令,一份送到青州平海軍!另外,馬上去你們縣衙把縣令和畫影師傅找來,我有話要交待。”說著解下腰間的狼豹令佩,扔給三流子,“你陪他去!”
三流子雙手接著,答應(yīng)一聲,便拽著死狗一般的郝驛丞出門去了。
等他們走遠了,王正才奇怪地問:“鴻哥,這時咋了,至於這樣興師動衆(zhòng)的?”
小五子白了他一眼,道:“你懂甚麼,朝廷馬上要向北胡開戰(zhàn),所有從北地來的可疑人物都要格外小心!”
陸鴻點頭道:“未必便是,不過小心些總是沒錯的。兩國交戰(zhàn),間客先行,這種事不出紕漏則已,萬一流出對我大軍不利的消息,有可能就是致命的。”
王正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陸鴻暗歎一聲,搖頭道:“小正,你得向你五子哥多學(xué)學(xué),甭整天跟三流子廝混,他平日裡混混似的,打仗時才能顯能耐,這點你學(xué)不來。”
王正笑嘻嘻地道:“俺跟你學(xué)就成了。”
快到晚飯十分,三流子和郝驛丞終於帶著章丘縣令來到了驛館。
章丘縣只是箇中縣,其縣令只有正七品上的官階,比陸鴻差了好幾級,因此當那個看上去已經(jīng)六十多歲的老縣令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進陸鴻的房間時,甚至打算顫巍巍地給他行個大禮。
陸鴻急忙將他扶起,又把前頭對郝驛丞交代的事情說了一遍,並讓郝驛丞趁著記憶猶新,與畫影師傅一道兒把那幾人的肖像作出來留著,以備將來取用。
等到諸事忙完,天色早已全暗下來,一行五人這才吃上一頓熱飯,不多時便各自回房睡去。
陸鴻此刻獨自坐在屋裡,閒來無事,便翻出《神機策》細細品讀,時不時撂下書本,
擡起頭思索一番。有時候書中一句話需要反覆細看琢磨,這才品出其中關(guān)竅;實在不懂的,便用炭筆標註下來,留到後文去印證。
有時多讀了幾頁再回頭看時,原先不甚明瞭的地方也就豁然開朗了。
這本書中空白地方有許多硃砂寫就的蠅頭小字,多是對其中內(nèi)容的註解或啓示。這些字隸、楷、行、草各種字體都有,筆跡也大不相同,應(yīng)該是歷代將軍流傳下來的。
其中有一筆行書字勢奇傲,根骨結(jié)實,透著一股天然的雄渾霸道,批註的內(nèi)容也大多格局高拔,大異儕類。
陸鴻對此人沒來由感到幾分好奇,於是翻遍了他的註記,終於在《經(jīng)略》一篇之中找到這樣一段話:若安天下,必須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亂者。朕每思傷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慾以成其禍。
陸鴻這才知道,原來此人正是前唐太宗李世民!
蓋因神機門歷代將軍之中,只有一位皇帝,因此能夠自稱爲“朕”的,就是這位貞觀雄主了……
……
第二天一早,驛站和縣衙的人就出發(fā)往神都一路打問過去,陸鴻一行也離開了章丘。
昨夜裡又下了一場大雨,到了清晨天便晴了。幾人騎著馬一路在泥水積淤的官道上小跑,不時濺起一陣陣水花,三流子望了望一碧如洗的天空,笑道:“這真是主家雨哩!”
小金子奇道:“三哥,啥是‘主家雨’?”
三流子道:“過去給地主家打短工的時候,就聽他們說,人歇時落雨,忙時雨停,一定是主家人給龍王爺私下裡燒過了高香,全是照應(yīng)著主家的營生,半點也不耽誤。”
陸鴻笑道:“淨鬼扯,這都是巧合罷了!莫非你那主家是諸葛亮,還能築壇求雨不成?”
幾人正說笑間,忽聽前方遠處隱約傳來“叮鈴、叮鈴”的銅鈴聲,便不約而同地收了聲音,互相對望一眼,都想:不會這樣巧罷?
果然過不多時,便見官道前方八九個人押著三匹馱馬,馬上幾大包油布包裹的物什,約莫便是郝驛丞說的皮子貨了。
陸鴻低聲說了一句:“咱們走自個兒的路,別言傳,到了前面驛站便歇下腳等著。”
幾人一齊點頭,既不加快,也不減慢,默不作聲地超過了這支駝隊,沿著濟水出齊州,一路到了淄州濟陽縣,在濟陽以西的漯陰驛歇了腳。
正如同昨日一般,也是將這小小的驛站驚得雞飛狗跳。不過陸鴻他們安之若素,只要了兩間房住下,便待在驛館裡靜靜地等待這駝隊的到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