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想必是陸校尉啦,果然是昂藏七尺、儀表堂堂。”他急走兩步迎了出來,向那衛兵使個眼色,把著陸鴻的手臂上下打量一番,“不愧是咱們大周最新銳的一員猛將啊!”
陸鴻這還是頭一回被人如此直白地誇讚,面上慚愧欣喜,連稱“謬讚”、“不敢當”,心中卻想,這人不知是誰,無事獻殷勤,對半不懷好意。
那人口裡說著“當得的”,排開衛兵,將陸鴻接了過來,兩人跨進大院,那人手一引,徑直往左手邊的偏院走。
進門時那人問起了陸鴻的表字:“聽說陸校尉表字漸於,不知是否‘鴻漸於陸’的那個漸於?”
陸鴻搖頭道:“不是,就是‘相見’之‘見’,‘漁船’的‘漁’。”這還是有一日後軍的書記官造冊時請問他的表字,陸鴻信口胡謅的一個。
原本確是想寫作“漸於”,不知爲何,他當時忽然就想起高登那個名叫“青魚”的隨從,因此臨時將兩字改了。
那文官許是覺得“見漁”不如《周易》中摘的“漸於”二字品味獨到,有些庸俗,只得乾笑兩聲,說:“倒也別緻……”不過他轉念一想,又覺得理所當然,這等只會逞兇爭強的粗莽武將能起得甚麼好名字,難不成叫他們去翻《周易》、《楚辭》?
說話間轉過影壁,院內大致景象才顯現出來,原來這大院之中又分兩座小院。
陸鴻見兩院涇渭分明,心中一凜,當即在堂口停了下來。
那人走了兩步,回頭見他並未跟隨,眼珠一轉,虛笑道:“陸校尉,請進吧。”
陸鴻呵呵一笑,朝他一拱手,道:“還未請教閣下……”
那人臉色頗不自然,不過還是很爽快地道:“本官兵部司郎中湯柏,是這次派駐青州行營兵部臨設督查司的主事。”他頓了頓,又道,“關於此次大周左路軍北歸之後的一系列軍事行動,我們督查司有些疑問,想請教一下陸校尉……”
陸鴻直接打斷了他,道:“誰要問我,到底是督查司還是兵部臨設督查司?”
這湯郎中見他如此說話,便知今日討不到好去,苦笑道:“是兵部臨設督查司!”
陸鴻保持著必要的客氣,同時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抱歉,下官接到的是衛署臨設督查司的命令。公務在身,告辭了!”說罷略略施禮,轉身便走,留下湯郎中一個人無可奈何地搖頭沮喪。
不過湯柏空自吹鬍子瞪眼,心裡卻明白得很,自己拿這個一步登天的小子並沒有甚麼辦法。因爲從神都動身之前,他的座師、兵部尚徐夏威大人已經明確告訴他,朝廷有組織一次南向反攻的風聲,最早就在明年開春。
如今四面形勢都很嚴峻,朝廷有兵無將,皇帝有意“破格”提拔兩個年輕的將領上來,推一批軍指揮出去獨當一面……
而此次兵部使臣來到青州的任務又異常複雜、特別艱鉅,光一個李毅就能叫他愁禿了頭,因此對待下面的將領最好是摟一批、打一批,得想盡辦法甄別篩選,可是這又談何容易?
現在已經基本確定,青州行營新任右軍指揮花源就在提拔之列,而所謂推出去獨當一面的軍指揮裡面,挑來挑去只有司馬巽一個。
這樣的人數顯然無法滿足豐慶帝的需要!
當然了,即便只是這兩個人選,都還是朝廷中的第一等機密,若不是肩負著這般重任,湯柏原是無法知曉的。
所以這個陸鴻就成了另一個叫他頭疼的人物。
湯柏一到青州便四處蒐集資料,發現這個陸鴻表面上看起來一無靠山,二無實權,級別還不低,是最好捏的軟柿子,很適合用來“打一打”樹威風。但是這個人又偏偏參與了青州行營北歸後絕大部分的軍事決策和軍事行動,是個很有必要“摟”過來一起對付
李毅的人。
於是陷入矛盾的湯郎中就打算先會一會這個年輕人,可是就在他昨日打算髮令召見的時候,他對於陸鴻適合“打”的觀念被人改變了!
昨日突然接到一位故人之子來訪,那人有意無意地透露給他,這個陸鴻似乎與神機將軍盧樑有一些千絲萬縷的關聯,而且同歸德大將軍韓清、雲麾將軍鄧錦都有很不錯的關係!
這他孃的就很難辦了,這三位大將軍一個正二品贈太師,兩個正三品實職大將,不是皇帝頂仰仗的親信就是一方諸侯,隨便拉一個出來都是敢拆他兵部大院的老爺……
於是他這一猶豫,被衛署搶先召了陸鴻過去,好在堵著大門溜達一個多時辰,總算在衛署前頭截住了這位背景“很複雜”的陸校尉。可是兩人簡單交流過之後,湯柏又發現,這個貌似應該“摟”一把的人,好像也並不是他想“摟”就能“摟”的……
此時湯柏擡頭一看,陸鴻已經在對面問過門,由一個書記官領了進去。他一撩袍角,轉身飛步進了書房,打算給他的恩師寫信,先向徐尚書倒倒苦水,說說困難,然後請他務必儘快派一位得力的侍郎過來坐鎮……
陸鴻在衛署院裡一間偏屋的冷炕上坐了一會兒,領他來的那個書記官才慢吞吞地端了一盞茶湯進來。
那人口裡說了聲“怠慢了”,將茶湯擱在陸鴻身邊的小幾上,便掉轉身走了出去。
陸鴻端起茶來喝了一口,顯然是現燒的水,還未全開,茶也是陳茶,這茶湯喝在嘴裡有一股苦澀味兒。
兵部和衛署兩個臨設督查司陸鴻總算是都領教了一遍,一個熱情得過了頭,一個冷淡得毫沒來由,他自忖平日裡沒說過這兩個衙門的壞話,偏偏今日來此兩家明裡暗裡都要給他下絆子。
他放下茶盞,無奈地搖頭笑笑,這些京裡當官的,一個個玩心理戰的本事倒不小。不過他是抱定心思有問就答、實話實說,所以這些虛招子對他來說毫無用處!
衛署畢竟不同於兵部,這是軍人的老當家,不論做任何事肯定是從軍方的角度來考慮。軍隊有軍隊自己的行爲準則和判定標準,該賞則賞,該罰則罰,不會太多顧慮政治上的因素。
而兵部嘛,呵呵……誰知道這些文官的腦子裡想些甚麼!
陸鴻腦子裡胡思亂想著,目光在屋裡轉了一圈,兩盞油燈掛在柱子上,豆大的火苗在辛苦地散發著光亮,使得這間偏屋看起來不算太過陰暗。
他還在腦子裡猜想著會是甚麼人來接見他,就聽見門外廊上橐橐皮靴聲響,大門“咿呀”一聲又被那書記官推了開來,只見這人把身子一錯,將一名中等身材,鬚髮斑白,有些滄桑老氣的中年將軍讓了進來。
那書記官隨即帶上們,退了下去。
陸鴻連忙起身拜見。
那將軍從深重的皺紋裡擠出一絲微笑,擡擡手讓陸鴻起來。他揹著一隻左手,徑直走到上首主位坐下,整了整洗的有些泛白的緋色袖口,然後正襟危坐,虛闔著眼瞼,並不言語。
陸鴻有些頭疼!
今天也不知撞了甚麼邪了,盡遇到些個消磨心神的人。他連忙收拾心情,戒驕戒躁,眼觀鼻鼻觀心地入了定去。
兩人一坐就是半個時辰,那書記官進來換了三次茶,門外行人也來來往往好幾撥,有輕鬆笑語的,有唉聲嘆氣的,也有一聲不吭的,估計都是被召來審查的青州行營軍官。此刻卻仍是不見那將軍開口。
剛開始那一陣最爲難熬,過了一刻之後,陸鴻開始回憶起這幾個月來的風雨經歷,從參軍那一日起直到泗水之戰的光景,他經歷過失敗,也獲得過勝利,犯過不少毛糙的低級失誤,也有一些扭轉局勢的前瞻性策略。有過一些精心準備後的一帆風順,當然也有好多次幾死還生……
陸鴻的後背不知不覺出了一層冷汗,泗水邊上背水一戰的慘烈情景一幕一幕地恍過眼前,以至於有人在邊上叫了兩聲他才聽見。
“陸校尉……陸校尉!這茶已涼了,職下替你換了罷?”
陸鴻聳然一驚,隨即便暗自鎮定下來。他見說話的人不是那書記官,已然換做了一個綠袍軍官,於是向那人微微頷首,道了聲:“感謝。”
那軍官笑了笑,從托盤裡端了一盞,將小幾上已經涼透了的那盞換了,然後匆匆走了出去。
這時但聞上首一聲乾咳,陸鴻望了過去,只見那將軍終於換了個輕鬆點的坐姿,一手扶在幾上,一手在膝蓋上撐著,開口道:“陸校尉,年紀輕輕,倒是好涵養。”他輕描淡寫地誇了一句,卻見陸鴻神色如常,回了一句“不敢當”,語氣中既無慍怒也無得意,更是暗暗點頭。
兩人又陷入了一段小小的沉默,這回陸鴻倒是不爲己甚,首先打破了僵局。他欠了欠身,道:“不敢請問,衛署召見職下有何見教?”
他也不去打聽這將軍貴姓,眼前尚且不知是甚麼路數在等著他,只得咬定了衛署,最好是公事公辦,那麼誰也不必傷了和氣!
那將軍卻不急於同他敘事,反而拉起了家常:“聽說陸校尉家中父母在堂,還有一弟一妹?”
陸鴻按著早就編好的套路道:“那是義父義母,職下本是柳鎮洪家莊人,豐慶二年在胡老爺家做事幫手,豐慶四年才進的胡家。”
“嗯……”那將軍端起茶水嘬了一口,話鋒一轉,突然問,“聽說你和沭河大營的馬敖相識?”
陸鴻以爲衛署在他的身世上發現了什麼疑點,正防著他刨根問底,誰知話題轉了十萬八千里,卻帶到了馬敖頭上,雖然略略放心下來,卻又激起了一層疑竇。
他將自己和馬敖的關係簡單敘述了一遍,包括徵兵相識、從徐州至沭河大營調兵時的接待,只是對神機門的事情緘口不言。
忽見那將軍笑了起來,問道:“你可知本將是誰?”
陸鴻又打量一眼,見那將軍眉眼之間似曾相識,突然間福至心靈,驚叫道:“您是馬兄的父親!”
那將軍哈哈大笑,在頷下抹了一把短齜,點頭道:“你猜得不錯,我在千牛衛做中郎,是這次衛署臨設督查司的主事。”他說話間已換了長晚輩之間的口吻。
陸鴻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再度致禮,馬將軍坦然受了,跟著道:“坐罷!遊之在家書裡提到過你,我找你來本是想提點幾句,這次的事由非同尋常,如今看來你這娃娃還算穩重,倒是我多慮了。”他說著拿眼角朝兵部小院的方向一乜。
陸鴻會意,這馬將軍定是知道了兵部司郎中湯柏邀他的事情。“遊之”就是馬敖的表字。
馬將軍又道:“你只消明白,就算兵部侍郎來了,你也不用多說一個字。就憑六部衙門那些皁吏沒人敢在軍營裡碰你一根汗毛!他們這回打的主意太大,任何人摻和進來都不會有甚麼好果子吃!記得,明哲保身爲上。”
陸鴻心中感激,忙道:“職下省的。”
馬將軍“嗯”了一聲,點點頭,道:“有任何事都可以來找我,瞧在你老師和遊之的份上,我定當保你周全。”說著揮揮手,“你去罷。”
陸鴻一驚,原來他連盧樑的事都知道了,隨即心裡涌過一陣暖流,向馬將軍行了辭禮,這才退身出來。
出了這間狹小的偏屋,雖然這半邊小院仍然是逼仄狹窄得緊,可是陸鴻卻覺得天高地闊,身心一片舒暢,整日以來遇到的各種破事彷彿都不值一提!
他想起了司馬巽的邀約,於是走出整個督查司大院,打個響指叫回了遲行,懷著輕鬆的心情拾道出營,往瀰河邊上的左軍營寨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