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接風宴哄哄鬧鬧辦了將近兩個時辰,其中主角兒陸副都護參與的,其實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時辰。
到了下午未時末散場後,賀高將軍彷彿剛剛纔想起陸副都護的真實來意,終於提出要帶他們上陣前去瞧瞧……
衆人尚未趕到浿水兩軍對壘的戰場,陸鴻便已經察覺到一股沖天的肅殺之氣,只見大江兩岸旌旗隨著地勢起伏,漫漫然一望無際,在江風之中獵獵作響。
賀高領著陸鴻等人馳馬上了一處高坡,此處地勢頗高,恰好將兩岸情勢盡收眼底。
一時間只見江水滔滔、一派遼闊平原,在蔚藍高闊的穹頂之下,江山如畫、金戈鐵馬,最是叫人豪情迸發,心曠神怡!
陸鴻放眼望去,東岸的新羅軍三四十座營盤首尾相連,根本看不到盡頭。
營寨之中到處都是人頭攢動的跡象,無數的黑盔鎧甲在深寨高牆之後若影若現,並且從中不斷傳出叱吼喊殺的操練之聲。瞧這情勢,少說集結了十萬大軍!
看來賀高給他所發的信中所言的確不虛,平壤城果真是大兵壓境,而且瞧對方這架勢,隨時都有攻破城池、直向西進的可能……
陸鴻更加奇怪了,這邊軍情如此危機,卻怎麼還有心情吃喝耍樂?
不過轉念一想,他便明白了箇中緣由,並且打心底裡笑了一聲、暗暗搖頭——這個賀高,是衝他顯擺本事和膽氣哩!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可不是大將本色嘛……
而西岸賀高的一萬兵馬,則四四方方擺開十二座營壘,轅門朝向各不相同,取得前三、中六、後三的布法,任對面喊叫得歡,此時西岸確是偃旗息鼓,巋然不動。
賀高滿以爲陸鴻會因此而批評他治軍懶散,畢竟明眼人都瞧得出來,他的兵馬和對面相較起來,不僅數量上相差不知凡幾,聲勢上更加大爲不如。
一般來說,所謂輸人不輸陣,人數少,氣勢總歸是要上去的!大家打起精神吼兩嗓子、叫喚幾聲,或者來回跑動跑動,總是比焉了吧唧地縮在營寨裡要積極得多……
所以只要陸鴻說出半點兒不滿之言,他便可得意洋洋地指出這一套排布的精要所在,也好顯示出自己的本領!
誰知陸鴻半點兒也不提“軍容軍貌”的事情,而是馬鞭遙遙一指,問道:“對面領軍的是何人?”
賀高有些失望,但是既然逢問,又不得不答,只好在馬上躬身應道:“是新羅前朝老將樸仲憂,當年也是一員猛將,據說將兵之能不輸咱們的裴老帥,在新羅有‘天下兵道十分,裴徵居其五、樸氏居其四,天下共居其一也’這種話……”他說著撇撇嘴,顯得十分不以爲然,“不過自從新羅新王即位之後,此人便失勢多年,如今卻突然再被啓用,恐怕新羅這回也是下了大決心了……”
陸鴻點點頭,卻不再多說。
新羅人王族姓金、貴人姓樸,平民則只有其名而無姓氏。
這人既然姓樸,那麼在新羅國內也必是王睿一流的權貴人物,資歷又等同裴老帥之於大周,雖然那句“天下兵道十分”的狂語不足一哂,但是既然新羅國內
如此推崇此人,自然不會是有名無實之輩!
陸鴻託著下頷,仔細地觀察著對岸的兵勢氣象,再聯想到對方這員老將的背景,忽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賀高見他這般裝模作樣,生怕他不提“軍容軍貌”的這一茬,微微有些急了,便指著下方兩軍陣勢,主動問道:“大人,您瞧職下這麼佈置可有不妥?”
他滿心期盼著對方說一句“確有不妥”,那便正中他下懷!
這個陣法可是他照著八陣圖的傳說,苦心積慮才研究出來的,外行乍一眼根本瞧不出其中的厲害!
因此只要陸鴻搖頭一下、批評一句,那他便可先假意謝罪,然後故作委屈,最後道出其中機竅。
假如能夠引得陸副都護羞臊慚愧、心驚讚嘆,甚至誠心向他請教,那他便君子成人之美,告訴陸副都護這叫“賀氏陣”云云,然後將自己的研究心得一一指點出來,嘿嘿,可不是威風到了極點?
出於這個緣由,賀高問完之後便死死地盯著陸鴻的表情,既期盼又緊張,希望看著他皺皺眉、咂咂嘴、搖搖頭……
誰知陸鴻倒確然是搖了搖頭,不過卻是帶著幾分笑意,好像在瞧一件不入眼的孩子玩意兒一般,隨口說了一句:“這‘地載陣’改的還成,的確能夠唬住人……”說完便轉過頭繼續觀察對面的佈置。
誰知他這一句話不說不要緊,一說出來卻將賀高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自己稱這陣法雖然叫做“賀氏陣”,卻實打實是從八陣圖中的“地載陣”演變過來……
可笑他還打算給陸副都護“科普”一下這“賀氏陣”的精要,誰知人家一口便點出了此陣老祖宗的名號,叫他哪裡還有臉將那“賀氏陣”三個字再擡出來?
最叫他疑惑不解的是,這陸副都護明明只對他的陣法瞧了一眼,自從上了這土坡,心思便九成九都在對面的佈置上,卻如何瞧出這陣法的其中奧妙?
難道有人提前泄露給陸副都護知曉了?
一定是這樣的!
賀高甚至可以篤定,泄露這個秘密的人肯定就是扶吐瀚那個死對頭!
因爲在他這個陣法尚未成型的時候,他便急不可耐地找扶吐瀚顯擺過,並且將自己的草圖寄過去,請老扶來破它一破……
最後聽說老扶苦思冥想研究了三天之後,偷偷把他的草圖給撕了……
那一回他就很是得意了半個多月!
他抖威風的計劃失敗,心裡雖然將扶吐瀚臭罵了幾十遍,卻依舊難以抹平心中的遺憾。
於是他便有些不高興地問:“怎麼,難道職下這陣法不具備實戰性嗎?爲何只能‘唬住人’?”
陸鴻兩次被他打斷思緒,卻將此人的心思摸了個透,因此既好氣又好笑,轉過頭瞧著賀高,一副“你自己明白”的表情,說道:“八陣合一嘛,差可數得上古今前三的陣法。你如今只有一陣,又是個死陣,營壘開口倒是不錯,只可惜反而限制了兵陣的運轉!況且八陣合一當有一帥居中、八將分處八方,才能指揮運轉,八陣圖的關鍵就在這一帥上面。如今你無統帥在中,威力倒減
九成,所以我說這是一個死陣!”
賀高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尷尬得無以復加。他雖然爲了顯擺,而苦心孤詣創出了此陣,但是如何用於實戰卻是至今半點兒頭緒也沒有,甚至一度懷疑八陣圖是否名過其實了……
今日給陸鴻這麼一點撥,才知這陣法的奧妙,自己只不過窺探了其中之萬一,而且也終於明白過來,人家陸副都護纔是真正的行家裡手!
這一回他賀將軍可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丟了大臉了……
說起來,老扶這回被他在肚裡無緣無故一頓臭罵,卻是冤到了姥姥家……
其實他哪裡知道,關於戰陣之學《神機策》中記載得明明白白,絕大多數兵陣的布法、用法、變法都有詳述。
只不過許多奇妙陣法確實窮盡人智,真正使用出來也的確威力無窮!但是關鍵就在於,有時候智比天高、力有窮盡,許多事物根本只有理論而無法最終實踐……
就好比世事盡多十全十美的設想和準備,到頭來終究得非所望,關鍵就在於“人”這個因素上面!
人的變化和不可控性實在是太多了……
因此越是精密龐大的陣法,雖然威力顯得越大,但是可操控性就越小!
陣法的意義在於最大限度地控制“人”,使其在一定的數量之上發揮最大的效用。但是假如一個陣法在現實當中無可操控,那不就是一盤散沙?
所以陸鴻對陣法這玩意兒向來沒甚麼執著,在他看來,陣型越簡單越好,越實用越好,畢竟他的敵人當中並沒有甚麼“天兵天將”,用不著窮盡心思去搗鼓那些深奧虛幻的玩意兒……
在他看來,真正能夠決定一場戰爭勝負的,還是兵員、士氣、裝備、後勤,還有天時地利等等因素的綜合體現,最重要的則是指揮官的頭腦和決斷力!
當然了,這其中永遠少不了一樣十分虛無縹緲的東西:運氣……
此時賀高當然已經羞慚不已,不過他的羞慚也只維持了一小陣子,便被其獨特的自我良好的感覺而沖淡了。他指著對面來去匆匆的、虛張聲勢的新羅軍,得意地說:“即便只是這樣一個‘死陣’,可也將對手攔在了對岸十餘天不是?可見總是有些用處的!”
陸鴻這回卻沒反駁他,而是點點頭說:“沒錯,所以我說這個確實能夠唬住人……不過也可見這樸仲憂的確是個知兵之人,他既能瞧出這陣法中隱藏的殺機,已經不是庸才;花了十多天終於想到了破解之道,更加算是有幾分能耐了!”他誇了兩句,卻話鋒一轉,“不過這老頭約莫是這次起用得太過艱難,因此特別愛惜羽翼,生怕晚節不保,導致他保守得緊,也迂腐得緊!假如是我,最多給你唬住三炷香,第一天就下令強行渡江攻城了!”
賀高急出了一身冷汗,驚問:“難道我這陣法竟無一點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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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