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匆匆,如白駒過隙,誰也沒想到我們的陸鴻會在胡家小小的院子裡躺了兩個多月,甚至於那些拉媒說親婆子們的都漸漸心冷了。
就在昨天,一場酣暢淋漓的晚春暮雨迎來豐慶六年春的最後一個節氣——穀雨。大地已經張開了雙手擁抱穀雨的到來,保海縣也都沉浸在今年風調雨順的喜悅中。
陸鴻穿著一條寬鬆長褲,披了一件直衫,袒露著胸膛,推開窗略略傾出半個身子來,深深吸了一口帶著薄薄雨霧的空氣,胸臆之間彷彿打開了一條通道,豁然開朗。
胡效庭正在園子裡澆花,見到陸鴻便開心地笑道:“鴻哥,今日覺得怎樣?”
“已經大好了。”陸鴻看了一眼滿園子半開的芍藥,心情舒暢,“咱大上田裡去了?”
胡效庭道:“是哩!”說著放下手裡的瓢兒,走到窗沿邊上,“昨日趁雨下了稻秧,今日垵豆。”
陸鴻奇道:“怎下稻秧了,今年大水?”
胡效庭說:“二月中司天臺派了春官靈臺郎巡視各道,已篤定保海縣今年雨水充沛,前些日子三河鎮的水渠也通了。因此洪縣令推稻代粟,要就著水量大種一部分稻米。”
“哦。”陸鴻想了想,“那鄉親們都願意嗎?”
胡效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說:“沒聽說有反對的——至少咱們三河鎮還成,況且今年只推了兩成試行,應該問題不大。”
陸鴻這才放下心來,他知道歷來推行農業改革都是困難重重,讓農民放棄固有的耕種方式和種植結構往往要擔極大的風險,因爲誰也不知道改革能否成功。
成功的話或許能給婆娘娃娃多扯兩尺新布,可是如果失敗,就要面臨餓死人的後果……
這時小玉兒端了一碗飄著熱氣的粥進門來,叫道:“大哥,吃粥。吃罷了俺們去走穀雨好嗎?”
陸鴻接過粥,隨口答應了。
這粥是高醫正命人捎來的“方子”,裡面加了些枸杞子、雞內金之類健脾養胃的藥食。
陸鴻那日受了弩箭重創,雖然身子強健硬是活了下來,可畢竟肺葉受損、失血過多,傷了本元,加上春季肝旺脾虛,夏日臨近汗出耗陽,因此高健思索了這麼個健脾養胃的藥粥。
陸鴻對高醫正是十分信服的,這個方子意在促進消化,增強吸收,乃是補元的根基要務,而且手段溫和,正是良方。這粥吃了十多天,身子已經漸漸復元了。
吃罷粥,三兄妹便說說笑笑出了家門。三人沿著燕子河岸一路漫步,望著遼遼四野,一片青蔥,三三兩兩的農人在田間躬身栽種。一道新渠磚石壘就,好似一條灰撲撲的長蛇,由西向東曲折蜿蜒而來。
隨著山丘地勢鋪展起伏的數百畝田野連成一片,其間阡陌交通,如同一張莖條脈絡般的巨網,罩在一片青翠布幕之上,將這青布分成數百個青綠格子。田野中間有一大片隆起的萋萋青草地,那隆起最高處,一棵老銀杏展著粗壯的枝臂,亭亭華蓋,峨然聳立,繁盛的葉片中絨絨綴著稻穗般的黃綠花球。
那老銀杏幾乎將整片青草地都蓋住了,樹下七八個韶齡男女正在歡鬧嬉戲。
這都是出來“走穀雨”的青年們,他們在營務田畝和雜事的中途被特別準許出來耍鬧一番,因此不約而同地聚到這老銀杏下縱情恣意,宣發著青春的熱情。
陸鴻不知不覺也走到那老銀杏樹下,也不知誰先見到了他,驚叫一聲:“看呀,陸隊正出來啦!”一夥兒同伴頓時忘了嬉戲,七嘴八舌地圍了過來。
“哈呀,真的是陸隊正。”
“陸隊正嫩好啦?
”
“快來瞧陸隊正哩……”
陸鴻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攪得有些尷尬,眼看著田間地頭的大人們也都紛紛丟下手頭的活計走了過來,頓時有些後悔不該往這樹下來的。
不多時大家都嘰嘰喳喳地將陸鴻簇擁起來,效庭和小玉兒反倒被擠在了外頭。陸鴻一面嘴裡“唉、唉,大家好……”地招呼,一面縮著腦袋抵抗著叔嬸們親切的大手……
這時西北方田畝間的道路上,一匹火紅的大馬正踩著雨後的泥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過來,馬上一位身著緋色胡服,披著火紅色披風的女騎士正四下裡張望著。她遠遠瞧見了這邊的人羣,便縱馬轉向這老銀杏走來。
陸鴻正陪著笑狼狽不堪地往外退時,所有人都聽到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在不遠處打問:“勞駕……”
彷彿天地在這一瞬間靜止,人們張著嘴發不出聲,舉著手無法動彈,只有陸鴻硬著頭皮擠出了人羣,可是很快他也呆住了。馬上的女子正輕輕捋著鬢髮,可是她也呆住了。
如果有二月二那天去過壩集的人,一定馬上就能認出來,這位女騎士就是當日帶著幾百名女兵橫衝直撞的女將軍,也就是魯國公的女兒。
當然,陸鴻那天就在。他不僅在,還親手救了她的性命,此時也當場認了出來,並且在心裡說:“是她!”
奇妙的是,那個女子的心裡也同時在說:“是他……”
她的大紅色披風在野風之中微微鼓盪,絕美的臉龐透著一絲茫然,渾身遮掩不住的颯爽英姿絲毫沒有影響她妖嬈身段的魅力,那是一種野性與柔情、活力與慵懶的結合體,人們都看得癡了。
他胸前半掩著直衫,肩上披了件圓領布袍,寬鬆的長褲一如清晨方起時那般隨性卷著半道,小腿處沾著斑斑點點的露水痕跡,滿頭的長髮隨意攏在耳後,任由在後頸處隨著風飄灑……
兩人就這般相對凝視了幾個瞬間,心中走過了千百句語言,卻不知該說些甚麼。
忽然間那紅馬一聲“唏律律”的啼叫,前蹄揚起,後蹄蹬地,轉身便循著來路一路飛奔而走了,丟下一羣目瞪口呆的人們。
李嫣策馬奔出了好幾裡地,直到再也看不見那株老銀杏的樹頂才鬆了繮繩,任由紅馬緩緩減下速來,在有些坑窪的小路上信步而走。
她仍是呆呆地看著不知哪個地方出神。老實說,她不知道自己爲甚麼無緣無故地來到這種窮鄉僻壤,也不敢探究爲甚麼見了陸鴻之後自己會有那種反應。她現在心裡一團亂麻。
那紅馬見主人半晌都沒有動作,很不耐煩地甩開腦袋打了個響鼻。
這馬兒在平坦寬闊的軍營校場上奔跑慣了,對這種田間小道很難提得起興致,又不知道主人到底要去何處,於是索性停了下來,雙蹄不住地在地面上胡亂刨劃。
李嫣被這頑劣的三歲母馬驚醒過來,暗歎一聲,伸手摩挲著紅馬的側頸。那紅馬轉過腦袋拿鼻頭兒在主人的腿上挨挨蹭蹭,顯得好不親熱。
兩個月前她在父親的案頭瞧見了保海縣的公文,裡面有一道文書,是專門替一個叫做陸鴻的團練請功的。那文書裡提到在壩集對自己出手相救的事情,還詳細敘述了抓捕藍鷂子始末以及成果。
“獲從匪一十七,其中四人查爲契丹黎部部族,繳金一千二百斤、書信一封……以奮而不顧其身,受重傷故,特請更加其賞。其餘團練衆兵,各有功勞,皆請賞之。”
她這才知道當日在壩集救過自己的那個平民男子叫做陸鴻。她想,既然保海縣的公文已經送達,那父親多半會酌情獎賞了,也算報了那日救
命之恩,因此這件事也就並未過於放在心上。
後來因爲青州給都督府衙門臨時安置的院子不夠氣派,她的父親李大都督好幾次回到家都大罵青州刺史管悟“小氣大膽”,上個月乾脆舉家搬到城外左路軍青州行營裡去住了。
朝廷在河南道籌備左路軍與南唐大戰,大都督李毅已經內定爲左路軍兵馬大總管。
衛軍先頭承諾增派給左路軍的五個軍如今只有後軍建制齊備,加上李毅的三千親衛,中軍只到了一半,偌大的青州行營幾十個大大小小營盤只用去四成不到,因此十分寬敞。
後軍指揮褚垓又是個長袖善舞的老輜重,將李督一家伺候的舒舒服服,一應物資都是拿最好的供應,總比那蹩腳小氣的臨時都督府愜意多了。
李毅住在行營裡也並不消停,前些日子向朝廷告了管悟的刁狀,將這位頗有威望的老刺史一腳踢回了萊州老家。
據說是因爲老刺史爲保海縣鳴冤叫屈,當面頂撞了李大都督,言辭激烈、毫不留情,令他顏面無光,下不來臺……
李嫣在書房裡看了當日管悟遞上的書狀,主要是說李督祭將軍廟事前未通報地方以致遇襲,保海縣捉拿亡犯有功無過,何以不加賞賜卻要無端重罰,租稅加倍之重罰毫無根據兼背離朝廷法度;保海縣爲捕亡以致重傷之團練兵陸鴻請功書都督府何以視若無睹,既不發往朝廷定奪,又全無自行撫慰嘉獎之舉,豈不令百姓迷惑軍士寒心……
她這才知道那個陸鴻至今未曾得到任何敘功獎賞,以她看來,這等功績等同戰功,至少應當升入府兵、加官三階、賜勳一等並田若干。
畢竟從朝廷審查一干從犯及捕獲書信結果來看,這次行刺很可能還有重大陰謀……
其實她想得有些偏頗了,雖說李毅壓下了請功書,都督府也裝聾作啞,但是保海縣仍然按照當日海捕文書上的最大賞額將二十貫錢分賞給了陸鴻及其手下的團練兵。
陸鴻受傷期間一切延醫用藥的費用也是縣衙全額包辦,倒不是像她想的那般未得到任何獎賞。
李嫣這幾日記掛這事,總覺得父親做的錯了,又不敢當面質問,因此心中難免鬱郁不解,昨日請了一天休假,便沒頭沒腦地隻身跑到三河鎮來了。
她自己也不知是抱著怎樣的心理,或許是打算親自感謝一下那個人?還是打算將背囊裡幾十兩銀子的私房錢交給了他,替自己的父親聊以補償?
她自己也不明白。
可是當她剛纔親眼再見到那個人時,心裡明明猶豫了半天,手裡攥著的背囊卻無論如何也解不下來,她總感覺,如果給了錢,或許非但無法表達自己的謝意和歉意,甚至是對別人的一種侮辱。
唉,她開始後悔爲何要走那條小路了,如果徑直打聽到了他的家,悄悄把錢丟進他的家裡,或許要直截了當一些?
現在一切都晚了,人家已經見到了她,也一定會想到這些銀兩是她給的。不過李嫣至少還會安慰自己:來日方長,以後會有機會的!
就在她想著自己心思的時候,前面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擡頭望去,只見幾個披著紅色軍袍的女軍正策馬向自己這邊趕來。胯下的紅馬見到同伴,“唏律律”一聲歡快地鳴叫,原地踢踏著蹄子歡迎著大家。
李嫣遠遠認得來人是自己女軍營裡的一名隊正,連忙收拾心情,策馬迎了上去。這一瞬間,她便從一個單純善良的少女變回了那個冷豔勇敢的女將軍。
那隊正在馬上匆匆行了個軍禮,說:“校尉,都督命你速速回青州,徐州可能有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