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魏無羨想想,他和藍忘機關系不好,追本溯源,大概要從他十五歲那年和江澄一起來姑蘇藍氏聽學的那三個月算起。
姑蘇藍氏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藍啟仁,在世家之中公認有三大特點:迂腐、固執、嚴師出高徒。雖然前兩點讓許多人對他敬而遠之甚至暗暗嫌惡,最后一個卻又讓他們削尖了腦袋地想把孩子送去他手下受教一番。他手底下帶出過不少優秀的藍家子弟,在他堂上教養過一兩年的,即便是進去的時候再狗屎無用,出來時一般也能人模狗樣,至少儀表禮節遠非從前可比,多少父母接回自己兒子時激動得老淚縱橫。
對此,魏無羨表態:“我現在豈非已經足夠人模狗樣?”
江澄則很有遠見地道:“你一定會成為他教學生涯中恥辱的一筆。”
當年,除了云夢江氏,還有不少其他家族的公子們,全是父母慕名求學送來的。這些公子們都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世家之間常有往來,不說親密,至少也是個臉熟。人人皆知魏無羨雖然不是江姓,卻是云夢江氏家主江楓眠的故人之子和首席大弟子,被視如己出,再加上少年人往往不如長輩在意出身和血統,很快打得火熱,沒幾句就哥哥弟弟地亂叫一片。有人問:“你們江家的蓮花塢比這里好玩兒多了吧?”
魏無羨笑道:“好玩兒不好玩兒,看你怎么玩兒。規矩肯定沒這里多,也不用起這么大早。”
姑蘇藍氏卯時作,亥時息,不得延誤。又有人問:“你們什么時候起?每天都干些什么?”
江澄哼道:“他?巳時作,丑時息。起來了不練劍打坐,劃船游水摘蓮蓬打山雞。”
魏無羨道:“山雞打得再多,我還是第一。”
一名少年道:“我明年要去云夢求學!誰都別攔我!”
一盆冷水潑來:“沒有人會攔你。你大哥只是會打斷你的腿而已。”
那名少年立刻蔫了。這位是清河聶氏的二公子聶懷桑,其兄長聶明玦作風雷厲風行,在百家之中素有威名。雖說兄弟二人非是一母所生,但感情甚篤,聶明玦教導小弟極其嚴格,對他功課尤為關心。是以聶懷桑雖敬重他大哥,卻最害怕聶明玦提起他的課業。
魏無羨道:“其實姑蘇也挺好玩兒的。”
聶懷桑道:“魏兄,聽我衷心奉勸一句,云深不知處不比蓮花塢,你此來姑蘇,記住有一個人不要去招惹。”
魏無羨道:“誰?藍啟仁?”
聶懷桑道:“不是那老頭。你須得小心的是他那個得意門生,叫做藍湛。”
魏無羨道:“藍氏雙璧的那個藍湛?藍忘機?”
姑蘇藍氏這一任家主的兩個兒子,藍渙和藍湛,素享有藍氏雙璧的美名,過了十四歲就被各家長輩當做楷模供起來和自家子弟比來比去,在小輩中出盡風頭,不由得旁人不如雷貫耳。聶懷桑道:“還有哪個藍湛,就是那個。媽呀,跟你我一般大,卻半點少年人的活氣都沒有,又刻板又嚴厲,跟他叔父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魏無羨“哦”了一聲,問:“是不是一個長得挺俊俏的小子。”
江澄嗤笑道:“姑蘇藍氏,有哪個長得丑的?他家可是連門生都拒收五官不整者,你倒是找一個相貌平庸的出來給我看。”
魏無羨強調:“特別俊俏。”他比了比頭:“一身白,帶條抹額,背著把銀色的劍。俏俏的,就是板著個臉,活像披麻戴孝。”
“……”聶懷桑肯定道:“就是他!”頓了頓,道:“不過他近日閉關,你昨天才來,什么時候見過的?”
“昨天晚上。”
“昨天晚……昨天晚上?!”江澄愕然:“云深不知處有宵禁的,你在哪里見的他?我怎么不知道?”
魏無羨指:“那里。”
他指的是一處高高的墻檐。
眾人無言以對。江澄頭都大了,咬牙道:“剛來你就給我闖禍!怎么回事?”
魏無羨笑嘻嘻地道:“也沒有怎么回事。咱們來時不是路過那家‘天子笑’的酒家嘛。我昨天夜里翻來覆去忍不了,就下山去城里又帶了兩壇回來。這個在云夢可沒得喝。”
江澄:“那酒呢?”
魏無羨:“這不剛翻過墻檐,一只腳還沒跨進來,就被他逮住了。”
一名少年道:“魏兄你真是好彩。怕是那時他剛出關在巡夜,你被他抓個正著了。”
江澄道:“夜歸者不過卯時末不允入內,他怎會放你進來?”
魏無羨攤手道:“所以他沒讓我進來呀。硬是要我把邁進來的那條腿收出去。你說這怎么收,于是他就輕飄飄地一下子掠上去了,問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江澄只覺頭疼,預感不妙:“你怎么說。”
魏無羨道:“‘天子笑!分你一壇,當做沒看見我行不行?’”
江澄嘆氣:“……云深不知處禁酒。罪加一等。”
魏無羨道:“他也是這么跟我說的。我就問:‘你不如告訴我,你們家究竟有什么不禁?’他像有點生氣,要我去看山前的規訓石。說實話,三千多條,還是用篆文寫的,誰會去看。你看了嗎?你看了嗎?反正我沒看。這有什么好生氣的。”
“沒錯!”眾人大有同感,紛紛抱怨起云深不知處種種匪夷所思的陳規,相見恨晚:“誰家家規有三千多條不帶重復的,什么‘不可境內殺生,不可私自斗毆,不可淫|亂,不可夜游,不可喧嘩,不可疾行‘這種的也就算了。居然還有‘不可無端哂笑,不可坐姿不端,不可飯過三碗’……”魏無羨忙道:“什么,私自斗毆也禁?”
江澄:“……禁的。你別告訴我你跟他打架了。”
魏無羨:“打了。還打翻了一壇天子笑。”
眾人一疊聲地拍腿大叫可惜。
反正情況也不能更糟糕了,江澄的重點反而轉移了:“你不是帶了兩壇,還有一壇呢?”
“喝了。”
江澄:“在哪兒喝的?”
“當著他的面喝的。我說:‘好吧,云深不知處內禁酒,那我不進去,站在墻上喝,不算破禁吧’。就當著他的面一口喝干凈了。”
“……然后?”
“然后就打起來了。”
“魏兄。”聶懷桑震驚道:“你真囂張。”
魏無羨挑眉道:“藍湛身手不錯。”
“你要死啦魏兄!藍湛沒吃過這樣的虧,多半是要盯上你了。你當心點吧,雖然藍湛不跟我們一起聽學,可他在藍家是掌罰的!”
魏無羨毫不畏懼,揮手道:“怕什么!不是說藍湛從小就是神童?這么早慧,他叔父教的東西肯定早就學全了,整天閉關修煉,哪有空盯著我。我……”
話音未落,眾人繞過一片漏窗墻,便看到蘭室里正襟危坐著一名白衣少年,束著長發和抹額,周身氣場如冰霜籠罩,冷颼颼地掃了他們一眼。
十幾張嘴登時都仿佛被施了禁言術,默默地進入蘭室,默默地各自挑了位置坐好,默默地空出了藍忘機周圍那一片書案。
江澄拍了拍魏無羨的肩頭,低聲道:“盯上你了。自求多福吧。”
魏無羨扭頭剛好能看見藍忘機的側臉。睫毛纖長,極其俊秀清雅,人更是坐得端正無比,平視前方。他有心開口搭話,藍啟仁卻在這時走進了蘭室。
藍啟仁既高且瘦,腰桿筆直。雖然蓄著長長的黑山羊須,但絕對不老;照姑蘇藍氏代代出美男的傳統來看,絕對也不丑。只可惜他周身一股迂腐死板之氣,叫他一聲老頭毫不違和。他手持一只卷軸進來,打開后長長滾了一地,竟然就拿著這只卷軸開始講藍家家規。在座少年個個聽得臉色發青。魏無羨心中無聊,眼神亂飛,飛到一旁藍忘機的側臉上,見他神情是絕非作偽的專注和嚴肅,不禁大驚:“這么無聊的東西,他也能聽得這么認真!”
忽然,前方藍啟仁把卷軸一摔,冷笑道:“刻在石壁上,沒有人看。所以我才一條一條復述一次,看看還有誰借口不知道而犯禁。既然這樣也有人心不在焉。那好,我便講些別的。”
雖說這句話安在這間蘭室里所有人頭上都說得通,但魏無羨直覺這是針對他的警告。果然,藍啟仁道:“魏嬰。”
魏無羨道:“在。”
“我問你,妖魔鬼怪,是不是同一種東西?”
魏無羨笑道:“不是。”
“為何不是?如何區分?”
“妖者非人之活物所化;魔者生人所化;鬼者死者所化;怪者非人之死物所化。”
“‘妖’與‘怪’極易混淆,舉例區分?”
“好說。”魏無羨指蘭室外的郁郁碧樹,道:“臂如一顆活樹,沾染書香之氣百年,修煉成精,化出意識,作祟擾人,此為‘妖’。若我拿了一把板斧,攔腰砍斷只剩個死樹墩兒,它再修煉成精,此為‘怪’。”
“清河聶氏先祖所操何業?”
“屠夫。”
“蘭陵金氏家徽為白牡丹,是哪一品白牡丹?”
“金星雪浪。”
“修真界興家族而衰門派第一人為何者?”
“岐山溫氏先祖,溫卯。”
他這廂對答如流,在座其他人聽得心頭跌宕起伏,心有僥幸的同時祈禱他千萬別犯難,請務必一直答下去,千萬不要讓藍啟仁有機會抽點其他人。藍啟仁卻道:“身為云夢江氏子弟,這些早都該耳熟能詳倒背如流,答對了也沒什么好得意的。我再問你,今有一劊子手,父母妻兒俱全,生前斬首者逾百人。橫死市井,曝尸七日,怨氣郁結,作祟行兇。何如?”
這次,魏無羨卻沒有立刻答出,旁人只當他犯了難,均有些坐立不安,藍啟仁呵斥道:“看他干什么,你們也給我想。不準翻書!”
眾人連忙把手從準備臨時翻找的書上拿開,也跟著犯難:橫死市井,曝尸七日,妥妥的大厲鬼、大兇尸,難辦得很,這藍老頭千萬不要抽點自己回答才好。藍啟仁見魏無羨半晌不答,只是若有所思,道:“忘機,你告訴他,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