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之前。
新月在愁云間穿梭,只余一片黑色荒野,干冷的風從北方吹來,夾著幾粒黃沙,落到枯萎的臉上。腳下是叢生的蔓草和泥土,不時有突兀灌木擋道,還有殘存半截的籬墻,露出磚瓦的古墳,直伸天跡的倔強枯樹。腳底被荊棘刺痛,耳邊不時掠過夜鷹呼號,夜色中視野如同底片,在最遙遠的灰暗深處,匍匐著某些建筑輪廓。
記得自己坐上一輛大巴,從城市中心出發漸行漸遠,穿過少女時代讀書的學校,穿過無數工廠與樓房,穿過收割前的田野,又被拋棄在這片荒野盡頭。沒有人拋棄她,是她拋棄了自己,放逐了自己,囚禁了自己。
她,想要到另一個地方去。
很多年來,她一直夢想要去的地方,卻一直不敢去想象的地方。
魔女區?
她停下腳步,像尊美麗凝固的雕塑,孤獨地站在風中,從云端悄悄泄露出來的月光,照亮了眼前的路。
路,斷了。
一條深深的溝,橫亙于她的眼前,并把腳下這條長長的野路,硬生生攔腰切斷。視線越過深溝彼岸,就是無邊無盡的麥田,在月色下閃閃發光。腳踝在顫抖。彎彎曲曲的溝,向田野兩邊不斷延伸,從來都沒有盡頭,把世界分成兩半。
可是,溝并不寬,似乎用力一躍,眨眼就能跨過去?
低頭往下看,卻發現非常深,深得完全不見底,仿佛通往地獄的第19層。每次來到這里,她總會猶豫徘徊,然后膽怯地轉身離去。
今晚,她卻深吸了口氣,似乎聽到迎面而來的風中,隱藏著某個被遺忘的聲音。
那聲音召喚著她,就像召喚她重新從母親腹中誕生,后退幾步又往前沖去——先是左腳跨了出去,接著右腳也騰空了,像只逃脫獵人的小鹿,飛行在黑夜的原野深處。
就在前腳要沾到對岸的剎那,整個人卻像被什么拉了一下——有一只手,一只骯臟的有力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腳踝。
她被拉了下去。
自由落體。
再也看不到原野,再也看不到月亮,再也看不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只有,深深的溝,深深的溝里的風,深深的溝里的深深的風。
她在不甘地嘆息,她在絕望地狂叫。
在墜落到溝底之前,她睜開了眼睛——依舊聲嘶力竭地狂叫,身下卻是柔軟的床。
原來,是場夢。
仿佛還在恐懼的溝底,滿身冷汗濕透了睡衣,仿佛像父親一樣被從水底撈起。田小麥幾乎從床上滾了下來,摸著心臟感覺要跳出嗓子,打開臺燈才看到凌晨五點。
又是這個夢。大約從二十歲起,她就不斷地做這個夢,每周至少會做一次——她也感到困惑苦悶,甚至找過心理醫生,卻從沒解決過問題。這個關于深溝的夢,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時不時從深夜里爬出來,吞噬脆弱的心。
以往每次做到這個夢,她都是站在荒野的深溝前,從沒跨過這條溝。
剛才卻是破天荒第一次,她居然有這個勇氣跨過去——結果卻是粉身碎骨。
骨頭和關節都異常疼痛,好像剛被摔散了架,又活生生地拼了回來。
小麥拉開窗簾,看著燈光下玻璃的反光,映出自己的臉龐。
二十八歲,仍然迷人的臉龐。但接下來,青春就要流逝了?
她想起了一個人。
顫抖著拿起手機,給前男友盛贊發了條短信——
“我這些天不斷做惡夢,大概快要死了吧。”
為什么還要再給他發短信呢?大概因為孤獨吧,人總是害怕孤獨,尤其在失去父親以后,每個夜晚都那么難熬,只能在淘寶瘋狂購物來麻醉自己,但清醒過來就無比疼痛。
忽然,短信鈴聲響了,前男友回復了一條短信——
“小麥,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也很抱歉沒來參加你父親的葬禮。我很為你擔心,希望你能堅強起來,千萬要照顧好自己!保護好自己!我會一直念著你的,希望以后看到你的笑容。你的贊。”
短信還沒讀完,淚水已滴落到屏幕上。
現在是早上七點,大概她發出的那條短信,吵醒了盛贊的好夢,他卻立即回了一條,如此安慰關心的話——任何女孩都不能不為之動容,無論以前他多么令她失望。
“我會一直念著你的。”
小麥反復讀著這句話,該不該相信他呢?
“希望以后看到你的笑容。”
這是一種暗示?希望再續前緣?可是,他能跨過父母那道門檻嗎?
她不知該如何回復?以前也談過幾次戀愛,每次分手都是干脆利落,幾乎一轉身就忘了對方——她想自己從沒真正愛過一個男人,真正發自內心發自骨髓的愛。
從沒真正愛過,才是一輩子最大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