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
六月,最后一個星期天。
夕陽由金色變成血色,灑在秋收的新T恤上,也灑在身后的摩天輪上——另一對幸福的年輕人,正在剛才他倆最高的位置。
走出錦江樂園的路上,他們兩個都沒有說話。小麥不斷理著額前發絲,再也不敢回頭看摩天輪。
在傳說能得到幸福的地方,他卻沒有給她一個答案。
而她自己也不能給出一個答案。
一道無解的數學題?
周日的傍晚,地鐵擠滿回家的年輕人,田小麥陪伴他回到莘莊。
走出車站的時候,秋收終于說話了:“不用再送了,我一個人坐公交車回去。”
“我還想看著你。”
小麥拉著少年的手不放,他來了個淡淡的微笑:“明天不就能看到了?”
“是。”
“快點回家去吧,萬一被你爸爸知道了,你可就要慘了。”
“我不怕。”
在莘莊地鐵站前的廣場,十八歲的紅裙少女,癡癡地看著少年,無聲地灑下眼淚。
秋收也顫抖著低頭不語,忽然緊緊抱住小麥,親吻她的臉頰。
當他的干裂的嘴唇,從她的細膩的臉上滑落,便無聲無息地轉身,走入站前廣場的茫茫人海。
兩個人緊緊纏繞的手指,幾乎也在同時掙脫開來。
小麥早已淚流滿面,不斷摩擦自己的指尖,似還殘留他的體溫。
一分鐘后,等到重新擦干眼淚,卻再也看不到她的少年了。
天,徹底黑了。
她在夏夜的風中站了片刻,像一尊廣場上的雕塑,被無數路過的人們注目,卻感覺身邊所有人都不存在,因為他已不在身邊。
終于,田小麥,轉身,進站,上地鐵,回家。
父親正在家里等著她。
“你到哪里去了!”
田躍進狂怒地對女兒吼起來,而她一聲不吭地回到臥室,把門鎖住不讓老爸進來。
這天晚上,她第一次做了那個夢——
夢見自己來到黑夜的荒野,腳下是一條深深的溝,她不敢......不敢跨過那條溝......
凌晨,她從夢中醒來,感覺自己墜落到了溝底,腿骨居然劇痛起來,仿佛已再次摔斷。
整套枕頭和席子,都被少女的眼淚打濕了。
星期一,父親用警車押送她去上學。
警車開到南明中學的校園,田躍進親手把女兒交給班主任,反復囑咐老師一定要把她看住。
于是,從早到晚都有老師跟在身邊,有時是班主任,有時是英文老師,有時是數學老師,有時直接就是教導主任——就像一個不良少女,成為學校重點的監控對象。
不再有老師喜歡她了,也不再有同學愿和她說話,每個人都像看外星人一樣看她。許多原本用羨慕的目光看她的女孩,卻改換成鄙夷的目光;原本用愛慕的目光看她的男孩,卻替代成惋惜的目光——如同一朵掉入臭水溝的花。
中午,田小麥說要到對面小店買些東西,卻被老師牢牢攔住——門衛已接到校長指示,無論什么理由都不能放她出門,必須要嚴防死守。
傍晚,她再一次要出校門,仍然被班主任拒絕,寸步不離地守在左右,就是不準她踏出校門半步。老師陪著她在食堂吃晚飯,親自監視她在教室晚自習。晚上八點,她就被“押”到了宿舍樓,前前后后多了好幾把鎖,顯然是像防賊一樣防著她。管理員徑直將她送入寢室,接下來就讓室友們負責看守她。
學校圍墻已加裝了鐵絲網,每夜都有老師輪流值班巡邏,簡直就是一座肖申克監獄!而她連放風的權利都沒有。
熄燈之前,小麥趴在寢室的窗口,眺望學校外的荒原夜色。她想到對面的秋收,一定正在焦急地等待著她——昨天不是說好了?今天一定會見面的,可她卻哪里都去不了,成為了關押在學校的囚犯!老天作證,只要一天看不到他,她就感覺被判處了無期徒刑。
淚水忍不住地滴下去,正好落到樓下的花叢中。底樓的燈光下,依稀照出一個熟悉的背影。
錢靈——不用看臉就知道是她,正蹲在一株梅樹底下,似乎在泥土里挖著什么,又把某樣東西埋進土中。她知道錢靈最喜歡的是梅花,以前她倆常在這株梅樹下散步,冬天還能欣賞綻開的梅花。
好像心有靈犀,梅花樹下的錢靈仰起頭來,正好看到把頭探出寢室窗口的小麥。
“不!不要!”
錢靈恐懼地大喊起來,以為小麥想要跳樓自殺吧?
小麥卻關了窗戶回到床上,不想再讓人更多人來注意她。
一分鐘后,錢靈回到寢室,直接掀開小麥的蚊帳。曾經的死黨,南明高中的兩朵校花,沉默地注視對方。
還是錢靈打破了沉默:“你沒事吧?”
“我沒事。”小麥繼續蜷縮在床上,“你剛才在樓下干嘛?”
“我在埋葬。”
錢靈脫了鞋跳到小麥身邊,像從前躲在一個蚊帳里那樣。
“埋葬?”
小麥放下了蚊帳,成為兩個女孩的小世界。
“你還記得我床頭的大頭貼嗎?”
“我們兩個人的合影。”
“是。”錢靈停頓了片刻,仰頭嘆息,“我把大頭貼埋到了我最喜歡的梅花樹下。”
“為什么?”
小麥感到一陣悲涼,就像自己的青春也被死黨埋葬了。
“既然在你的心里,我已不再重要,何必再留著我們的大頭貼呢?”
“錢靈。”小麥顫栗著抓住她的手,“不,你在我的心里永遠重要,誰都不可能代替你。”
“你的心只有他。”
錢靈把手掙脫了出來,怨恨地盯著她的眼睛。
“不,我不能失去你。”
小麥從來沒有想象過,她會到這種眾叛親離的地步,她仍想挽回與錢靈的友情。
看著她真實而單純的眼神,還有順著臉頰滑落的淚水,錢靈也心軟了下來,噙著淚花問:“真的嗎?”
“真的!”
小麥緊緊抱住錢靈,無法想象失去她的生活,如同無法想象失去秋收的生活。
可是,她卻難以衡量,天平之上哪一個更重?
兩個十八歲的少女,在蚊帳里相擁大哭一場,直到寢室熄燈陷入黑暗。
眼淚,分別打濕了枕席。
她們擠在狹窄的床上,互相撫摸對方發絲,交換口鼻呼出的氣息,就像回到去年六月。
錢靈在耳邊說起悄悄話:“告訴你一個秘密,高二那年暑假,我喜歡上了鄰居的男生,那是個大學一年級的學生,長得又高又帥還愛擺酷,簡直和流川楓一模一樣。可是,我和他只持續了一個月,等到我們重新開學的時候,原來那種感覺就徹底沒了,我再也不想要見到他了。”
“不會吧?那說明你們愛得不深。”
“當時愛得死去活來呢!可是,只有三分鐘的熱度,這就是絕大多數的初戀,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都會遇到這種情況,千萬不要因此影響未來一輩子。你還有太久太久的人生路要走,會遇到更多更好更適合你的男孩子,給自己留更多的機會吧。”
小麥卻背過身去淡淡地說:“為什么,你的口氣那么像老師呢?”
“好吧,我不說這些了,只要你還把我當作死黨。”
“嗯,我們要好好地在一起。”
黑暗無聲的女生寢室,田小麥靠在錢靈的身上,居然漸漸地睡著了。
她夢到了秋收。
第二天,小麥剛去食堂吃早飯,就有個老師盯在旁邊,一直盯到早上第一節課。
一天一夜,她像蹲監獄似的失去自由,只能來往于教室、食堂、寢室之間。學校派三個老師輪流盯守她,更嚴禁她踏出校門半步。
終于,她憋不住對老師說:“我有這么可怕?”
“對不起,這是校長的指示,也是你爸爸的要求,我們必須對你負責。”
就這樣熬到星期三,小麥已三天沒見到他了,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情?會不會同樣癡癡地等在學校門口?最不敢想象的,就是秋收可能覺得她變了心?突然之間就要一刀兩斷?
每個夜晚她都心如刀絞,趴在寢室窗口直到熄燈,做著各種稀奇古怪的惡夢。幸好有錢靈陪伴左右,否則自己一定會瘋的。每次睡不著的時候,她就會拉著錢靈說悄悄話。她會把自己內心所有的秘密,包括對秋收的看法都告訴死黨。
錢靈耐心地開導她,告訴她那只是少女的幻想,并不能模糊兩個世界的分界線——這條涇渭分明的鴻溝,是誰都無法跨越過去的。至于那些愛情小說里寫的,愛情歌曲里唱的,都只是一些幻覺——不可能成為現實的東西。
小麥承認她說的每句話都有道理——可是,如果是幻覺的話——為什么,她感受得那么真實呢?
周四,高考前在學校度過的最后一個夜晚。
她依然趴在寢室的窗臺,眺望朦朧不清的黑暗荒野,期望能看到某個光亮,無論是手電筒還是篝火,她都相信那是秋收點給她的。
可是,隨著熄燈時間到來,她被迫回到蚊帳里,再也沒有看到哪怕一絲的光。
昏昏沉沉地睡到后半夜,聽到窗外響起什么聲音,她警覺地睜開眼睛,推了推身邊的錢靈:“你聽到了嗎?”
“嗯?沒......好困......睡吧......”
小麥剛剛躺下,心里就被深深刺了一下,下床打開窗戶,果然聽到了那個聲音。
窗外,女生宿舍樓下,那堵高高的圍墻的后面,就是凌晨荒蕪的原野。
學校圍墻的背后,傳來一陣吉它彈奏聲——分明就是那把破舊的木吉它,是秋收的手指彈出的聲音,沒有什么花哨的旋律,只有流浪漢似的不羈節奏,響徹了校園的這個角落。
寢室里的女生們都醒了,樓上樓下很多人都聽到了,錢靈也下床跑到她的身后,摸著小麥的肩膀說:“我也聽到了,你沒事吧?”
她卻沒有回答,只是怔怔地趴在窗臺上,聽著黑夜里傳來的吉它聲,聽著秋收的歌聲——
“喝醉了以后,還能想些什么?是純純的愛,是飄飄的愁......”
為了能讓寢室里的小麥聽到,又為了避免被吉它聲掩蓋,秋收唱得特別瘋狂特別大聲,幾乎驚醒了南明高中所有的女生。
小麥緊緊地咬著嘴唇,無法抑制自己的淚水,大顆地從窗口跳樓而下。
凌晨的夜空,繼續飄蕩著吉它的彈唱——
“不要說你我,都無法掙脫,只要閉著眼睛,你就會感動。將一個天空,劃上一道彩虹,有綠綠的樹,和暖暖的風。給我一杯酒,我輕輕的說,只要忘記曾經,你就能自由。是誰將我的夢敲破,太陽下的河水,它不停流......”
茫茫的黑夜里,始終看不到秋收在哪里?但他的吉它和嗓音,卻像無處不在的空氣,滲透到學校里每個角落,也滲透到這個夜晚每個人的記憶里。
她伸出手觸摸著空氣,宛若也觸摸著他的琴弦。
聽到副歌部分,竟連錢靈也被打動落淚。但她緊緊抱著小麥,以防在窗邊有什么意外。
看不到的墻外,秋收的聲音早就唱啞,卻依然往天空訴說愿望,他知道小麥一定可以聽到,荒野里所有的幽靈也能聽到。
也許,還包括死在馬路對面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