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昆侖,莽莽青藏。八萬關中健兒剛剛渡過了黃山漫天的灼熱,正愁鎧甲中早已經一層又一層發粘板結的布衣如何漂洗,干裂的嘴唇最是容易嗅到清水的味道,此刻驟然的寒冷就讓人不禁又緊了緊絲絳,只恨鎧甲不夠厚重還有那么多的縫隙,灌進來的風沒有任何過濾,就如同割刀一樣劃在肌肉間,這里真是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地方。
蕭嵩仰望碧藍如洗的天,藍的那么透徹,閃耀的陽光就從堆雪般的云朵中綻放,距離地上的人們那么近,晃得人睜不開眼,可大地上清幽幽的怪石林立,既不覺得暖和又勾不起心曠神怡。蕭嵩畢竟歲數大了,稀薄的空氣常常反射五彩霞光令人膜拜這片神奇的土地,但一個月來見得多了,也就不再感慨,反倒是生出一點點恐懼,仿佛那是絢爛來自于上古兇獸的雙眸。
前鋒軍不斷清理著吐蕃的游騎,大唐的鋒刃絕不允許被任何人阻隔!這是全軍的信念,更是大唐的信念!但那些文采華章之士若是來到此處,必定要對這遍地青黑色堅石吟詠一番。折斷的馬蹄越發多起來,熊掌拍蒼蠅是最郁悶的事兒。
幸好有一臺千里眼!這些天已經沒有吐蕃的探子敢靠近十里之內了。蕭嵩很清楚這一次既不可能滅了吐蕃,也不可能占住高原土地,自己要做的就是打到紫山下,拔除幾座吐蕃重鎮,讓蠻子肉疼一陣就好!過后還是要通商甚至和親的。
可是,真的不可能嗎?那樣的蓋世奇功哪個武將沒夢想過在自己手中實現呢……
“報!啟稟大都督,前鋒軍距此一百二十里外圍困多瑪城!”
“報!啟稟大都督,六十里外前鋒軍第一輪攻城結束,傷亡將士一千三百余!”
“報!前鋒軍喜奏大都督知,隨軍醫官的傷口縫合術神效,受傷將士幾乎都無大礙!”
蕭嵩端坐馬上終于大喊出聲,盡情的噴發胸中的濁氣:“儀王仙術神異居功至偉啊!”這一幕被周圍所有的將士看得清清楚楚,互相打聽后才得知每次戰爭中很可能被遺棄的傷兵竟然有了活下去的機會,全靠儀王殿下傳授的神術,將士們不禁在心中更改了祈禱的習慣:“儀王保佑平安、儀王保佑我平安歸鄉!”
更多的關于儀王的事跡在篝火旁、帳篷里、營寨中流傳!尤其是傷兵有可能因禍得福進入儀王殿下的田莊養老的事兒,更是令人神往……不受重傷可是沒那個福氣的啊!蕭嵩高坐中軍帳中側耳傾聽都能聽到那些自發的說書人,但并未阻止,無論是為了給將士信仰的力量,還是為將來的孫女婿積累口碑。
這次出征前還從儀王府偷學了一套洗澡器械,聽李璲說這東西叫什么‘太陽能淋浴’,不就是在高臺上架起幾層黑漆鐵筒嗎?下面連接出竹管再固定上一個扣去蓮子的蓮蓬頭,用來分出多股水流。不用的時候用繩子把接口處勒緊……不過,還真是好用啊!
原來,黑色最是吸熱?曬一天的鐵桶內水都燙手!泡浴桶改為站立淋浴,只要多接幾個管子就能讓很多人同時沐浴,太適合軍旅使用了……那小子說得對啊,衛生狀況很重要,關系到傷兵能不能活下去!想到這兒,蕭嵩命令左右:“要保持軍中干凈,營房邊要灑石灰,尤其是廁所內更要隨時填埋石灰,不可馬虎了!”
傳令官欣然應諾。
第二天,攻城戰再次打響了!東西北三面同時響起的喊殺聲震天動地,如果音波能夠發出可見光的話,多瑪城外就是三條猙獰的蒼龍沖天而起!但音波不可見而箭羽可見,飛蝗般鋪天蓋地為大唐士卒開道,空氣都被射爆了!遮天蔽日肆虐著多瑪城頭。
掩映中的是隆隆作響緩緩靠近城墻的云梯車,云梯車高臺上的箭孔內指揮的是蕭嵩的長孫蕭小樓!那一對劍眉正如他手中的鋼槊,今晨,必將用一鼓作氣的勝利為蕭小樓證明!我蕭氏一門不光出宰輔文臣,同樣有身先士卒的武將!覆滅吐蕃人的囂張還是要靠我勇猛無畏的將士,血腥的勝利不是幾罐老酒能決定的!我要成為蘭陵蕭氏第一個從士卒一步步努力出來的大將軍……
蕭小樓意志無比堅定,距離城墻僅剩一丈遠時毅然推開云梯車頂厚重的木門,腳尖輕點之力超越利箭的速度沖上了城垛!一聲大喝可震塌城樓:“大唐威武!都給我沖!”
蕭小樓的銀甲在陽光下格外耀目,城樓上的光華那就等于最堅挺的旗幟!印上吐蕃城樓的標志就是大唐的驕傲!上萬士卒渾身再次鼓蕩起無盡的潛力……“將軍威武!跟隨將軍!”、“大家沖啊!殺光吐蕃狼!”、“吐蕃敗了!大唐必勝!”
三面的吶喊無論真假都是對心靈的考驗,流矢就在脖頸邊劃過,生命早就不在自己手里掌握,前進!不過仗一股氣而已!于是很多人會不知道疼痛,沒上過戰場的人難以理解,好似山搖地動中磚石砸在身上能壓抑刀劍傷口,沖鋒的號角給與勇猛的人有流不盡的鮮血!直到戰爭的結束才允許自己倒下。
蕭嵩站在遠遠的山巔上觀望,一言不發。勝利只是早晚的事兒,吐蕃貧瘠的土地上只能搭建這種純粹石頭壘砌的小城,石縫中連米漿石灰都不會抹、也遠沒富足到用米漿墻!若不是大型攻城器難以運到高原來,何必讓大唐的勇士們以身軀墊起這雄壯?那個精于百工機巧的小子怎么不創造個適于高原作戰的器械呢!
蕭嵩的思緒從新飄回腳下荒蕪的溝壑,習慣性的把千里眼旋開在眼前,拉近,再拉近……那銀光閃耀處當然就是自己最得意的孫子,那一身的勇力足夠爆裂那套鎧甲……真的爆裂了?蕭嵩用力旋轉望遠鏡想要再看清些。
閃耀在城頭的銀光突然消散!就在無數士卒已經登臨城墻的最后時刻!蕭小樓的銀鎧被一只粗長的鐵箭崩碎!大片的血花渲染了銀光……蕭小樓的右臂穿了透亮的窟窿,巨大的沖擊力帶著他的身軀橫飛十多米,淹沒在數不清的碎肉和汩汩的血泊中。
激戰的人群忽視了他,因為隨時有人撞飛在一旁,也許從另一處爬起來再戰,也許自己也不知會永遠的躺在何方。但蕭嵩的望遠鏡在忙碌的尋找……無聲的尋找!蕭嵩一語不發,這個時候主帥是絕不會做動搖軍心的事的,如果早一刻救治可以活過來的話,蕭嵩的選擇是:不會開口讓任何人去搶回蕭小樓!
所以他只有快速移動望遠鏡默默的找、默默的看、默默的期待!世間真的存在意志力的偉力,在期待中那片銀光再次放大,雖然黯淡了些,但畢竟倚靠著那桿長槊挺立起來了!
“小樓啊!堅持吧!你必須堅持到勝利!讓蕭氏多一個英雄少一個烈士!”蒼老的蕭嵩在心中默念著、祈禱著。軍中無父子爺孫,只有將帥校尉兵,作為統帥蕭嵩眼里只能有城池和勝利,不能有對任何單獨個人的擔憂和照顧。
當唐字龍旗插上多瑪城城主府的時候,將士們的歡呼聲里,蕭小樓同所有昏迷的傷兵一樣落寞在孤寂的帳篷里。
“結束了嗎?我們勝利了嗎?”蕭小樓睜開雙眸的時候唯一的牽掛還是任務,這不關自己負傷甚至死亡是否值得,這一刻他的心中只有使命和責任!
隱隱約約是歡呼聲,是大唐人的語調,是關中的豪邁秦腔。軍醫官還在蕭小樓手臂處忙碌著,蕭小樓想要起身時一個掙動惹來軍醫官的不滿:“蕭將軍不要動!你看你看,剛縫合好的傷口又崩開了!”
蕭小樓這才注意到手臂處的血洞,致密的針線弄得肌肉酥麻和癢,古銅色的皮膚下虬健的肌肉散發著性感,但卻被血污遮擋了,蕭小樓不好意思的道:“多謝!是你救了我啊!”
“將軍要謝就謝儀王殿下吧,是儀王救了你!”軍醫官在蕭小樓詫異的呆愣中指指傷口,轉身出帳前臨走留下話:“麻醉劑只能管三個時辰,夜里將軍才會感到疼,還請忍耐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