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我的手也疼到麻木了,她也漸漸松了口,滾落到我的腳邊,我一把拉她入懷,死死抱住,不讓她有機會再咬我。她更大聲地哭出來。我倆淚流滿面,卻不愿意看對方的臉,更不知該說些什么。
“我該怎么辦?”錦繡終于哭累了,斷斷續續地在我耳邊喃喃說道:“他要殺了非流,怎么辦?他可以殺了我,可是他不能殺了非流,他是我的命根子啊。”
這一夜,錦繡一直抱著我,就像小時候,她受了委屈或者極度驚嚇,緊緊地抱著我那樣,哭了一夜。她告訴我她在那個白衣少年面前自慚形穢,覺得配不上他。她曾經真心地愿意為他付出一切,可是那原青江是那樣可怕,又那般有魅力,給了她那個白衣少年無法給予的東西,那就是權力。
那種生殺予奪的權力實在太誘人了,致使她最終放棄了愛情、愧疚,還有我。
而她的選擇也越來越少,前方看似是錦繡前程,卻好像越走越窄,到后來似乎只剩下了敵人和權力可以選擇,在這所剩無幾的東西里唯一寶貴的便是她對非流的愛。
她反復哭訴著為什么非白這樣恨她,他曾經那樣溫柔地凝視過她。
那是因為他曾經深深地愛過你,甚至到現在他心中的某個角落還埋藏著你的影子。我在心中嘆息著,沒有說出這個答案,只是摟緊了她,輕拍她的后背,一言不發。
我想,也許她其實也知道這個答案,所以才會這樣害怕。
第十六章茶煙透碧紗
第二天,錦繡的宮人傳來消息,圈禁在永定府中的永定公喬萬欲發兵救太皇貴妃,結果他的計劃被馮偉叢的手下探知了。喬萬化裝的隊伍走到朱雀街,就被等候多時的素輝和齊放中途劫擊。喬萬負隅頑抗,當場被齊放親手擊斃,緊跟著寧康郡王的大部隊終有蹤跡,收到平安旨后,卻并未按旨回朝,反倒突破沈昌宗的重圍,并最后幾個舊部和武功高強的紫星武士挾世子逃入秦嶺,不知所終。
等我們得到消息時,素輝已收繳武德軍,所有參與謀反的將官全被斬首示眾。錦繡最大的靠山寧康郡王生死不知,再無人可領軍隊打回長安。
盡管我向她保證非白不會傷害非流,并且我也已派出了暗人前去營救,可是錦繡受到了巨大的驚嚇,發起了高燒,別說去法門寺了,她連站都站不起來,我便留下來照顧錦繡。
為保錦繡性命,初喜沒辦法,只得含淚交出錦繡在后宮呼風喚雨的皇貴妃鳳宮印。此時的錦繡卻根本不在乎那鳳宮印,她總是神經質地拉著我的手,“你別離開我,你一走,他就要來害我。”要么就是緊緊抱著我,對我附耳壓低聲音道:“不要讓非流靠近我,他在等我引非流過來,好逼他交出玉璽,然后殺了他。”
她的眼神渙散,對我嘻嘻笑道:“木槿,我的流兒才是大塬真正的天子,等我得了這天下,我與木槿一人一半,可好。”
我對著她無言地淚流滿面,可是她卻嫌棄地彈著我的眼淚,一把推開我,甩著一頭蓬亂的發髻,紫瞳高高在上地睨著我,“圣上不喜歡看女人哭,你以為哭哭啼啼的就能讓圣上多看幾眼嗎?沒有人可以跟我爭寵。”
初喜流著淚告訴我,錦繡已經很多年沒有生病了,可是這一場小小的高燒令她病得不輕,所有的意志都垮了,曾經不可一世的紫瞳充滿了恐懼和憂慮,滿頭如云的烏發竟然一夜雪白起來,美麗的面容急速憔悴,幾天之內失去了整整十斤。除了我和初喜,她不讓任何人靠近,凡是藥品和食物,她一定會圓睜著大眼睛看著初喜試過,然后再蹲在我跟前,仔細地看我再試過,她才會小心翼翼地服食,因為她深信非白會用慢性毒藥毒害她,如同當年她對待可憐的琴兒。
她整夜整夜地不睡覺,只是瞪著一雙眼窩深陷的紫瞳,死死地看著大殿的入口處——原來三十歲的美人看上去卻像四十歲一般,等待著前來拘押她的侍衛或是非流的歸來。
二月二龍抬頭的好日子,在外面守著的初喜踉蹌著奔入錦繡的寢殿,流著淚泣喜道:“主子,殿下還活著,殿下已帶一個鐵衛回紫棲宮了。”
“昨夜寧康郡王欲帶著三千奉德軍沖下秦嶺,寧康郡王已被活捉,我君氏的暗人已救出漢中王殿下,是殿下為救寧康郡王和太皇貴妃,帶著一個鐵衛自己回來了。”小玉在一邊回道,“殿下現在在崇元殿門口舉著玉璽跪著,山呼萬歲,愿終身為先帝守孝,只求圣上能免寧康郡王一死,免太皇貴妃殉葬先帝。”
錦繡的眼神如死灰一般,手一顫,金盞跌落在金磚上,發出急促而刺耳的聲音。她的聲音像死了一樣,“完了。”
小玉急忙說道:“請太皇貴妃放心,忠勇郡王于飛燕及其妻安城公主、太仆寺卿常栽道、大理寺卿朱迎九以及新赦的三品臨武將軍盧倫等皆同跪漢中王身側,為寧康郡王和太皇貴妃請命。”
我們同錦繡六神無主地過了大約一個時辰,又見錦繡的宮人滿面淚痕地進來報說:“娘娘大喜,皇上準奏了,寧康郡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貶為庶民;漢中王為奸人蠱惑,赦免無罪,今準其為先帝守孝,馬上就要過來與娘娘團聚了。”
我暗中舒了一口氣,錦繡的憔悴容顏上沒有半點喜悅。
不消半刻,卻見有大隊人馬涌進大殿,走在最后面的是坐在高頭大馬上的非流,小臉又黑又瘦,神情凝重。
到得中殿,我讓監押的大隊等在殿外。非流剛給錦繡見禮,擔心地詢問錦繡身體,不想錦繡卻忽然一抬手,打了非流一掌。錦繡仍在病中,枯瘦的手力量減了幾分,饒是如此,非流的臉還是被打偏了,小臉上清晰地印著五道指印。我們大驚,我按住錦繡的手,生氣地瞪著她。可是非流卻像沒事一樣,反倒上前一步,對錦繡擠出一絲笑容,“父皇一個人很孤單,正好兒臣可以去陪陪他。”
“閉嘴!”錦繡仍然板著臉,恨恨地看著非流,“我說過,你只需走,只需走得遠遠的,只要有玉璽在,何愁沒有皇位?”
非流鄭重道:“兒臣擔心母親。”
錦繡吼道:“誰要你擔心,他逼死我正好,逼死太皇貴妃,天下皆誅,正可以成為你日后復位的資本。”
“母妃糊涂,”非流肅然道,“父皇駕崩,非流不歸乃是大罪,皇兄可輕易帶領朝臣褫奪兒臣的皇位,廢兒臣及母妃為庶人。皇嫂說得對,只要活著,便有希望……”
錦繡愣了一愣,看了我一眼,轉而對我怒道:“莫非是你故意引我兒回來,毀他前程?難道你是想把我兒獻給非白好殺了他?”說著便揮著護甲要刺我。
好在錦繡仍在病中,力氣不大,我只覺痛心,也不與她理論,只死死壓住她,柔聲道:“你又瞎想了。現在還在病中,等養好身體,一切從長計議。”
“母妃莫要怪皇嫂,是皇嫂的暗人救了我,不然我不是死于軍隊的流矢,便是被野獸吃了。”非流趕緊拉住錦繡,死命地給她磕頭,眼中流淚道:“兒臣之所以決定回來,是因為父皇駕崩前,兒臣偷偷看過遺詔,父皇根本就沒有想過要立兒臣為太子,不過是故意拿兒臣來激三哥罷了。而且兒臣偷偷聽父皇同近臣說過,就算要立兒臣,也要先賜母妃殉葬,才可放心立兒臣。”
非流柔聲道:“如果要兒臣看著母妃死在眼前,兒臣情愿不要這個皇位。”
錦繡的雙頰一下子涌上不正常的紅潮,力氣大得驚人,使勁揮出右手的護甲,一下子劃破我的手臂,鮮血直流,把我推得老遠。
她又拂開初喜,隨手取了一盞鎦金鳳燭臺向非流扔去,放聲大吼道:“你這沒用的蠢貨,只顧著情誼,有個屁用!誰要你回來,你可知,我只想你登上皇……位……”
非流躲也不躲,正中額頭,不由鮮血直流。初喜趕緊上前用袖子按住非流的額頭,哽咽道:“請主子息怒,求主子陪王爺多說說話,不然就沒有時間了。”
“你胡說什么?”錦繡冷聲喝道。
“皇上命王爺為先帝守陵,巳時便要走。”
初喜抹著眼淚道,“是皇后娘娘為王爺請來的恩典,同主子告別。”
“秦陵路途遙遠,冬冷夏熱,”錦繡大怒道,“我兒年幼,又從小錦衣玉食的,如何能吃得起這種苦,他是要逼死我兒嗎?”
“太皇貴妃慎言,”我爬將起來,再次抱住錦繡,“我們這是在救他,漢中王節孝之義,天下必傳,若有人乘此加害,必為千秋罪人。”
我用力掐了一下她,她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紫瞳茫然地看著我,如同小時候受了欺負,卻不知如何辯解一般。
霎時,我心中恁地難受,淚盈滿眶,只是咬牙堅定道:“錦繡,且信姐姐一次吧。”
西洋鐘當當地走到三點,領頭監馮偉叢過來,冷冷地宣旨:“巳時已到,請漢中王上路。”
眼看臨別時刻,錦繡眼神出現了一絲慌亂,張口欲言,忍不住眼淚長流,卻再也罵不出口了。
非流再一次給錦繡磕了一個頭,朗聲笑道:“母妃放心,兒臣這就去為父皇守陵,拜別母妃,望母妃珍重。”
錦繡想追出去,奈何沒有體力,她靠著我的身體,來到中庭,哽咽著叫道:“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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