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瑛伸出手去,摸了摸慕夫人的臉,吃了一驚:“母親,你的臉怎么這般發燙!”她從被窩里鉆出小小的身子,朝外邊喊了兩句:“嬌紅,軟綠!”
慕夫人吃力的捉住慕瑛的手將她拖了回來:“天氣冷,仔細凍壞了身子。”
“母親!”慕瑛抱住了慕夫人,將臉貼在她額頭,有些依依不舍:“瑛兒不想離開母親。”
“母親也不想讓瑛兒走。”慕夫人睜大了眼睛,貪饞的看著慕瑛,她的女兒,從一個尺把長的嬰兒長到現在這模樣,粉雕玉琢一般,她又怎么舍得放手!可是……想到皇上昨兒追著來的圣旨,慕夫人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君命難違。
嬌紅與軟綠進來的時候,母女兩人正相擁在一處,一副難舍難分的模樣。
“大小姐,快到辰時了。”
離辰正時分只有半個多時辰,大小姐已經不能再窩在夫人懷里撒嬌,嬌紅手中抱著一堆衣裳,看著慕瑛那可憐巴巴的眼神,實在為難。
“母親,你就別起床了,瑛兒帶著小箏回宮便是。嬌紅,快些給我穿衣。”慕瑛吸了一口氣,跳下床來,若是回宮晚了,赫連鋮不會放過她的。
慕夫人的眼睛貪婪的盯住慕瑛小小的身子,月白色的中衣上,有桃紅的鑲邊,配得十分靚麗,只是衣裳略微顯得短了些。
這衣裳還是慕瑛進宮前她親手做的,才幾個月,穿在慕瑛身上便短了,這時光真真如流水,莫名其妙的就消失不見,日子完全不是度過的,好像有人用把剪刀,輕輕一聲,中間就多了一片空白。
嬌紅與軟綠忙碌一陣,慕瑛終于梳洗打扮停當,她撲到了床上,抱住慕夫人的脖子輕聲道:“母親,瑛兒過年時候回來看你。”
慕夫人點了點頭:“是,過年肯定是要回來的。”
現兒已經是十一月,挨著再過一個月,也用不了多久。
“大小姐,咱們該回宮了。”小箏在內室門口晃了晃,慕瑛瞥了一眼屋角的那個漏壺,朝慕夫人行了一個大禮:“母親,女兒要回宮去了,母親大人保重身體。”
慕夫人點了點頭:“瑛兒,你去罷。”
她一只手支起頭,看著慕瑛一步步的朝碧紗櫥外走了過去,心里頭像堵了一塊大石頭,壓著沉沉的一片,小小的身子轉過了蒙著碧紗的雕花格子門,再也看不見她的影子,慕夫人鼻子一酸,捂著眼睛無聲的哭了起來。
這種離別的滋味真是揪心,她的女兒在暗無天日的皇宮里究竟要過多久?熱淚就如火一般燙手,滾在她的手背上,一滴滴的掉了下來。
“咳咳咳……”慕夫人只覺胸悶,大聲咳嗽起來,嬌紅捧著痰盂趕忙進來:“夫人,夫人!”
慕夫人從床榻上探出頭來,張開嘴,一口鮮血吐在了瓷白的缽盂里。
“夫人!”嬌紅跪了下來:“你且歇息著,奴婢去請大夫。”
慕夫人擺了擺手,眼睛半閉:“等一陣子,等大小姐安安心心走了再說,別驚擾了她。”
“夫人!”嬌紅的眼淚紛紛的落了下來:“奴婢等著大小姐出府以后再去。”
慕府外邊停著一輛馬車,翠羽華蓋,四角懸掛著金色的鈴鐺,云錦為壁,撒花綾羅的簾幕,氣派非凡,引得過路的人都在側目張望:“慕大司馬要上朝去了?”
“慕大司馬是自己騎馬上朝的,這馬車該是給府中女眷準備的。”
閑談之間,就見慕府大門里走出了幾個人,一群丫鬟擁簇著正中間那位小小姐,欺霜賽雪般的肌膚找不出一絲瑕疵,水汪汪的大眼睛靈活得仿佛會說話。
“那位就是慕大小姐罷?不是說進宮給靈慧公主做伴讀,如何會這個時候從慕府走出來?”路人疑惑的看著慕瑛走到馬車前,兩個丫鬟走過來,將她抱上馬車:“慕大小姐可真是小美人,長大以后還不知道會傾倒多少才俊。”
小箏放下綾羅簾幕,車夫一甩馬鞭,車子轆轆前行,就聽著車輪軋著青磚路面,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單調的重復著。
慕瑛趴在小窗邊,伸手撩起軟簾,看著慕府朱紅的大門漸行漸遠,一絲離愁也愈來愈濃:“小箏,太后娘娘該會準我回府過年罷?”
“那是當然了。”小箏點了點頭:“太后娘娘宅心仁厚。”
北風卷著落葉,堪堪要撲到軟簾上頭過來,吹得慕瑛劉海有些散亂,小箏將軟簾放下,拉住慕瑛的手道:“大小姐,現兒皇上對你也沒那般糟糕,還有太原王、靈慧公主、高家大公子伴著你,在宮里倒也不覺得乏味,你就安安心心住了下去罷。”
“不安心還能如何?”慕瑛苦笑一聲:“隨遇而安罷了。”
“大小姐,后宮門口到了。”外邊傳來馬車夫的聲音,小箏撩開綾羅簾幕,見著一線朱紅色的宮墻:“果然是到……”
她的聲音驀然停頓下來,似乎被什么驚嚇到一般,慕瑛有些奇怪:“小箏,怎么了?”
“皇、皇上!”小箏磕磕巴巴道:“皇上正坐在后宮門口!”
“什么?”慕瑛大吃了一驚,爬著過來將簾幕掀開,朱紅色的宮門上有黃銅梅花釘,迎著初升的日頭閃閃發亮,紅色的宮門旁邊有一個人端端正正的坐在步輦上,明黃色的衣裳十分扎眼。
真是赫連鋮。
“大小姐,咱們該沒過辰正時分罷?”小箏有些著急,皇上是來找大小姐碴子的嗎?
慕瑛腦袋里渾渾噩噩的一片,她萬萬沒有想到赫連鋮會在這里——辰正時分,不該是上朝的時候了?他怎么會在這里?難道真是覺得有短時間沒責罰過她,想來逮她的錯處?
“皇上。”慕瑛走了過去,吸氣低頭,行了一個大禮。
赫連鋮望著匍匐在腳下的慕瑛,一顆心這才落了下來,忽然覺得很踏實。
他一個晚上都沒睡好,天還沒亮便睜開眼睛,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一陣子,就巴望著天快些亮,眼睛盯著那屋角的漏壺,只覺得那水滴得實在太慢,真恨不能跑過去壓著那手柄將水一口氣全壓出來。
她會不會按時回來?她會不會乖乖的聽自己的話?赫連鋮躺在床上想了又想,伸手摸過那件流光錦衣裳,就好像抓住了慕瑛窄窄的肩膀一般,她一定會準時回宮的,一定會。
好不容易熬到卯時,江六領著一干內侍進來給他梳洗,見著赫連鋮眼睛下頭兩個黑黑的眼圈,唬了一跳:“皇上,你這是怎么了?昨晚沒睡好?”
赫連鋮有種被人看破心事的尷尬,極力裝出一副風輕云淡的樣子來:“沒事,昨晚朕做了些噩夢,沒睡得好。”
“快些幫皇上去煮幾個雞蛋過來滾滾眼圈去青。”江六吩咐了他干兒子江小春一句:“煮得稍微久一些,要成了形才端過來。”
江六有些忙手忙腳,還要替皇上去眼圈兒,今日這時間看起來要趕一些了。
赫連鋮端坐在椅子上,周圍的人忙忙碌碌的走來走去,似乎跟他沒有半分關系,他心里頭想的只有一件事情,慕瑛究竟會不會按時回來。
“皇上,你閉眼。”江六拿起一只剝去殼的雞蛋,熱騰騰的在手心里來回滾了幾下,這才小心翼翼的放在赫連鋮的眼瞼底下滾了一圈。
眼睛那里有熱氣,赫連鋮感覺有什么軟乎乎的東西在他臉上爬來爬去,好像有人用手指輕輕的戳著他的肌膚,有些微微的癢,又很舒服。如果……赫連鋮閉著眼睛胡思亂想,如果那是慕瑛的手多好,肯定又軟又香。
江六給赫連鋮收拾完,已經是辰時初刻:“皇上,得趕著去上朝了。”
赫連鋮站起身來走到盛乾宮,宮墻那里停著一臺步輦,八個小內侍正侍立在步輦一側恭候著赫連鋮:“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整齊的呼喊里帶著些許敬畏,赫連鋮踩著江小春的背踏上步輦,他看了看長長的青石路,吸了一口氣:“去后宮門口。”
“什么?”江六掏了掏耳朵:“皇上,你要去哪里?”
“后宮門口,朕難道沒交代清楚嗎?”赫連鋮沉下臉來:“江六,你年紀也不算太大,怎么耳朵就背了?”
江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皇上,已經到了上朝的時候了。”
辰正時分,百官來朝共商大事,皇上怎么能不去朝堂卻去了后宮門口?
是為了那位慕大小姐罷?江六的眼瞼盯住青石縫隙里長出來的小草,心中嘆息不已,這可真是前世的孽緣,皇上本是準備將她當仇人看,可現兒看起來好像根本不是這么一回事。
“讓他們等等朕又如何?再說不還有太后娘娘在嗎?”赫連鋮很不滿意,怒喝了一聲:“沒用的奴才,還不快些抬朕去后宮門口?”
八個小內侍哆嗦了下,應了一聲“是”,步輦被抬到肩上,平平穩穩的朝前方走了過去。
天色越來越亮,晨霧漸漸退去,已經見到了朱紅的宮墻和明黃色的琉璃瓦,延綿如一條長龍,在綠樹掩映中時隱時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