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已經高過了樹梢,千絲萬縷淡淡的日色如金箭般從枝葉里射了下來,落在地上,照著人的身影淡淡,搖晃不定。
慕瑛匍匐在那里,靜靜的等著赫連鋮吩咐她起來,可是頭頂處沒有一絲聲息。
江六侍立在步輦一側,百思不得其解,皇上來后宮門口,不就是想看看慕大小姐是否準時回宮了?為何見到了她又不肯說話?他望了望宮門外的銅漏壺,有些著急,辰正時分已經過了,皇上還在這里墨跡,還不知道朝堂上的大臣們會如何議論呢。
“皇上,該去上朝了。”江六硬氣頭皮勸了一聲。
赫連鋮這才如夢方醒,他瞥了一眼漏壺,清了清嗓子道:“慕瑛,你怎么回來遲了?”
慕瑛沒有抬頭,低聲回復了一句:“皇上,慕瑛回來時,剛剛好是辰正時分。”
“還敢狡辯!”赫連鋮呵斥了一句,緊緊的盯著她的頭頂,竟然敢不抬頭看他,讓他只能看到她的一條發縫,真是豈有此理!
“你分明就晚了那么一點點,還要與朕爭辯不成?罰你今日午后去打掃盛乾宮的落葉,要掃得一片樹葉都看不見,知道否?”她此時不肯抬頭看他,自己卻偏偏要看個夠,赫連鋮得意的朝江六一晃手:“起駕,去大殿。”
江六緩緩松了口氣,趕緊吆喝著小內侍抬起步輦:“走快些走快些。”
還不知道大殿那邊會不會亂,太后娘娘畢竟是女流,也不知道能不能有震懾力,好在高國公在朝堂里還是有一定人脈,大家總得給幾分面子。
步輦走得飛快,半路上遇到了匆匆奔了過來的墨玉姑姑,見著赫連鋮坐在步輦上邊才松了一口氣:“皇上今兒可是起得晚了些?”
赫連鋮淡淡道:“朕晚點上朝又有何干系,等著便是了,還要出來尋我不成?”
墨玉姑姑垂手立在路邊,恭恭敬敬的回答:“皇上,是慕大司馬讓奴婢來盛乾宮看皇上是否起床了的。”
又是他,又是慕大司馬!赫連鋮握緊了雙拳,只覺得胸口堵得慌。
為何他無時不刻要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在自己面前出現?自己晚些上朝又有什么干系,為何一定要打發人來尋他?若是自己得了病,他也要逼著自己上朝去不成?
“停住!”赫連鋮大喝一聲:“朕不去上朝了!”
自己偏偏就要跟他對著干,不上朝,他能拿自己怎么樣?赫連鋮緊緊的皺著眉,剛剛才有的一點好心情,已然被破壞得干干凈凈。
“皇上。”江六唬得打了個哆嗦,趕緊趴到了地上:“請皇上三思!”
墨玉姑姑與周圍的人都跟著跪了下來:“皇上,你該為太后娘娘著想,她還在大殿上呢。”
太后娘娘……赫連鋮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自己與慕華寅不對付是一回事,可總不能對不住高太后:“起駕。”
江六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戰戰兢兢的站起身來,朝幾個還趴在地上的小內侍瞪了一眼:“還不快些抬著皇上過去?”
樹枝擦著步輦的頂端,簌簌作響,小內侍們盡力朝前飛奔著,步輦有些微微的搖晃,不似原先那般平穩,江六一邊呵斥著幾人,一邊用手扶住了步輦的邊緣,氣喘吁吁的朝前邊走了過去,皇上現在年紀還小,有些任性,可好在還能容忍,或許是小時候被人輕視,故此心中有些自卑。
一路奔到大殿,文武百官見著赫連鋮進來,本來正在議論紛紛,此時卻也都停了下來,手捧玉笏三呼萬歲。赫連鋮勻了口氣,漸漸的將那煩躁不安的心壓制住:“各位愛卿有什么要上奏否?若是沒事,朝會便散了罷。”
“皇上。”慕華寅走出一步,低頭行禮:“方才皇上沒來的時候,我們正在商議一件大事。”
“大事?現兒國泰民安,黃河決堤之事也已經解決了,還有什么大事好商議的?”赫連鋮冷冷的瞅了慕華寅一眼,慕瑛的眉眼分明就是從他那里得來的,實打實的相似,可為何自己卻一點也不討厭慕瑛,對慕華寅卻痛恨到了骨子里?
“皇上,生母皇太后的棺槨停在普照庵里已經快兩年了,皇上難道不想著要將她與先皇合葬不成?”慕華寅沉著聲音,明顯聽得出來很不贊同:“昔時皇上著普照庵的師太為生母皇太后念往生經,沒想這一念便念了兩年,想來生母皇太后早就榮登極樂了,但她的肉身卻還未安入皇陵,實在不妥當,還請皇上盡快將這事情給辦了。”
赫連鋮咬著牙坐在龍椅上,只覺得屁股下邊有無數根小針,扎得他生疼生疼。
他一點也不想將母親與先皇安葬,一點也不想。
先皇看不上他們母子兩人,每次他來太皇太后這邊來請安,太皇太后都會喊母親帶著他出來,可先皇總是神色冷峻,正眼也不往他們這邊瞧。等著先皇走了,母親帶著他回到房間,就會抱著他哀哀哭泣。
他也曾問過母親為何要流淚,母親嘆著氣在他耳邊輕聲道:“我一點也不想見你的父皇,每次見到他我就覺得難受。”
他知道母親的心,母親肯定是不愿意與先皇在一起的,故此他登基以后,下旨將母親的棺槨停放在普照庵,借口替母親念往生經,不讓他們將母親的棺槨遷入皇陵。可他們,以慕華寅為首的那群人,卻總是不肯放過母親,非要強迫著他下旨將母親送到先皇身邊!
倘若母親泉下有知,肯定是不會愿意的,她一定會晚上入夢來責備自己。赫連鋮暗自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自己也不能違背母親的心愿,哪怕是將母親的棺槨一直停放在普照庵,自己也不能做半分讓步。
“皇上!”群臣跟在慕華寅身后,齊聲呼喊:“請皇上讓生母皇太后入土為安!”
赫連鋮緊緊的捏住了龍椅的一角,先皇的陵墓旁有兩個墓穴,一個是生母皇太后的,一個是圣母皇太后的,大虞各位皇上的陵墓都是這般布置,母親的棺槨要入土,定然是葬在皇陵,先皇墓穴的右側。
入土為安?只怕母親以后便再也不得安寧了。
“事關重大,需從長計議。”赫連鋮這句話,等于是回絕了慕華寅的提議。
皇家的事情,何需他來插手?宗人府那邊的宗正都沒有提呢,怎么就輪上他來說話了?赫連鋮瞟了一眼宗正,他的皇叔南安王,見他也恭恭敬敬捧著朝笏彎腰站在那里,心里的怒氣更是不打一處來,就連大虞的親貴都對這慕華寅如此敬畏,這大虞的江山還不如直接送給慕華寅便好!
“皇上,稍安勿躁。”高太后已經感覺到了赫連鋮的怒氣,用眼神撫慰著他:“生母皇太后的棺槨遲早是要下葬的,即便今年不葬,明年也該安排了,哪能在庵堂里停這么久的?將棺槨停到庵堂的,大部分都是無親無故之人,生母皇太后有皇上這般孝順的兒子,肯定是不會長久停放在庵堂的,是不是?”
高太后說得委婉,可意思卻很清楚,若是赫連鋮再不把賀蘭氏下葬,天下之人都會說他是個不孝之子。
赫連鋮臉色鐵青,高太后平常對他千依百順,可只要是慕華寅提出來的事情,她便不再支持自己,看起來還是這慕華寅勢力太大,就連高太后都畏懼他。
“這事朕會仔細考慮,眾位愛卿便不必多說了。”就連高太后都忍氣吞聲,赫連鋮覺得自己也只能忍著了——他還有什么辦法?看著站滿朝堂的文武百官,他心中忽然好一陣凄涼,他只是一個坐在龍椅上的傀儡,真正把持大虞的,是那穿著深紅常服的慕華寅。
吏部尚書與戶部尚書出列,照章上奏。每年到了年關時分,吏部要進行人員調整,戶部要將國庫開支進行匯總上報,赫連鋮索然無味的揮了揮手:“將具體的東西寫份奏折遞過來,朕會親自批復。”
朝堂里的官員他都認不全,更別說是大虞各地的官吏了,還不是吏部上報,自己批復:準奏“二字蓋上大印即可?那名單里邊,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慕華寅安□□來的呢,赫連鋮抬眼瞄了下慕華寅,見他站得筆直,跟一棵梧桐樹般,心中不免嫉妒,這慕華寅為何這般好運道?家世好,生得俊,一身好武藝,還能把持朝堂,讓他這個龍椅上的皇上形同虛設。
“退朝。”赫連鋮站了起來,心里滿不是滋味,什么時候自己才能真正讓朝臣們敬畏,就如敬畏那慕華寅一般?
殿外北風呼嘯,將他的龍袍刮得獵獵作響,赫連鋮站在大殿后邊,舉目看了看不遠處的文英殿,心里有一絲絲異樣的感覺。
憤怒與渴望交織在一處,苦與甜,讓他幾乎摸不清自己此刻的感覺。
他想見到她,可見到她,又會讓他想起她那個令人生厭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