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個城市里,每天都過得太快。
從寧靜的清晨,到日落的黃昏,仿佛只是眨眼之間。
馬上我要為你唱最后一首歌了,多希望快樂的時光能夠撐得久一點。
謝謝你的聹聽。
——曹方《孤單的獨白》他在這一年的冬天回了西塘一次,獨自一個人。
江南一帶那個季節(jié)仍是多雨季節(jié),清清涼涼的雨絲綴在湖面,漾開一朵一朵極好看的淺紋。他連傘也沒用就立在船頭,看著岸上朦朧的人影。
有不少攝影師背著攝影機行走青石小弄,小橋河邊。不遠處一個小男孩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眼見下雨,便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替小女孩擋雨。
他看著,不禁地笑起來,內(nèi)心深處異常的柔軟。
身后的老船家好心給他遞了把傘,搓搓兩手說,“看起來明天要下雪嘍。”
他笑著說,“下雪好。好久沒見雪了。”
老船家也笑了,“哪有,去年那場雪就夠大了。整個西塘都被雪復(fù)蓋了,美得很。先生你要是那年來,也算是好光景。”
他默默地聽,又問,“老船家在這里開了幾年的船了?”
老船家樂呵呵地笑,“一輩子嘍。兒子要把我接去城里享福,可是根生在這里,老了也動不得了。”
他笑笑,也是。只要根在哪里,去哪里,都不行。
身后也有其他游客,有個瘦瘦的女孩子是導(dǎo)游,口齒伶俐,講得一口溫軟的普通話,從開船到現(xiàn)在,幾乎就沒停過,什么問題都問她,她也什么都答得上來,還伴著脆生生的笑。有游客帶了上海的特產(chǎn)分給船上的人吃,女導(dǎo)游拿了一份遞給黎寫意,順口說,“你是一個人來西塘旅游的?”
他接過來,淡淡一笑,“不。我是西塘人。”
女導(dǎo)游吶吶地看他一會,便笑了,“是嗎?”便轉(zhuǎn)身回游客中間去了。
此時有個游客突然指了指岸上一間舊宅子,“那宅子是做什么的?”
那是棟極舊的宅子,雕刻宅名的木牌都極舊了,加之雨色朦朧,幾乎看不出痕跡。宅子也相當(dāng)舊。
女導(dǎo)游看了一眼,“那是所舊宅子。好久沒人住了。不過聽說最近被人買下來要做成大客棧。”
另一個游客突然說,“我聽朋友說,那是兇宅?好像曾經(jīng)出過事哦。”
女導(dǎo)游連連擺手,有些不悅地說道,“什么兇宅不兇宅,都是胡說的。那棟宅子里當(dāng)年可住著西塘最美的男人,現(xiàn)在買下那宅子的就是他的兒子。”
“呀,真的假的?呆會上岸可不可以去看看?”
“當(dāng)然不行。”女導(dǎo)游一口拒絕,“那里不屬于景點,是私人住宅。以后要看,等到客棧落成住進去就可以看了。”
“那多給我們講講?”其他人頓時備感驚訝,紛紛要她講個究竟,這些畢竟比那些西塘傳統(tǒng)要有趣得多。
“我只知道這么多。”女導(dǎo)游不好意思地笑笑,只是指著不遠處立在水上的舞臺說,“那是薜宅的“水上舞臺,”,一到春節(jié),那里就有得社戲看,都是江南傳統(tǒng)的戲曲節(jié)目,可好聽了。”
他順著她的方向看過去,多少年了,它一直在那里,多少年過去,物是人非,偏偏它一直立在那里。而且永遠也會在那里,在那里等他們五個人回去。
他在西塘才呆了兩天,住的是古老的家庭客棧,吃的是店主家的家常便飯,店家姓計,知道他是西塘人,因此也總和他說西塘話,其實離開西塘這么多年,他說起家鄉(xiāng)話都覺得有些僵硬,但是西塘話帶著一種特殊的溫軟感,聽著就倍感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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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老板家也做些糕點來賣,有專門的制作工坊,糕點技術(shù)是祖上傳下來的,手藝到了這一輩手里,精進了不少,口感極好。生意大致還不錯。加上他閑來無事也幫忙,一些女游客也只是為了看一眼他就來買糕點。
晚上吃飯時,計老板問,“打算什么時候走?”
他沉默了半響,說,“明天。明天有人會來接我。”
計老板嘆口氣,“不是還沒有找到你要找的人嗎?”計老板是知道他來找人的,但他也沒有說找什么人。
他笑笑,挑了一口飯放進嘴里,低聲說,“這輩子,都找不到了。”
計老板沒聽明白,見他不想再說,便止住話頭說,“晚上有社戲,去不去看?”
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走得更遠了,疲憊一天一天地吞噬他,如果不是因為要看看她,他也不會有這樣的力量支持自己。
他搖搖頭。
他已經(jīng)走不了多遠了,也許只有一步可走,也許前面就已經(jīng)是死路,或是萬丈懸崖。
當(dāng)晚他便做了一個夢。夢里的自己延著西塘的水上石橋一座一座地走過去,周遭都是霧茫茫的,辯不清方向,他不知道自己正經(jīng)過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卻只知道一直走,第一次沒有感覺到累,腳步輕快。
末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水上舞臺,是那天游船經(jīng)過的薜宅舞臺。
這時的江南西塘,夜色冗長,月色如水。
整個西塘落在ru白蒼涼的在月色里,側(cè)耳傾聽,冷冽的風(fēng)拂過上空,帶來遠方的清香,水鄉(xiāng)臨河的人家大紅燈籠隨著這股清香輕輕搖動,在河的倒映里,形成嫵媚的影子。
寂靜的水上舞臺,沒有戲子,沒有旁人,立著五個削瘦的人影,那是五個少年,像是單薄的剪影立在黑暗里。
“現(xiàn)在我把這把鑰匙沉進河底。”說話的是比較高個的少年,聲音清冷。
“陳紹言,這把鑰匙真的是唯一一打開那個箱子的鑰匙?”一個戴著帽子的少年問他旁邊的矮個少年,他的手里執(zhí)著手電光,微弱的光芒照在面前平靜的水面上,泛起一圈淺光。
“當(dāng)然。”矮個少年的聲音低沉,像一記渾濁的鐘響。
一直站在高個男生旁邊的男生突然糾住矮個少年的前領(lǐng),惡狠狠地警告,“我們現(xiàn)在做到你要我們做的,你要是違背信義,我將來一定不會放過你。”
寂黑的暗夜里,矮個男生發(fā)出輕輕的嘲笑,“啊,這么激動作什么……反正我們只是賭誰能掌握所有人的秘密。”
鴨舌帽少年不屑地笑,“真無聊。”
幾個人突然好一陣的靜默。
“你的秘密是什么?”一直沒有說話的女孩子突然問,她綁著高高的馬尾,沒有特定的對象,無論誰回答都可以。
“那你的秘密又是什么?”矮個少年問她。
“你在那個箱子里寫的秘密是真的嗎?”戴鴨舌帽的少年問高個少年。
“那你的呢?”另一名少年問戴鴨舌帽的少年。
每個問題都被以各種方式帶過,而將問題推向另外一個人,如此循環(huán),就永遠沒有答案。
你知道這個世界上,人類最怕?lián)碛械氖鞘裁磫幔?
是秘密。
那代表一生不得安寧,不得快樂!
高個少年攤開手心,手心里躺著一枚梅花型的鑰匙,起一層陰涼的光,像綻開的,緩慢流逝的時光,然后握緊手心,擲臂向河中擲去。
幾個人的談話嘎地停止。
幾乎未聽到聲響,便消失匿跡。
像一個盛大而沉默的儀式。
永不結(jié)束。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看到過往像黑白膠片,像兒時露天電影那樣倒帶,穿越了整整十二年的時空隧道,像古老的詛咒之書翻啟第一頁。
也是那場殘酷的十六歲記憶的重新開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