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蘇予站起,目光中水火交融,在那水與火的邊際仿佛掀起滔天巨浪。他眼神中不可置信的惱怒與異常的陰冷冰寒彼此猛烈地撞擊著吞噬著,讓人不敢相信那樣的冰火溫度竟可以同時存在于一人的目光中。
侍女看到蘇予的眼神,不自覺地打了個顫,趕緊補充著解釋:“洛總管已經加派人手搜尋了……”蘇予卻沒有聽下去,向周曉夢離開的方向追去,他的直覺告訴他,抒瀾的失蹤或許與剛才態度失常的曉夢有關。
地下室,周曉夢不敢相信地后退,一直后退到入口處撞到墻壁上才停下。她驚訝地捂住了嘴,仿佛傻了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沒有呼吸了。
不可能的,方抒瀾的幽閉恐懼癥不是假的嗎,不是為了在蘇予哥哥面前搏同情扮可憐的嗎?
她只是想小小的教訓一下方抒瀾而已啊!
地下室忽明忽暗的昏黃燈光下,一個女孩手腳被縛地倒在地上,她的臉慘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面上已經看不出曾經的恐懼和掙扎,有的只是絕望后的空洞。
那樣空洞的無喜無悲,不是了悟,而是死寂。
蘇予在入口處看到表情驚恐的周曉夢,再看到那樣的抒瀾,心忽然空了。他沖進地下室抱起她,解開她嘴上的布條,急切地喚:“抒瀾、抒瀾……”
她的身體是那樣冰涼,靠在蘇予的懷中,蘇予感覺自己的身體也涼了下來。洛總管一行人聞風尋著蘇予的方向跟著進到地下室,洛總管見到這一幕,也顧不得什么,上前將手往抒瀾鼻前湊去。洛總管緊張萬分,眉頭越來越皺。蘇予仍在低沉地喚著抒瀾,速度卻是越來越慢。
“有呼吸,少爺,還有呼吸!”洛總管忽的高聲叫道。
蘇予把手湊近抒瀾鼻前,可因為情緒波動太大,他什么也感覺不到。他把住抒瀾的手腕,側耳傾身貼在抒瀾的胸前,那若有若無微弱得仿佛隨時都會消失的跳動讓他全身一震,欣喜又焦急地命令:“叫救護車!”
抒瀾的情況不穩定,前后兩次被推進搶救室。第二次搶救之后,抒瀾在重癥監護室待了三天,然后才轉移到常規病房。
抒瀾醒來的時候,窗外正是午后,溫暖的陽光曬得空氣都是暖烘烘的,窗外的樹梢上,小鳥時不時幾聲婉轉啼鳴,醫院的午后慵懶而寧靜。
抒瀾的醒來,卻并沒有如這氣氛一樣。她跌下床,輸液的針頭滑脫錯位,劃破她的手臂,她仿佛感覺不到疼,光著腳丫拼命逃出病房,一路不知撞翻了多少東西。
蘇予和蘇衡被動靜驚醒,蘇予一個箭步追了出去。抒瀾奔跑的身影有些搖晃,速度卻極快,蘇予累了幾天一時竟然追趕不上。
醫院里一處寬闊的草坡中央,抒瀾毫無預兆地停下了腳步,在那高坡的最高處坐下,雙臂一環緊緊抱住了身子。
“小姐——”一干黑衣保鏢圍上去,抒瀾望著圍著自己的黑衣保鏢,呼吸一滯,紊亂地喘息著好像透不過氣來,困獸般的眼神中充滿了驚恐。蘇予追了上來,見狀遣退保鏢,徑自走向她,柔聲喚道:“抒瀾……”
抒瀾望著他向自己走來,向后挪了挪。
蘇予放慢腳步,矮下身子,提醒著說:“我是蘇予。”
聽見這個名字,抒瀾好似認真想了一會兒,忽的搖著頭瑟縮著向后挪去,那恐慌不安、懼怕陌生人靠近的眼神,看得蘇予心臟狠狠一抽。
抒瀾看見不遠處一個醒目的玫紅色身影,忽然瘋狂地驚聲尖叫,頭發散亂連滾帶爬地向草坡的另一端逃去。蘇予上前一把抱住抒瀾,見抒瀾目光極度驚恐地瞪著周曉夢顫抖著拼命掙扎欲逃,心中一寒,沖著周曉夢怒喝:“滾!”
周曉夢哪里被蘇予這樣呵斥過,就要上前分辯。一旁的蘇衡皺起眉頭,命人拉她離開。
“抒瀾,抒瀾,我在這里……沒有人關你,沒有人傷害你……”蘇予擁著抒瀾,力度不大不小,怕她在自己懷中難受。可這樣一來,抒瀾就有了一點活動空間,掙扎起來手肘等關節處撞得蘇予身上生疼,手臂上被針頭劃破流出的未干的血跡驚心地染在蘇予白色的襯衫上。蘇予也不去管,仍是那樣小心地擁著抒瀾,把她護在懷中。
抒瀾聞到攬住自己的人身上有一種淡淡的茶香,那味道讓她莫名地感到安全。她漸漸安靜下來,竟然往那茶香處蹭了蹭。
蘇予一愣,旋即心中涌上一股暖意。她不怕他,雖然他不知道是什么導致了她對他態度的轉變。
抒瀾不記得任何人,害怕待在建筑里。如果沒有蘇予的話,這樣的抒瀾恐怕會自己尋一個高闊之地蜷縮著然后一直待下去。處理好手臂上的傷口后,蘇予帶抒瀾回蘇家,然而當抒瀾看見蘇家那道拱形鑲金的漆黑鐵藝大門時,卻極其抗拒。這種此時才流露出來的本能抗拒讓蘇予第一次意識到抒瀾內心深處對蘇家的態度——厭惡。
不是害怕,竟是厭惡。抒瀾什么事都記不起來了,卻深刻地記得對蘇家的厭惡。一直以來,她就是藏著這種情緒強迫自己待在蘇家的嗎?
醫院里,一間高級病房的陽臺上,抒瀾靜靜坐在椅子上,黃昏的柔和光芒斜照在她身上,仿佛給她披上了一件金色的外衣,顯得安寧與詳和。抒瀾低著頭,手指繞著頭發,時不時抬眸看一眼站在不遠處的蘇予,每次看到他在,她便粲然一笑,笑得安心而天真,然后又低下頭,繼續撥弄著自己的長發。有這個男孩在她身旁,她才可以勉強住在醫院的病房里。
醫生對蘇衡說:“抒瀾小姐幼年有被關在密室的經歷,這對她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心理陰影。本來,經過多年的調整她已經基本恢復正常,一般來說短暫的幽閉壓抑不會對她造成二次影響,但這一次她被關的時間太長了,整整一個夜晚,相當于把她記憶深處的噩夢強行喚醒。如果你們送得再遲一點,她恐怕連現在這個狀態都達不到。不是開玩笑,我見過好幾例因為夢魘猝死的病人。抒瀾小姐這是受到強刺激產生的精神性后遺癥,既是癔癥,又有失憶和自閉的特征,同時伴有行為障礙,可以歸為幽閉恐懼癥深度惡化引發的精神創傷。我們嘗試用心理暗示引導抒瀾小姐,但她無意識的自我保護太強,對回憶表現得非常抗拒,我們擔心繼續使用這樣的心理引導可能會造成二次傷害誘發不可挽回的大腦皮層損傷。下一步我們將進行藥物干預,但是由于她的發病情況特殊,屬于非典型案例,藥物治療的效果沒有保證。”
蘇衡看著抒瀾此時稚氣未脫的孩童模樣,擔憂地問:“她的智力……”
“停留在4歲左右。”
“能恢復嗎?”
“這個……主要還是要看病人自己。你們盡量讓她開心,不要再刺激她。不過你們要有心理準備,她可能永遠都是這個樣子。”
顏荇終于忍受不住,沖上前拽著蘇衡的衣領,罵道:“我妹妹交給你,最后自殺。我外甥女交給你,現在瘋了。蘇衡,我顏家到底哪里欠你,你說!”
醫生趕忙拉開顏荇,壓低聲音急道:“這里是醫院,這位家屬,病人需要安靜。”
顏荇松開手,看見一旁的抒瀾早已斂了笑意,瑟縮著躲在蘇予身后緊緊拽著他的衣角。顏荇緩步上前,心疼地問:“抒瀾,跟舅舅回家好不好呀?”
抒瀾沒有說話,自從那天蘇醒以后她就沒有說過一句話,好像忘記了自己也是有這個能力的。她躲得更靠后,只露出一雙畏懼的眼睛,警惕地盯著顏荇,好像已經在心中把這個大吼大叫的男人列進了讓她感到危險的黑名單中。
顏荇鼻尖一酸,心疼得難受。這是他親自養育了十幾年的孩子啊,不似親生勝似親生,如今才不過半年,就在蘇家變成這個樣子,這讓他怎么接受?
“顏……舅舅,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抒瀾。”
抒瀾突發的這件事,讓顏荇對蘇家的所有人,包括連帶的蘇予,都抱著恨意,但這是他第一次聽蘇予喊自己舅舅,想起已逝的顏芷,想起蘇予曾經救了晴晴一命,再看著抒瀾現在除了蘇予不敢接近任何人的模樣,他長嘆了一口氣,黯然地對蘇予說:“真不知道該說什么,蘇家的所有人,我還能相信的只有你一個。請你看在一母同生的份上,對抒瀾好一點。”
聽到最后一句話,蘇予本就沉重的臉色帶上一抹無力的蒼白,半晌,沉聲說:“我會的。”語氣中有一種近乎執拗的堅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