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清理門戶
午時末。
灑金巷陳府,大宴賓客。
由于陳初在前線,不好輕易離開,陳景彥、蔡源等人主動擔任了陪客的任務。
與宣旨太監一同來到蔡州的張純孝,借機向陳、蔡表達了希望二人勸說陳都統出兵剿賊的意愿。
張純孝知道,這兩位才是陳初核心圈子里的核心,有他倆發話,遠比自己說話有用。
可陳景彥和蔡源尚不知陳初到底怎想的,只和張大人扯皮。
陳、蔡的態度無可指摘,張純孝問話時,二人積極、守禮,一問三不知。
張大人說起圣上隆眷,二人感恩、感謝,但是對不起.
張大人說起國事艱難,二人明白、理解,可是沒辦法.
總之就是一個中心思想,朝廷難咱陳都統更難
比起這兩個說話滴水不漏的老狐貍,張純孝覺得,陳都統可愛多了。
男子們在三進廳堂就坐,婦人們則在四進后宅。
今日到場的,除了趙家人、貓兒的妗妗嚴氏、還有不少桐山女眷。
老太太見嚴氏拘謹,特意把后者叫來坐在自己旁邊。
畢竟在這個場合,嚴氏代表了貓兒的母家。
“老夫人,咱們貓兒如今真的出息啦,聽說蔡州府衙的知府也不過五品啊!”
席間,有老太太相陪,嚴氏放松許多,不住感嘆。
老太太爽朗大笑的同時,卻滿心疑惑方才開席不久,貓兒便和那蔡家女子去了后宅,這一走便是小半時辰。
今日可是乖孫的大日子,她這位主角卻一去這么久?
莫非遇到什么大事了?
直到午時末,還不見人回來,老太太坐不住了。
后宅,涵春堂。
貓兒頭簪花釵五株,身穿真紅大袖衣,下著紅羅長裙,衣繡翟紋五行,腰系玉墜子。
褙子、霞帔,皆用絳羅。
嬌小的人兒,險些壓不住這身五品命服朱衣的氣場。
不過,此時貓兒臉上卻看不出任何驚喜之意,甚至有些驚慌和迷惘.
“小野貓”蔡婳嘆了一回,歉意道:“我可不是來壞你這好日子的.”
“謝蔡姐姐前來告知.”貓兒自然知道好歹,這件事有她趙家人參與,若蔡婳直接泄露出去,貓兒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接下來你準備怎辦?”蔡婳那雙狐媚眼在貓兒的小臉上停留一息,又補充道:“不打算告訴他么”
“我”貓兒有些心虛的看了蔡婳一眼,低聲道:“我自然不會瞞著官人,我家人做錯就是做錯了,但我想處理完在告訴他。蔡姐姐”
“知道了,我不會說的。你準備怎么處理?”
‘篤篤篤~’
說話間,外間響起敲門聲,貓兒開口道:“誰?”
“令人.”白露改口倒快,“上午寶喜來時,捎回一樣東西,說是將軍帶給令人的。方才忙碌,險些忘了,此時想起趕快給令人送來”
“伱進來吧.”
貓兒忽然有些內疚。
官人在外時,見了某樣新奇玩意或稀罕吃物,總會讓人第一時間給她送回家。
她以為這次又是這樣,不由想到官人這般疼她,自己卻沒管好事,出了這么大的紕漏,還有自家人參與。
白露進來后,蔡婳自然暫止了談話,卻也既好奇又吃味不知小狗又給小野貓送來什么好玩物件。
白露拿進來的是支木匣子,貓兒接了,小心翼翼打開,卻見.里面是隔開的兩小堆木質切片。
貓兒迷茫了一下,湊近嗅了嗅。
近來因守在災民營地,貓兒沒少和藥材打交道,至少識得大青龍湯中的幾味主藥,短暫迷茫后,馬上意識到了這是什么。
心思一轉,貓兒臉色大變,分別捏了兩片放進嘴里抿了抿
‘啪嗒~’
木匣子跌落在地。
蔡婳見貓兒臉色忽然慘白,奇怪的問了一句,“怎了?”
“事事發了.”貓兒纖薄嘴唇一陣哆嗦。
蔡婳忙對白露擺擺手,示意后者先出去,待屋內只剩了她二人,蔡婳才道:“甚事發了?假藥?”
“嗯官.官人知曉了。”貓兒竭力控制情緒,竟把眼睛憋紅了。
蔡婳卻不理解貓兒為何這般大反應,不由撇嘴道:“小野貓你至于嚇成這樣么?這假藥又不是你搞的,小狗還能罵你呀?”
聽她提起了陳初,貓兒的反應更大了,水汪汪的桃花眼中迅速續起一汪水霧,兜在飽滿臥蠶上,將墜未墜,“官人若罵我一頓便好了他只讓人送來假藥,卻甚也不說,他肯定以為是我縱容家人搞的鬼.”
“.”蔡婳。
“怎辦呀,怎辦呀”貓兒起身,急的在屋內團團轉,沒忍住問了蔡婳一句,“我要不現在去新溪縣吧?”
“去哪作甚?”
“去找官人當面認錯.”
“小野貓,你是不是關心則亂了?我覺得小狗讓人送來假藥未必是你想的這般”
“官人.”臥蠶上方的眼淚終于滾了下來,貓兒心焦又難過,“官人會不會因此惡了我呀咳咳咳.”
不知是因為著急還是被嗆著了,貓兒劇烈咳嗽起來。
“.”
看著驚慌的貓兒,蔡婳忽然有絲明悟別看如今小野貓在外時辦事有條理、舉止有氣度,但她所有的自信都是建立在自家官人身上。
所以她才會這般害怕.猶如小孩子在學堂犯了錯以后,先生告知了家長,不知回家后爹娘會怎樣收拾自己。
貓兒自然不怕打掌心,卻怕官人因此生厭.
未時。
左等右等不見貓兒出來,老太太不免擔心,轉去了后宅。
涵春堂內,雖然貓兒一身莊重朱衣命服,但人兒卻塌著肩膀、低著頭,不時咳嗽一聲,雙手無意識的攪著帕子。
紅彤彤的桃花眼,昭示著方才哭過一場。
老太太進門就看到了這一幕,再看旁邊,一副女流氓形象的蔡婳,歪七扭八躺在大椅中,因午間悶熱,一手揪著領口,一手拿了團扇狂搖往衣領內扇風,好給一對玉兔降溫.
那是相當不雅觀。
見太奶奶神色不善的打量自己,蔡婳這才整了整衣衫,嬌笑道:“喲,老太太您可別看我,你這寶貝乖孫可不是我惹哭的。”
“哦?敢問蔡娘子,今日是我乖孫受封的好日子,她何故落淚?”老太太卻不太相信。
“說了不管我事,要問需得問你自家人”
蔡婳起身,嘻嘻一笑,離開前對貓兒講了一句,“小野貓,莫胡思亂想了,我覺著此事沒那么嚴重,小狗也沒那般小心眼。”
待蔡婳離開,老太太主動走到萎靡的貓兒身前,心疼道:“乖孫,到底發生了何事?”
依舊坐在椅子上的貓兒聞聲,張臂抱住了老太太的腰,嗚嗚哭了起來。
用了半刻鐘的時間,貓兒邊哭邊說,期間夾雜著咳嗽,終于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老太太輕拍著貓兒的后背,沉默了好久好久,終于擠出一絲笑容,安慰道:“乖孫,這件事太奶奶辦幫你做主,今日是你的大日子,快收拾一下去前面見見親朋,免得旁人說咱失禮.”
申時初。
前院宴飲還在持續,老太太卻已在原處枯坐一個時辰。
“太奶奶,太奶奶,你怎不去吃席呀。”
直到小美扒著門框探出小腦袋,太奶奶才回過神來,慈祥的笑了笑,沉默片刻后,忽道:“小美呀,去前頭喊你爹爹來一趟.”
“太奶奶”
小美背手站在原地,似乎有些不情愿。
她出生時娘親難產去了,爹爹以為養不活差點丟了。
好在太奶奶聽說后,把小美討來帶在了身邊。
當年,太奶奶抱著小美十里八鄉的打聽誰家婦人剛生過孩子有奶水,再舍了面皮跟人幫小美討口奶水吃。
因此沒人被罵‘瘋婆子’,但小美總是活了下來。
這些年,她也一直跟在太奶奶身邊,和爹爹趙開元相當陌生。
“聽話。”老太太沉了臉,小美這才不情不愿的去前院請爹爹了。
小美離開后,老太太從床下翻出一個小包袱,坐在床上展開后,怔了半天
申時二刻。
醉醺醺的趙開元來到老太太暫住的院落,見老太太坐在桌旁出神。
“七奶奶,想甚呢?如今咱貓兒做了令人,見知府都不用拜呢.”
趙開元酒后口渴,說話時隨手拎起桌上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這茶還是剛煮好的,氤氳著熱氣,趙開元顧不得燙,端起就要往嘴里倒。
老太太卻不知抽哪門子瘋,條件反射一般,劈手奪過了茶杯。
熱水灑了兩人一手,老太太卻渾然不覺
“七奶奶?”趙開元嚇了一跳,不明所以。
“太太燙了,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恁猴急.待會再喝。”
老太太擠出一絲不太自然的笑容。
“哦。”趙開元不以為意,在桌旁坐了,興奮道:“七奶奶,方才我與那陳同知吃了一杯酒,他聽說我是貓兒的堂叔,特意與我交談了幾句。倒是那姓蔡的知事,好生不曉事,我敬他酒時,那老頭竟只吃了半杯,還不知回敬與我。
且,一個九品知事也敢拿喬托大,咱貓兒可是五品令人!早晚讓侄婿收拾他!”
老太太聞言,以渾濁眸子看了看趙開元,想說什么,卻最終改了口,“開元啊,七奶記得你最愛吃七奶煮的湯餅,七奶給你煮一碗來吃好不好?”
老太太忽然間的柔和口吻,讓趙開元一陣恍惚.當年丁未前,七奶奶就是莊子里出了名的疼孩子,每回她家里做了甚好吃的,總會喊來族內孩童分上一碗。
七奶奶最拿手的就是麻油素湯餅只可惜,這般好的人,兒孫卻死絕了。
這處院子,設有小灶,老太太說做就做。
和面、搟面、煮面,動作雖不如年輕時迅速了,但依稀可見當年的麻利勁頭。
晚夏午后,老太太為了給趙開元煮這碗素面,汗濕衣衫。
‘呼嚕嚕~’
趙開元不顧燙嘴,挑了一大筷子進嘴,咀嚼幾下連口稱贊,“七奶奶,還是當年那個味!小時候俺娘就說我,整日圍著七奶奶轉,你干脆去給你七奶奶做親孫子算了”
“哈哈哈你們堂兄弟幾個里,就屬你最能吃,回回來我家都要把鍋底刮凈”
回憶起往事,老太太笑了起來。
‘呼嚕嚕~’
“嘿,七奶奶,如今咱跟著貓兒過上好日子了,我也結交了許多朋友,時常跟他們下館子,外頭酒樓都做不出七奶奶這湯餅的好味。”
“哦開元說來聽聽,都結交了那些朋友?”老太太笑容可掬。
“張員外的兒子,還有府衙李專知,溫家商行的少東家,七奶奶我和您說,那溫家商行少東家溫育仁為人大方,這次貓兒受封,他還送了禮.”
“哦?是么?”老太太像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
“七奶奶,您看.”趙開元從懷中摸出錦盒,朝向老太太打開后放在了桌上。
一臉自得。
老太太卻只淡淡瞄了一眼,忽道:“聽說,你和這溫育仁合伙做了些生意?”
“呃”趙開元一滯,神情馬上不自然起來,含糊道:“胡亂找了些營生。”
“可是藥材營生?”
“.”
“可是往災民營地、軍營送藥材的營生?”
“.”
趙開元慌亂中看了七奶奶一眼,應付道:“是和溫育仁合伙送了點藥材。七奶奶,咱家幾十口人,我也是想博出一條路來,讓大伙的日子好過些。”
一直面色平靜的老太太,聽到這話,終于再忍不住了,抓起桌上的貓眼石狠狠砸在了趙開元身上,“這就是你往營中販假藥的借口?”
“.”
趙開元沒想到七奶奶知曉的這么清晰,短暫錯愕后,趕忙低聲解釋道:“七奶奶,便是稍微摻了些假藥,也吃不死人啊。”
老太太聽了更怒,罵道:“你是被痰堵了心竅?你這般做,可想過讓貓兒如何自處?你讓她在孫婿面前怎樣做人!”
“我是我,貓兒是貓兒。這事貓兒又不知曉.”趙開元辯解道。
“放屁!你若不在外到處炫耀自己是貓兒的堂叔,你有本事為大營供藥?那溫育仁會找上你合伙?你做的孽,都要落在我貓兒身上!”
“七奶奶,你光想著貓兒,可想過咱那一大家?”
趙開元一直被罵,也有了些火氣,“咱們搬來蔡州后雖說衣食不愁,但卻沒有來錢的營生,難道咱還種一輩子地?我這不是也想給咱趙家闖出條路么!貓兒再好,她也是女子,是陳家的人,咱們能指望她,底下的兒孫還能指望的上她么?”
“你”老太太氣的胸腔起伏。
趙開元見此,也怕把老太太氣出個好歹,終于不再吭聲,悻悻的倒了杯茶而后一飲而盡。
正一臉怒容的老太太,微微一驚,眼底竟閃過一抹疼惜神色,卻什么也沒說。
沉默片刻,老太太忽然嘆了口氣,指著床上攤開的陳舊小包袱,疲憊道:“開元,還記得這個包袱么?”
見老太太態度突然變柔和了,趙開元不由一陣愧疚,看了一眼那補丁摞補丁的包袱,低聲道:“我記得,咱家破落后,七奶奶不管去哪都要帶著這只包袱。”
“你知道里面裝的甚么?”老太太問道。
“不知道”
“那里面呀,裝了咱趙家先祖牌位,還有.還有一包蓖麻子”
“七奶奶隨身帶蓖麻子作甚?誤食那玩意兒會要命的.”
“哎”老太太憐惜的看了趙開元一眼,隨后移開視線望向窗外湛藍天空,喃喃道:“當年我帶著一幫女娃娃,不知哪日就活不下去了,那時我便想,若真的到了走投無路的那天,我便煮上一壺蓖麻茶,陪著孩子們一起去黃泉,也不讓她們在世間受辱.沒想到.”
“沒想到甚.”
趙開元剛問一句,忽覺腹中一陣絞痛。
再覺喉間一股腥甜涌了上來.
“咳咳.”
兩聲咳嗽,噴出一口血來。
趙開元望著桌布上殷紅血團,迷茫的在嘴邊抹了一把,緊接,鼻腔中也滾出了濃稠血水。
老太太似是不忍再看,把頭轉向了一旁,“你莫擔心,小美我會盡心養育,以后逢年逢節,酒食紙錢,我會讓小美燒與你。你也莫恨貓兒,這事她不知,是七奶奶不留你.”
“蓖蓖麻子.”
大口大口咯血的趙開元終于明白過來,隨即身子不受控制一般癱軟下來。
強烈的求生意志驅使著他不斷往門口爬去,但同樣強烈的恐懼,又讓他忍不住哭了起來,“七七奶奶,你好偏心為.為了貓兒,竟要害我.”
老太太端坐桌旁,紋絲不動。
趙開元最終也沒能爬出去,停在了門內兩尺的位置。
良久,或許過了兩刻鐘,或許過了半個時辰。
老太太終于站了起來,卻一陣眩暈,趕緊伸手借著桌案才穩住身子。
隨后顫巍巍的走到盥盆前,機械的拿了條毛巾沾濕、擰干,再一步步走到匍匐在地的趙開元身旁,緩緩跪坐下來。
使出全身力氣,將人扳過來,老太太仔細幫他擦干臉上的血跡,喃喃低語道:“開元啊,我不能讓你毀了咱趙家,也不能讓你毀了咱貓兒”
俄頃。
老人抱著趙開元的尸體失聲痛哭
上一章老太太誥命刪掉啦
確實有點不合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