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戰(zhàn)地一夜
宣慶二年,正月十一。
金軍于陣前祭旗,不料,卻起了反作用。
殺了石德生等三百多河間將士后,阜城城墻外那面‘漢兒不為奴’的字幅異常刺眼。
同在當日,‘失蹤’了數(shù)日的河間府知府阮顯,芳赫然出現(xiàn)在了阜城東四十里的交河縣城頭之上。
并高聲對城外負責監(jiān)視交河縣的小股金國漢軍進行了喊話,說什么胡人國運‘其興勃,其亡忽’,勸誡金國漢軍休要為虎作倀
消息傳開,金國漢軍的震驚,不啻于去年經(jīng)歷的那場冰河爆裂。
十幾年來,只有南官北投的例子,何時有過北官降南?
此事的深層意義,代表了阮顯芳認為齊國已有了可以和金國分庭抗禮的實力,不然,若照數(shù)年前齊國在大金面前唯唯諾諾的慫樣,他敢投齊,金國只消一封國書,便會嚇得齊國將阮顯芳送回去受金國處置。
而阮顯芳投齊的表層意義,則讓眾多金國漢軍本就搖搖欲墜的士氣,降到了冰點.一府知府都降了齊國,莫非,大金國運真的由盛轉(zhuǎn)衰了?
自打年前臘月二十八進抵界河畔,先遇那難以名狀的恐怖爆炸,又聞河間府失陷,再聽齊軍已深入南京府
一樁樁一件件累加,生成一種南征金軍風雨飄搖之感。
當日午后,完顏宗弼察覺麾下漢軍氣氛不對,不由警惕此次南征,有黃龍府三萬漢遼軍、河間府萬余漢渤軍,女真精兵六千。
但臘月二十九那日,女真精兵渡河時一下折損半數(shù),如今宗弼帳下可用女真兵,已不足三千。
若任由金國漢軍中繼續(xù)發(fā)酵類似‘大廈將傾’的氣氛,這三千女真兵便是壓陣、彈壓四萬漢遼渤軍都有些勉強。
宗弼非常清楚,以女真區(qū)區(qū)百萬人,統(tǒng)治遼闊北地,靠的便是各族扈從軍對女真強悍戰(zhàn)力的敬畏。
若他們沒了敬畏,女真一族必將陷入被各族群起而攻之的被動局面。
不能再拖下去了,戰(zhàn)場上丟失的震懾力必須從戰(zhàn)場上拿回來。
只要能破了阜城,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正月十二,金軍一改前幾日只派小股部隊的試探進攻,發(fā)動了過河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攻勢
同時從西、北、東三面攻城,留出了南面一側(cè)。
南邊,正是齊軍可撤退的方向,圍三闕一嘛。
不過,三面強攻,強度亦有差距,黃龍府漢遼兵,在完顏斜保的督促下,攻打西、東兩面。
韓企先的南京路漢渤兵攻北面。
一日苦戰(zhàn),至黃昏時收兵。
阜城與金營之間闊約兩里的戰(zhàn)場上,喧囂了整日的廝殺聲陡然沉寂。
日頭西沉,尚留有殘雪的大地上橙紅一片。
戰(zhàn)場上空,盤旋著成群嗅到血腥味的烏鴉,時不時有一兩只俯沖下來,小心翼翼接近地上尸首,先試探性的輕啄一下手背,見尸體沒有反應,烏鴉才會大膽的跳到尸體臉上,從柔軟、易下嘴的眼珠開始啄起.
攻勢最烈的阜城東城下,堆疊了幾層尸體,個別尚未咽氣的傷兵,斷斷續(xù)續(xù)的哀嚎成了此方天地內(nèi)唯一的聲響。
城頭墻垛后,因滄州一戰(zhàn)剛剛升任第五團營長的秦勝武和副手康石頭靠墻而坐,似乎是嫌城下不時響起的哀嚎煩,忽然起身拿過一把步弓,彎弓搭箭,朝城下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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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息后,箭羽脫弦,正中一名攀城時從云梯上摔下摔斷了腰的金國漢軍胸口,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立馬化作一聲慘呼,再無聲息。
這一下,失去了行動能力、又被拋棄在城下零星傷兵馬上閉緊了聲息。
果然,秦勝武再次搭箭,在尸首堆中尋找下一個目標.
康石頭有些于心不忍,勸道:“勝武,算了吧。”
不料,秦勝武卻道:“他們都受了重傷,已活不成了。要么流血流死,要么入夜后被活活凍死,不如送他們個痛快”
這倒是真心話,秦勝武受陳初影響,潛意識里總覺天下漢人同根同源,特別是昨日又親眼看到了三百多河間廂軍被金人斬于陣前。
如今兩軍對壘雖迫不得已,但眼見他們傷重受苦,確實不如給個痛快。
可他的頂頭上司、坐在對面的五團團長項敬,原本還在笑呵呵看著秦勝武射殺傷兵,可聽了秦勝武的理由,卻黑了臉,道:“秦營長!省些箭矢吧,咱這箭矢是用來殺敵的,不是用來做好人的!城下金軍是漢兒不假,難道你忘了,在滄州屠村的王文寶所部,也是漢兒!他們殺百姓時,可沒手軟”
秦勝武不由默然,默默收起弓箭,重新坐了下來。
片刻后,死寂的城下,竟隱隱響起了低聲啜泣阜城城高三丈,城上城下說話都互相聽得見。
想來是某個受傷金國漢軍,極度恐懼下嚇哭了。
不多時,忽聽城下傳來一道沙啞卻稍顯稚嫩的哭喊,“城上軍爺,給我來一箭,賞個痛快吧.嗚嗚嗚,疼的受不住了”
秦勝武方才被上官批評,本不欲搭理這聲音,可對方不住哀求,秦勝武終于起身朝哭聲看了過去。
暮色中,卻見一名大約只有十六、七歲的金國漢兵,半埋在死人堆中,露在外面的左腿,呈詭異角度歪在一旁,一看就是摔斷了。
“軍爺,求您賞我個痛快吧”見方才那‘助人為樂’的齊將又露了頭,斷腿少年又凄凄哀求道。
“你身旁不是有刀么?抹脖子不會?”
康石頭也站了起來,提醒道。
誰知那少年抹了把眼淚,抽泣道:“我不敢,自己下不去手.”
這個說辭,登時引起城頭一片哄笑,不少將士走到墻垛旁,紛紛勾頭,想要看看這名慫兮兮的金國漢軍。
第五團年紀最長的淮北老卒張傳根瞅了瞅那張滿是驚恐的稚嫩面龐,問道:“小金狗,你多大年紀了?”
“我不是金狗!我是漢人.”少年以沙啞嗓音大聲回道。
“哈哈哈”
城上又是一陣笑聲,卻也有人道:“既然知曉自己是漢人,還甘愿被金人驅(qū)使,不是金狗又是甚?”
“不是,不是!我原是周國黎陽人,年幼時與母親被金人擄到了金國榆州,今次被抽丁從了軍。”
少年分辨時,急的面紅耳赤,可一說起母親,馬上又沉默下來方才他疼的受不住一心求死,可他若死了,母親這輩子想要脫籍離開浣衣院的指望,就要落空了。
可自己已斷了一條腿,即便活下來,也要成為廢人了。
想到還在受苦的母親,少年側(cè)過頭、捂著臉又無聲哭了起來。
“伱這娃娃,怎動不動就哭哩。”
“換你去下頭,你也哭”
“放屁!若老子到了這般田地,脖子一抹拉倒!才不會像這小金狗一般娘們唧唧.”
“還罵人家金狗作甚?人家都說了,是黎陽人,被金人擄了,又有甚辦法?”
城頭上,分作兩派討論起來。
明顯有一派開始同情這少年了,另一派雖說嘴上罵罵咧咧,但同樣覺著這少年有些可憐。
這和他們經(jīng)歷有關,十幾年來,天下大勢浩浩湯湯。
先是金滅遼,金再滅周,周南遷,金又立齊.國別更改的比吃飯還勤。
如此劇烈變化的世道中,百姓又能做些甚?
能隨波逐流,不被世間洪流碾壓成齏粉已屬幸運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出一個楚王。
“少年郎,你叫甚?多大?”老卒張傳根又問了一遍。
“我叫張小尹,十六了”張小尹答了一句,旁邊袍澤馬上打趣張傳根道:“喲,和老張一個姓。”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張傳根無聲一嘆,從懷里掏出一顆晨間剩下的饅頭悄悄丟了下去,低聲道:“想辦法活下去.”
按說,這種舉動不太合適.雖說那城下張小尹可憐了些,但畢竟是敵人,張傳根這是赤裸裸的資敵。
不過,眾人卻都沒說什么,甚至有人偷偷回頭瞄了一眼項團長和秦營長,唯恐兩人懲治張傳根。
秦勝武馬上收回了目光,當做沒看見。
將一切盡收眼底的項敬卻靠著城墻冷聲道:“明日晨食,老張少領一顆饅頭!”
這算是懲罰,但少吃一個饅頭,卻又算不得什么.眾袍澤不由替張傳根松了口氣。
戰(zhàn)場廝殺雖殘酷,卻沒有將他們變成一群只知殺戮的機器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們知曉自己為何而戰(zhàn)。
往小里說,離家千里來到河北作戰(zhàn),是為了守護淮北故鄉(xiāng),守護妻兒爹娘的美好生活。
往大里說,也是為了守護齊國萬千百姓。
他們的敵人,是狼子野心的金虜,是甘為金人鷹犬的王文寶之流,而并非張小尹這般身不由己、生死兩難的百姓。
城頭正鬧嚷間,卻見一身甲胄的楚王出現(xiàn)在了登城馬道上。
“立正!”
項敬趕忙起身喊了一嗓子,眾軍士整理衣甲相迎,張傳根回身前,最后朝城下低聲道:“小郎,這幾日你藏好,若你撐到我大軍取勝,我便救你!”
這邊,陳初登城后,擺手示意大家隨意,然后自己也一屁股坐在了項敬身旁,和大伙嘮起了家常。
“杜三郎,我記得你去年春剛剛完婚是吧?”
因陳初的到來,相鄰防區(qū)的第五團四營營長杜燾主動湊了過來,不想,卻被陳初一眼認了出來。
杜燾不由一喜,樂滋滋的看了看跟過來的幾名下屬,顧盼生輝我早說過王爺認識我,你們還不信,這下看到了吧,王爺不但認識我,還曉得我在家行三!
“嘿嘿,回王爺,去年春五月初四成的婚。王妃娘娘不但親自到場,還賜了俺婆娘一副頭面哩。”
杜燾越說越得意.
陳初能做到記得每一名營級軍官的性命,但婚喪嫁娶這些事他肯定沒時間次次到場,幾乎都是貓兒在幫他去承擔這些事。
便是去年冬挺著大肚子時,也沒落下。
說起來,經(jīng)年累月忙活處理不完的瑣事,貓兒一點也不輕松。
陳初不禁有感而發(fā)道:“三郎剛成婚,便隨大軍出征,家里娘子該說我不近人情了。”
“她敢!她敢說王爺一句不是,老子揍她!”
“哈哈~”
“哈哈哈”
城頭上,哄堂大笑,陳初也忍俊不禁道:“打老婆可不算本事!小心你娘子去王妃那里告狀,到時若王妃罰你,我可攔不住”
又是一番笑聲,杜三摸摸腦袋,不好意思笑道:“俺就隨口說說,俺也不舍得打啊.”
別看杜三憨厚,倒是一個惹笑的好手。
城頭上笑聲不斷,和尸橫遍野的城下格格不入。
氣氛到位了,大伙心情松弛,有名去年剛參軍的淮北新兵,大著膽子問道:“校長,你想王妃娘娘么?”
這個問題稍顯逾距,項敬眉頭一皺,低喝道:“放肆!”
“誒,不礙事。”
陳初示意項敬不必小題大做,隨后才看向那名新兵,笑道:“藍翔學堂畢業(yè)的?”
“嘿嘿,回校長,學生羅星阜昌九年就讀藍翔學堂通識科,去年春畢業(yè)!”
陳初至今仍掛名藍翔學堂校長一職,也只有在學堂讀過書或授過課的,才會以校長相稱。
“坐下吧。”陳初擺擺手,讓因回答問題而站的筆直的羅星坐下,這才笑了笑,環(huán)視一眾年齡各異、軍階參差的將士,道:“想啊,如何不想”
這是在回答羅星是否想念王妃的問題。
說罷,陳初稍稍頓了頓,倚著馬墻,望向深邃夜空,嘆道:“近年來常年不在家,便是王妃十月懷胎,我也沒怎么在身旁陪伴,內(nèi)宅外事多賴王妃操勞,我虧欠她良多啊”
城頭上一時安靜下來,八月離淮出征,至今已有將近半年.貓兒年前來信說,稷兒早慧,不滿十月,已能清晰喊出娘、姨娘、姐姐、妹妹等稱呼。
卻偏偏學不會喊爹爹.一家人輪流教都沒用。
原因嘛,大概是因為陳初這個父親角色的缺失,但也有貓兒藏在字里行間的思念。
一番話,大伙瞬間感覺和楚王只見的距離拉近許多.原來,王爺也想婆娘啊!
此時,卻聽那羅星又道:“校長,去年我在蔡州五日談看見一篇報道,至今記憶猶新。”
“哦?哪篇報道?”
“關于我們淮北軍為何北來千里與金人交鋒的報道。那篇文章里說,我等臥冰含雪,是為了讓家人可以圍爐茶話,安心進餐眼下,咱們在城頭受凍,但學生一想到,父親母親和幼妹能安心待在溫暖家中,不用擔心金人圍城,只需煩惱明日吃甚學生便覺著,這辛苦不值一提!”
“說的好!”
“就是這個理!”
羅星話畢,城頭之上馬上迎來一番誠心附和.這不就是他們浴血廝殺的意義所在么!
守護一家便是守護一地,守護一地便是守護一國。
明白了為何而戰(zhàn),一支隊伍便有了靈魂!
城下,死人堆中。
不知是因為方才張傳根的鼓勵,還是因為想到了孤零零的娘親,張小尹放棄了原本求死的打算。
即便斷腿再疼,他也咬緊牙關挺著。
城外已是寂靜一片,傍晚時還能呻吟的三五傷兵,此刻都沒了聲息大抵是流血流死了。
為了不去想自己極有可能和他們同樣的下場,張小尹一邊小塊小塊的掰著饅頭放進嘴中,一邊側(cè)耳傾聽著城頭之上的談話。
雖然很多東西聽不懂,但城上這王爺說話真親切,宛如別家兄長一般。
淮北軍中的氛圍真好,若能和這些人并肩戰(zhàn)斗,想來,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臨近年關,最近好忙,更新時間晚了許多,諸位老爺原諒則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