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滿城歡騰
八月初八夜。
潁州東南,簸箕嶺。
簸箕嶺因形得名,南北西三側皆為緩坡,東側則背靠潁河,過了河便是壽州地界。
昨夜,官軍‘狂追’數十里,賊首靳太平、李魁二人連同幾百殘部逃至此處時,前有潁河,后有追兵,不得已,只能跑上嶺去。
今晨,官軍后隊步卒趕到,五千大軍將只有三里寬窄的簸箕嶺團團圍住。
明眼人都看的出,簸箕嶺已成死地,這幫賊人授首不過是早晚的事。
可陳都統卻下令圍而不攻,只道: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傷亡.
待在潁州的張純孝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今日急匆匆趕來,進營時已是午夜。
簸箕嶺下。
昨夜起風,今天又陰沉整日,至夜間亥時,天空中飄零起迷蒙雨絲。
氣溫大幅下降,秋日氣息一下濃郁起來。
一陣秋風裹挾雨絲,斜斜刮入賬內,辛棄疾扯了一下衣領。
昨晚,范家圩民壯連同官軍擊潰亂軍后,又一同追擊追擊亂軍至此。
眼看荼毒淮北數月之久的賊人即將覆滅,小辛自然不愿錯過這場大戲。
今晨,他同兩位妻兄特意前去拜見陳都統,以期暫時留下效命。
沒想到,那陳都統比自己都大不了多少,并且在聽到自己的名號后,露出了明顯的興奮、激動神色,開口便道:“當面便是‘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辛先生么!”
小辛被搞的一愣一愣的我都這般出名了么?
但陳都統你夸人不能這般夸啊.你比我還大幾個月,怎能稱呼我為先生。再者,那‘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又是何人所作?
雖然這詞初聽便覺氣勢雄渾,可不是我寫的也不能硬往我頭上安吧.
總之,兩人初次見面,他喊他‘辛先生’,他喊他‘陳先生’。
也不知到底誰先生的.
不過,小辛看陳初時本就帶著偶像濾鏡,見面后陳都統又對他一個無有功名的白身書生禮敬有加,終是讓他生出了‘名不虛傳’的感慨。
但旁邊的兩位妻兄卻對此有保留意見。
“蔡州兵昨日作戰尚算勇猛,但夜間追擊時也太過潦草了!千余馬軍,竟讓這點賊人逃了幾十里,最后還跑上了簸箕嶺!便是讓咱們放開馬力去追,也早已把賊人拿下了!”
昨夜追擊中,范家圩民壯被放在了后隊,領了收押俘虜的職事,范如山說起此事尤有不忿。范家二郎范如海,卻望向前方黑漆漆的簸箕嶺,若有所思。
小辛自是察覺了昨夜蹊蹺,馬軍追擊步騎混同的亂軍,按說該不費吹灰之力。
可昨夜,官軍墜在潰軍身后,好像故意要把這伙賊人往潁、壽邊界驅趕一般。
又兼方才河南路經略安撫使急匆匆趕來,小辛已大約猜到了陳都統的謀劃,本來他不想說破,卻聽妻兄抱怨,青年心性終于沒忍住,低聲替陳都統辯解道:“大哥!此事絕非你想的那般簡單.”
“甚意思?”
“我覺得,陳都統是要故意把賊人趕去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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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為何?”范如山驚訝道。
“因為泰寧軍!”
“泰寧軍?”
“對!山東路的泰寧軍此次剿賊沒出什么力,賊人來他便退往亳州渦陽。賊人去,他便重新進駐壽州。月初賊人西來后,他又占了壽州空城,并組織兵丁修葺城池,似有久留之意”
“你是說”
“坦夫是說.”依舊望著簸箕嶺的范如海替妹夫解釋道:“陳都統職責是剿賊,若賊人全數在潁州滅了,陳都統就沒了往壽州進發的理由!陳都統若不去壽州,那泰寧軍酈瓊會乖乖回他那山東路么?”
“他這是要搶地盤!留寇自重!”范如山不由低呼一聲。
“這怎能算養寇自重呢!”小辛不悅的看了妻兄一眼,又道:“非要說這是軍頭搶地盤,也是那酈瓊想搶!他一個山東路的節度使,賴在河南路壽州不走,難道不算搶地盤?再者,壽州大小官員被屠戮一空,他若賴在這里,接下來偽齊”
“坦夫,慎言!”范如海忙低聲提醒一句。
一時口滑了的小辛四下看了一下,嘿嘿一笑改了口,“酈瓊若不走,接下來大齊朝廷重新任命壽州文武官員時,即便不情愿也只能以他的意見為重。泰寧軍軍紀敗壞,駐留壽州,絕非當地百姓之福!”
“原來如此.”
當今之人鄉土觀念極重,山東路的兵霸占我河南路的地,聽了就不爽,范如山心理自然更傾向有了共同作戰情誼的蔡州軍。
可最后還是沒忍住嘆了一回,道:“如此說來,這陳都統也并非什么磊落漢子。若想趕走泰寧軍,直可去往壽州向酈瓊理論,何故再利用這些殺人無數的小小賊子大作文章?!?
“大哥,你說這話是何道理?”
小辛竟有些生氣,“若世間事,事事都能理論出個鼻眼來,還會有這諸般遭爛事?我倒是覺得陳都統磊落極了!做事問心不問跡,他要與惡人斗,自然要比惡人更惡!用些許手段算的了甚?只會沖殺逞英雄的,那是莽夫.”
“我說不過你”范如山被妹夫懟了一頓,訕訕道。
八月初九。
蔡州城。
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風,為城內平添幾分蕭索之意。
卯時,天未大亮。
《蔡州五日談》編輯部內,熬了整宿的陳英俊兄妹望著摞成小山一般的加急號外,不由相視一笑。
“阿瑜,你快回家歇息吧,這里為兄一人盯著就好。”
“哥哥,你也要留意身子,莫要太過勞碌”
陳瑾瑜看著下巴上已冒出青森胡茬的兄長,勸道。
近來,陳英俊變化不小,而變化的起源,來自五月那場大水。
當時,陳英俊隨軍深入泛區,拿了第一手資料后,在《蔡州五日談》上連篇實況報道了這次水患。
描述了泛區各種慘狀,令人睹之落淚。
但他卻又不一味賣慘,話鋒一轉便是讓人振奮的抗災救援,其中同樣有很多令人動容、可歌可泣的案例。
比如桐山青壯百里馳援,力助蔡州共抗時艱.
還比如城中由管氏家族組織的行商募捐、四通客運免費為災區輸運物資
趙令人帶全家婦孺、繼而發動全城婦人為災民烙餅
一樁樁、一件件鼓舞人心的案例宣揚,使得蔡州上下心中漸漸有了種‘流水本同源,叢蘭亦同根’的同胞之情。
五日談創刊前,陳初曾親口與陳英俊說過,辦報時要注意培養大眾的‘民族意識’。
雖然陳英俊至今也未完全弄懂什么是‘民族意識’,但這種萬眾一心、四海一家的美妙氛圍,讓他著迷.
水患后,陳英俊又跟隨蔡州軍出征過,做了一段時間的戰地記者。
淮北之亂的報道風格,和水患時一脈相承。
以紀實手法描寫壽、潁兩地百姓遇到賊人后的遭遇單單一篇‘壽州七日屠城記’,便在蔡州引起了轟動。
‘為奪婦人耳珰切其耳,為搶孩童頸鎖斬其頭’、‘尸塞長街,無處落腳’、‘上至耄耋,下至稚子,無一幸免‘、’歷時七日,屠盡全城’.
再有壽、穎兩地的災民逃入蔡州地界后,講述起或親見、或耳聞的慘烈傳聞,更是從側面印證了亂軍的兇殘。
一時之間,蔡州百姓,人人心頭都籠上了一層陰云,唯恐亂軍繼續西來。
六月下旬,蔡州留守司大軍東去府界,防備亂軍入境。
全府百姓的心都跟著提了起來比起任由賊人肆虐的壽州,蔡州好歹有軍士抵抗,大伙多少安心一些。
但又免不了擔心官軍勝敗,若陳都統敗了,整個蔡州便如被剝了衣裳的小娘,百姓的下場未必比壽州百姓好到哪去
淮北戰局牽動全府人心。
不過,此時的陳英俊兄妹心中陰霾早已一掃而空。
昨夜午時,有軍士自前線趕來,乘籃入城,帶來了一個讓左國恩和陳景彥興奮異常的消息。
陳英俊有爹爹這層關系,自然也比尋常百姓更早知悉這好消息,所以才有了連夜加急刊印的‘號外’。
卯時末。
天光微亮。
報社外的臺階上,已擠滿了等待領取今日號外的報童。
熬紅了雙眼的陳瑾瑜走了出來,深吸一口新鮮空氣,雖腦袋有些昏沉,內心卻是亢奮和喜悅。
很想與人分享原本打算回家,陳瑾瑜卻忽而吩咐轎夫調了頭,去往了灑金巷。
少傾,第一批拿到報紙的報童隨即四散于城中各處。
本來還未徹底醒來的蔡州城,卻因一聲聲吆喝躁動起來。
“號外~號外”
“大捷!大捷!本報獨家消息,蔡州留守司都統制陳,率我蔡州子弟兵,初七黃昏于潁州上穎縣南與亂軍主力決戰,經半夜鏖戰,亂軍棄尸三十里。官軍陣斬三千,俘獲近萬,亂軍僅剩數百人被圍上穎東南簸箕嶺。此一戰,淮北安矣,蔡州安矣!”
辰時初。
蔡州山字街四海商行直營店,店面開門的時辰尚未到,劉四兩的婆娘鄭氏在店鋪的后宅內煮好飯菜,端了一碗飯卻坐在飯桌旁發起了呆。
六歲的兒子劉恩乖乖坐在對面,見娘親不動筷,竟也董禮的放下了筷子,奶聲奶氣道:“娘親,可是又想爹爹了.”
“噗嗤~”
坐的板板正正的兒子,如同小大人一般的模樣,讓本來憂心忡忡的鄭氏沒忍住一笑,道:“你個小毛頭,懂個甚想不想的。”
“娘親,恩兒不是小孩子了!學堂里的先生說過,爹爹出征不在家的時候,恩兒便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漢,需保護娘親呢!”
“.”
鄭氏望著一本正經的兒子,心中頓時百感交集.我兒真懂事,都賴學堂里的先生教的好.
若放在幾年前,她哪敢想供孩子讀書這種事。
如今的兒子不但有書讀,她還成了四海商行蔡州直營店中唯一的一名女掌柜,單她一人的月俸,便能輕松養活一個中產之家。
這一切,都賴東家、大娘子所賜,自然也因自家男人爭氣!
劉四兩去年在寇世忠時代的武衛軍中表現亮眼,外人都說,東家接下來會重用他。
可鄭氏卻忘不了,去年自家男人被軍中弟兄送回家養傷時,后背被打稀爛的場景。
好不容易養好傷,卻又隨著東家出征去了臨府
昨晚,鄭氏做了噩夢,夢見自家男人被賊人捉了后開膛破肚扔進了鐵鍋。
鄭氏在夢里哭醒后,再也沒睡著。
“哎”
忍不住嘆了口氣,就像東家娘子說的,男人既然走了這條路,往后咱們這些婦人就是擔驚受怕的命。
這些日子,每日憂思的何止她一個,百順媳婦兒、彭二嫂、周家妹妹.有一個算一個,誰不是終日惴惴不安?
有著同樣擔憂,便想在彼此身上找到依靠、得到慰藉,近來,大伙一得空便往灑金巷跑。
一來看看玉儂,正在孕育的小生命,能讓人沾些喜氣,好沖淡焦慮。
二來,也能和東家娘子說說話,每回和大娘子聊上一會,總是讓人莫名輕松許多。
鄭氏看的出來,東家娘子雖然很會開導她們,但大娘子的擔心一點不比旁人少,近來臉色都變差了.
正思索間,忽聽前頭店鋪的鋪門被擂的山響。
便是在后宅都聽的清清楚楚。
鄭氏不由好奇,囑咐兒子繼續吃飯,自己起身去到了前頭。
住在前頭店鋪內的伙計已經在拆門板了,剛拆下兩塊僅僅能容一人側身入內,外邊那顧客已迫不及待的擠了進來。
隔著門縫一看,好家伙,外邊烏泱泱一堆人。
鄭氏嚇了一跳,若不是自家東家勢力非凡,她都要以為有人一大早來尋事了。
鄭氏來蔡州前,便是鷺留圩小賣部的管事,支應顧客這種事自不陌生,忙迎了上去,“客官,你要買些甚?”
“鞭炮!快快,一千響大鞭炮快給我來一掛.”
鄭氏忙支應伙計去地庫取貨。
這鞭炮是鷺留圩農墾下屬、黃恢宏經營的作坊所產,價格不算便宜,沒想這客人都不帶還價的,會了賬便喜氣洋洋的擠了出去。
不待鄭氏疑惑,后續涌進來顧客便把她圍在了柜臺后,并且全部是來購買鞭炮的.
直忙碌了一刻鐘,鄭氏終于尋著個空問了一句,“這位先生,今日不年不節的,大伙怎都來買鞭炮了?”
被問那人尚未來及回話,旁邊另一位顧客恰好是附近鄰居,好像對鄭氏有些了解,不由喊道:“這位大娘子,我記得你家官人便是陳都統屬下的虞侯,我沒記錯吧?”
鬧嚷嚷的店內登時一靜,眾人齊齊看向了鄭氏。
鄭氏被盯的很不自在,卻也回道:“這位賢鄰,您沒記錯,我家官人卻是在都統麾下效命”
眾人聞言,齊齊退了一步,似乎是覺得方才距離鄭氏太近了,唐突了后者一般。
“啊呀!沒想到竟是位虞侯夫人!”剛才擠在最前那人躬身抬手一禮。
鄭氏趕忙回禮,卻也更迷茫了,不禁問道:“諸位貴客,到底發生了何事?”
“哈哈哈,夫人竟還不知么?我蔡州子弟兵前日在潁州大敗亂軍,淮北安矣,蔡州無憂啦!多虧前線將士三軍用命,才護的咱蔡州不遭無妄之災??!夫人,當受我一拜.”
開口這人,鄭重的整理了一下儀容,拱手作揖。
有他帶頭,前排好幾人齊刷刷做出了行禮動作。
鄭氏呆呆站在原地,只覺頭皮發麻,渾身戰栗
她說不出這是種什么感覺,反正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覺。
俺們夫妻二人原本只是為口吃食掙扎求活的佃戶,竟也能受旁人這般敬重么?
不知為何,鄭氏人尚未反應過來,眼淚卻撲簌簌的掉了下來。
這一刻,她覺得自家男人吃過的苦,受過的傷都值了;自己跟著擔驚受怕,也值了
鄭氏忽然很想去找貓兒說說話。
辰時中,蔡州城內忽然零星響起了節日慶典才會出現的鞭炮聲。
隨后,喜慶響聲從內宅庭院蔓延到臨街商鋪,再至酒樓妓館、衙門官府。
至巳時,鞭炮聲已是鋪天蓋地,震耳欲聾。
安靜的清晨,陡然間熱鬧起來。
陣陣秋風下,風雷鼓動,滿城歡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