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日,夜。
陳初化身常山子龍。
貓兒甘心做了那長坂坡。
一番酣暢淋漓的溝通后,晚間那點小小家庭風波,消弭于無形。
翌日。
陳初一早出門,準備去撫臺衙門逛一圈。
周國淮南經略陳伯康和兵部尚書王舒所率使團,至今仍滯留在蔡州,齊國這邊的陳景彥、張純孝原本打算陪對方走個過場。
不想那王舒卻有些較真,竟真有探尋五月間泗州、揚州之事真相的架勢。
既然如此,便需陳初過去扮個黑臉了。
同日,貓兒直到辰時中才起床。
洗漱進餐后,貓兒扭了扭稍有酸疼的柳蠻,走到了書案旁,片刻沉思,提筆寫封信。
勝武吾弟,見字如晤.
隨后幾日,陳初轉去了泗州,這是最后一個徹底納入淮北掌控的州府。
至此,淮北已完全控制了西起桐柏山、東至東海的唐、蔡、潁、壽、宿、泗六州之地,人口三百余萬。
再加上已實際落入淮北系之手的河北路、開封府,以及駐扎山東路的楊安獨立二旅,齊國半壁江山在手。
掌控一地,便要為一地找出發展路徑。
比如現今西門恭治下的河北滄州府,因光照、氣候合適,陳英朗在當地大力推行鹽場曬鹽,已初見成效。
又如唐州多山,早年間農研所在當地推廣的菌菇養殖,如今蒸蒸日上,唐州菌菇也成了淮水兩岸的知名產品。
養殖產出的價格自然比野生采集來的便宜許多,以前專屬于達官貴人的‘山珍’,近年走進了蔡州許多小康之家的餐桌。
蔡州、潁州等依賴場坊商貿立足的州府自不必多說。
陳初去往泗州,便是要看看水利富足的當地,能不能產出些獨有產品,譬如淡海水養殖的珍珠、海味干貨之類的。
若能批量產出海帶、海腸,再佐以唐州菌菇,打碎磨粉,味精不就有了么。
養殖珍珠的利益,更加豐厚。
只是珍珠一道,陳初只知皮毛,需在當地尋找常年和水產打交道的老者,探討一番。
陳初離家后,貓兒自然是王府主事之人。
十八日那晚,貓兒在氣頭上,一時說出了禁足十日的懲罰,其實第二天便后悔了。
本來想著,趁蔡婳憋不住偷偷溜出來時,輕輕說她幾句,此事便揭過了。
不料,蔡婳竟真的待在青樸園不出門了。
貓兒在涵春堂待了四五日后,反倒自己先憋不住了。
六月二十四,午后大暑。
窗外蟬鳴聒噪,貓兒搖著團扇哄睡一雙兒女后,沒有絲毫睡意,干脆起身穿衣,去往了青樸園。
卻不想.
屋內,玉儂、阿瑜和蔡婳三人圍著一臺冰鑒,似乎正在吃著什么,見貓兒進來,玉儂趕緊將盤子收了回來。
蔡婳如女土匪一般,卷著庫管一只腳踩在冰鑒上,見貓兒進來也收回了腳,簡單整理了一個衣裳。
三人不知吃的什么,嘴巴周圍盡是黑紫色汁水。
“吃的什么呀?”貓兒拉著小臉。
“沒沒沒,我和阿瑜就是來看看蔡姐姐,馬上便走。”
玉儂搖著雙手解釋道。
禁足嘛,按說也不許她們來探望。
背對著貓兒的阿瑜卻縮著手指了指玉儂的嘴巴,玉儂后知后覺,趕緊在嘴巴上抹了一把,手掌上頓時染成了黑紫色。
眼瞅瞞不住了,玉儂才重新端出了盤子,小心瞄了貓兒了一眼。
那盤子內,赫然是一顆顆飽滿熟透、紫到發黑的桑葚
這種漿果,不值錢。
如今王府內,什么樣的稀奇水果沒有.可偏偏這種兒時為數不多能吃到的漿果,最能勾起人的情懷。
到吃桑葚的季節了呀。
看一眼蔡婳三人,貓兒隱隱有種被孤立的失落,蔡婳多細心的一個人呀,馬上窺破了這點,不由指了指盤子,“吃么?吃就過來玉儂,給王妃搬張凳子。”
“哦哦~”玉儂積極的很。
貓兒卻小小傲嬌了一下,“你們又沒喊我,我這不速之客多討厭呀。”
“嘖~喊你一聲王妃倒還喘上了是吧?在外你是王妃,在這屋里,只論姐妹。伱再不來,我們三個就分了啊”
既是說笑,也是臺階,貓兒見好就收,嘿嘿一笑跑上前去,伸手護住了盤子,“我吃!給我留些!”
“嘻嘻~”
“哈哈哈”
“咯咯咯姐姐和蔡姐姐不慪氣了呀?”
最見不得家人鬧別扭的玉儂開心的直拍手。
可蔡婳和貓兒卻齊齊扭頭看了過來,異口同聲道:“我們何時慪氣了?我倆情同姐妹!”
七月初一,身在河北滄州府的秦勝武收到一封信。
信來自表姐,信中除了噓寒問暖的關切外,隱晦的提起了折家女兒一事。
或許是因為在秦勝文那邊受到了挫折,貓兒在信中寫的非常小心,一再說明自己覺著折燕兒品性不錯,若表弟已心有所屬,只當自己沒提過。
秦勝武不知爹娘和兄長怎看待此事,但他看了信只覺有些心酸.替表姐心酸。
如今趙家一族、秦家一家都賴表姐夫婦顧應,才有機會走向了一條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人生、有了見識世間壯闊的機會。
但限于家世,趙、秦兩家都給貓兒提供了不太大的助力。
眼下即便是貓兒有了用到他們兄弟的機會,也說的如此小心翼翼,唯恐秦勝武認為自己被逼迫一般。
秦勝武放下信,坐在軍營中不由一嘆,暗道:自己這表姐還是太心軟了,以她如今近乎趙、秦兩家族長的身份,只要是對家族有利之事,何需商量,直接指認某一人,也得將這聯姻完成!
別說是折家之女,便是無鹽丑婦,讓誰娶誰就得娶!
不能只受表姐羽翼庇護之利,卻不思為她出力!
秦勝武暗罵兄長糊涂、看不清其中關節。
稍微一想,秦勝武研磨提筆便回信到.‘只需對楚王與王妃有利、對稷兒和冉兒有利,此事全憑阿姐做主。’
北去千二百里,金國中京路榆州城。
此處為金國屯兵要沖,城中近半居民為漢廂軍、軍屬。
年初,因大金發兵攻打齊國,擔心著夫君兒子的榆州城壓抑許久,當時,外界流言四起,有人說大金勢如破竹,已攻取了齊國河北路。
也有人說,大金在河北路吃了大虧,連正副元帥完顏宗弼和完顏斜保都戰死了。
直到四月底,一批漢廂軍回返家鄉,榆州城內的氣氛才稍稍活泛了些,同時,大金立國之后首敗的消息,也隨士卒回歸而得到了確認。
七月初一,傍晚。
豬皮巷內,漢廂軍伍長張小尹家中聚了十幾人吃酒。
十九歲的張小尹因幼時缺少吃食,身材瘦小,看起來只十六七歲模樣。
在座人中數他年紀最小,可酒桌上,眾人卻分外對他恭敬。
三巡酒過,張小尹從懷中掏出一只錢袋子丟在桌上,爽朗笑道:“里面有十五枚五兩重的銀稞子,一人一錠,諸位兄長分了吧。”
眾人聞言不由面露喜色,五兩銀子.當得上半年餉銀了!
此次離家小半年,戰敗了更不可能有封賞,孩子和老娘正等著吃食下肚呢。
大伙喜悅歸喜悅,但彼此都是軍中袍澤,在河北經歷了生死,又一起在戰俘營中做了殺頭的買賣,一時有些不好意思拿這銀子。精瘦的胡三違心推讓道:“這錢都是小尹掙來的,我們不過跑了跑腿,給的太多了吧”
酒桌上頓時響起了或言不由衷、或真心實意的附和,“是啊,小尹再抽走一些吧。”
袍澤矯情固然重要,但家里等著吃糧的嘴,卻也是實實在在的。
張小尹卻大度的擺擺手,笑道:“兄長們與我客氣甚!給你們的你們便拿,日后,咱這收羊毛、皮子的生意,只會越來越大。還需兄長們多辛苦哩.”
張小尹四月底到的家,也不知怎地就發達了,先將母親從金人經營的浣衣院贖了出來,又不知從哪搞了筆啟動資金,經營起了收羊毛、皮子的生意。
在座眾人的任務,便是在閑時走街串巷、游走鄉里幫張小尹收來物資,后者整理打包后出售。
至于售賣給何人.都是過命交情的兄弟,沒人主動問起這種犯忌諱的事。
耳聽他這般說,大伙才不好意思的將銀子分了。
可到了最后,錢袋中依然剩下了一枚銀稞子銀子都是按人頭數好的,大伙不由奇怪,紛紛道:“誰沒拿?”
過了半天,胡三才留意到從入座開始便只顧喝酒不說話的盧四升,不由低聲道:“是四哥沒取吧.”
身材魁梧的盧四升,便是當初在戰俘營中最早配合河間廂軍什長田慶余縊殺金人的榆州廂軍,因有一身蠻橫牛力,頗得袍澤敬重。
“四哥?”張小尹低喚一句。
盧四升這才抬頭掃了一眼那錢袋,卻道:“我這銀子,小尹留著,日后做咱那大事。我拿回去也無用”
最后這句,讓歡樂氣氛消失殆盡。
眾人被俘這段日子,金廷不知為何停了本應送往各家的糧餉,當時又值初春,逼的榆州軍屬整日守在金、遼貴人府外,搶些別人丟出來的殘羹冷炙糊口。
這又是一個淘汰過程,盧四升那娘子剛剛生產過不久,體虛力弱,沒有搶食的氣力,最終活活餓死在了家中。
當鄰居們發現盧家數日沒開門,翻墻入屋后,看到卻是餓的僅剩了一張皮的盧家媳婦,他家那九個月大的孩兒也餓死在娘親身旁。
臨死時還含著娘親那干癟的乳房。
正因如此,已孑然一身的盧四升才會說銀子對他沒用了。
眾人默然間,張小尹又緩緩開了口,“大伙需記得,穿街走巷收羊毛是幌子,莫真把自己當做生意人。有金人在頭上壓著,咱這日子過不好!如今榆州城內參與過戰俘營殺金的袍澤何止千數,咱們需和大伙提前串聯好,只待時機成熟,咱們便配合淮北起事!做回堂堂正正的漢家兒!”
十幾名漢子鄭重的點了點頭,看來,這般大逆不道的私下密會,絕不是第一次了。
河北一戰,打破了他們對金人戰無不勝的迷信,同時,戰俘營殺金這件事,像是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刃。
參與此事的,南京、中京路兩地漢、渤軍人上萬,這么多人想要守住一個秘密沒有任何可能。
不定哪日,就會迎來金人的清洗。
在東窗事發前,抱團取暖、以齊國為退路和靠山,成了此時唯一的選擇。
他們這些天,便是借收羊毛之事,到處在各營各軍聯絡同有此念的袍澤,以備金人動手時,有少許自保之力、等待齊國援軍。
良久,胡三忽低聲道:“小尹,咱們若聯絡好了,何時起事?”
張小尹卻道:“不急,據聞,金國朝廷近來可能有大變,大變之前,金廷想來沒工夫搭理咱們。”
“何時大變?”胡三激動追問道。
讓他失望的卻是,張小尹搖了搖頭,“我也不知,可能是今冬,也可能是明年,還可能是后年。”
戌時初,天擦黑。
酒席散場,張小尹將弟兄們送出破落小院,回轉堂內,卻見母親正佝著身子收拾碗筷。
張小尹一步上前,將娘親手中的碗筷接了過來,笑道:“娘,我來刷,你腰不好,莫勞累了。”
張母卻固執的將碗筷奪回,低喃道:“這些事,哪是你們男人做的。”
張小尹也不再說話,只笑笑,便動手和娘親一起收拾了起來。
見此,張母無奈一嘆,直起酸疼腰肢,借著屋外昏暗天光,以既心疼又愧疚的眼神仔細看了看兒子,喃喃道:“都怨娘,我兒該長身子時,娘給你弄不來吃食;我兒該成婚時,又多了娘這個累贅。”
母子在榆州多年,但張母自張小尹年幼時就被擄進了浣衣院那種地方,說白了便是官營妓院。
年輕時被逼著接客,年紀大了,也要做些漿洗、縫補衣裳的事,若哪天做不動了,便被扔出來自生自滅。
好在張小尹爭氣,不知從哪搞了筆錢將母親贖了出來。
這也正是張母難過的原因.兒子年幼時正需要自己,母子倆卻一個月只能偷偷見上幾面;如今兒子長大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卻又多了一個‘浣衣院’出來的娘。
一位做過妓子的婆婆,好人家誰肯將閨女嫁過來?
張小尹聽娘親這么說,鼻子不由一酸,只是他起過誓當初在阜城城下的死人堆中起的誓,這輩子再不掉一滴眼淚。
快速眨巴幾下眼皮,將眼眶中剛剛氤起的眼淚刮干,這才抬頭朝娘親一笑,“娘說的甚話?早年若不是你每月攢下些吃食,隔著浣衣院的狗洞塞給我,兒早已餓死了。大丈夫何患無妻,日后,兒說不定也建功立業,給娘爭個誥命夫人,到時看誰還敢亂嚼娘的舌根!”
張母聞言,想對兒子笑一笑,但多年屈辱艱難的生活,讓她幾乎忘記了怎么笑,努力半天才擠出一抹生澀笑容。
張小尹卻很給面子的哈哈一笑,“娘,笑起來真好看!”
張母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可隨后卻又是一嘆,“兒啊,娘不知你最近在作甚,但你好端端發了一筆財,家中又整日進進出出的,娘止不住的心驚肉跳。你爹爹這一脈,就剩了你這一根獨苗,今次去河北,能死里逃生已是佛祖保佑,你能不能安生些呀?娘不求你為娘爭誥命,只求你能平平安安一輩子便好。”
從始至終一直順著娘親說話的張小尹此時卻反駁了娘親一句,“娘!兒能死里逃生,可不是佛祖保佑!這世上,神仙靠不住,要靠只能靠手里的刀槍和身后的袍澤!”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張母趕緊雙手合十向滿天神佛告罪,以免兒子對神仙大不敬的話惹來天罰。
張小尹見狀,笑著搖了搖頭,“娘,兒在做一件大事!往后啊,咱母子受過的苦楚,再不會落到兒孫身上了!”
見兒子說的信誓旦旦,張母卻不太相信道:“就憑你們十幾個人能做甚大事?”
說的是今日在家中吃酒的這些人。
張小尹卻下意識往南方望了一眼,篤定道:“娘,我們可不止十幾個人,外地還有數萬弟兄哩!”
張母嚇了一跳,正欲開口,卻忽聽院門被敲響。
此刻天色已黑,誰會在此時登門?
張小尹先看了一眼豎在墻角的樸刀,隨后警惕的看向了院門,喊道:“誰啊?”
卻聽外間道:“敢問,此處可販羊毛?”
這道聲音,張小尹一輩子都忘不了,不由激動的微微戰栗,卻還是按照紀律問出暗號,“客官要甚樣的羊毛?”
“要白羊毛三斤二兩一錢,要黑羊毛一斤二兩三錢。”
對上了!
確定無誤,張小尹三步并作兩步走,轉瞬間便沖到門口打開了院門。
暮色里,一名年近四旬的老漢,頭戴氈帽,風塵仆仆。
老漢看到張小尹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尚未說話,已先露出了笑容。
張小尹強忍激動,探頭左右一看,這才將老漢請了進來。
隨后關上門,一把握住了老漢的雙手,“干爹!你怎來了榆州!”
這老漢,正是淮北軍第一旅第五團老卒、將張小尹從阜城城下死人堆中刨出來的張傳根。
張傳根呵呵一笑,滿是欣慰的盯著張小尹,低聲自嘲道:“人越老越沒出息啊!你離了阜城后,老漢掛牽的很,便找到項團長死攪蠻纏一番,終于如愿調進了軍統。如今在李檔頭手下做事,專門負責你這條線!”
“.”張小尹聞言不由驚愕,他可是知道干爹那倔強不求人的脾氣,竟為了多見自己幾次,死皮賴臉的求人調動?
見他呆愣,張傳根忽地一拍腦門,打開包袱細數道:“對了,你不是愛吃我們淮北的西瓜糖么?在阜城時我也沒幾顆,這次來,我給你帶了一罐。還有這米花糕,都是淮北孩童愛吃的零嘴.可惜,路上受了潮氣,不那么酥脆了”
張傳根絮絮叨叨的翻出一堆零嘴,或許是擔心不合張小尹的胃口,竟露出些許緊張表情看向了后者。
張小尹幼年喪父,父親在他記憶中連個模糊印象都沒有了,何曾被人當成過小孩似得這般寵愛。
噗通一聲,張小尹跪了下來,仰頭望著張傳根,哽咽道:“干爹!”
哎,發過誓往后再不流一滴淚了,可張小尹終是沒能控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