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圍坐著閒話了小半個時辰後,履霜漸露疲倦之態。竇憲見了,忙讓她去午睡,自己帶著兒子出去了。
竇武很不捨,一步三回頭的。竇憲見了,在他耳邊道,“爹帶你出宮打獵去吧?等你玩了一圈回來,正好娘也醒了。”
竇武聞言很雀躍,但想了想,還是搖頭,“那不是把娘一個人丟這裡了麼?還是等她醒了,咱們一起去吧?!?
竇憲心裡浮現出暖意,摸著兒子的臉道,“你娘大著肚子呢,睡醒了也不好跟著去,還是咱們爺倆去吧。她有竹茹半夏照顧著,你放心?!?
竇武想了半天,到底還是貪玩佔了上風,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出了宮,到了獵場,竇憲隨口指派兒子,“哎,去拿兩把弓來?!?
竇武有些不樂意,嘟囔著,“你怎麼不自己去拿?”
“那我在給你鍛鍊的機會嘛?!?
“哼,你少騙人,你就是懶?!备]武一邊這麼說,一邊還是去挑了弓,走過來遞給父親,“喏,你一把我一把?!?
竇憲說好嘞,帶著他去挑馬。孩子這時候記掛起落單的母親,心裡後悔了起來,覺得獵場沒勁,無精打采的。
竇憲見他垂著頭,有意逗他,突然大叫了一聲,指著天上道,“看!老鷹!”
竇武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去看。竇憲趁機搶走了他手裡的弓,往前跑了。
竇武腦子裡“嗡”的一聲,沒反應過來。隔了好一會兒才尖叫,“你搶我的東西!”往前跑著去追父親。
竇憲看他在後面滋哇亂叫,張牙舞爪的,覺得有意思,舉著孩子的弓揮舞,“你來追我?。 ?
竇武見他賤兮兮的,更急了,加快速度地跑。沒想到突然的,就被一塊小石頭絆倒了,整個人跌倒在地。
竇憲遠遠地見他摔下了,以爲他在弄鬼,在前面很得意地說,“別裝!快起來接著追我!”
但竇武的臉色已經垮了下去。他默不作聲地爬了起來,轉過身往後走。
竇憲見他走路有點一高一低,整個人也不活潑了,好像真是摔著了,嚇了一大跳,忙去追他。但竇武一下子打掉了他的手。
竇憲忙哄他,“乖孩子,轉過來爹看看。”
但他說,“你走吧!我娘不讓我和傻子一起玩?!?
竇憲的一口氣哽在喉間,訕訕地說不出話。他老著臉皮繞到孩子跟前,“給爹看看嘛?!?
但竇武拉長了臉,一直到翻身上馬,回內廷也沒理睬他。
越近壽康宮,竇憲見兒子還是不說話,心裡就越惴惴,生恐他告狀。追著說,“哎,哎!”
但竇武兩隻腳一高一低的,走的飛快,竇憲居然追不上。
到了內殿裡,履霜歇了午覺已經起來了。聽說兒子被帶出去了,很光火,正在罵婢女們。
竇武見了,本來還能走路的腳一下子瘸了。以一種極其怪異的走法,飛速地走到了母親面前,帶著哭腔喊,“娘——”
履霜一把把他攬住了,“怎麼了兒子?”
竇武的臉突然就不拉著了,一下子哭了,把竇憲怎麼捉弄他、害他摔跤的事說了一遍。
竇憲在旁邊聽著,幾次說“不是...”、“我沒有...”
但履霜連一眼也沒看他,自顧自地心疼地捧著兒子的腳查看。見孩子只是腳腕青了,沒什麼大礙,她這才擡頭對竇憲道,“你有病吧?”
見她挺著大肚子還皺著眉頭,他不敢否認,認慫地低著頭。
但履霜想起以前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也有那麼一次,他好像是騙她說什麼山上有猿猴。她興沖沖地去看了,發現根本沒有,氣的追打他,途中鞋子掉了,叫貓叼走了。她急了,喊他去撿,他也以爲是她在裝,笑呵呵地在旁邊看著她。
新仇舊恨涌上心頭,她反而不那麼生氣了,只覺得渾身沒力氣,看著他道,“你怎麼十幾年一個樣子?”她摸著肚子,很憂愁地嘆息,“看你那樣子,跟個大孩子一樣。等肚子裡這個生出來,我看我要照顧三個孩子。”
竇憲急了,想說怎麼會。
但竇武已經先他一步,把胸脯拍的砰砰響,“不會的!娘,我會照顧你的!”
履霜很感動,一下子就把他抱在了懷裡左親右親。又說要帶他去做茶點,母子兩個手拉著手去小廚房了。
竇憲見他們自始至終沒看過自己一眼,好像他是個外人,是夾在他們之中的第三人,整個人很懵。
不都說一家之主是男人嗎?爲什麼家裡完全沒有人圍著他打轉?
他還在心裡噓著氣,眼角忽瞥見半夏站在一旁,欲言又止。收了輕鬆的神態,挺直腰板,淡淡地問,“怎麼了?!?
半夏走了過來,悄聲道,“剛剛太后在午睡的時候,福寧宮來人,說陛下病了,想見見她。”
他聽著,心裡微妙地一動。
不知道怎麼回事,自他回來後,竟發現履霜和劉肇很冷淡了。
往常她對那孩子愛若親生,就算被他攔著,見不到劉肇,也不忘日日詢問。但這次,他回來也有半個月了,履霜居然一次也沒有提過劉肇,甚至最簡單的派人去慰問、送東西也沒有。
而劉肇,過去這孩子對他總是有些敵意的。但自他從匈奴回來,劉肇居然整個人蔫蔫的,坐在御座上常常無精打采。不管他說什麼,都只回答“好”。
這絕不是女人找回了親生孩子,就和養子彼此分道揚鑣的反應。一定有什麼事,發生在了這之前。他這麼想。
只是這些天他沉溺在和兒子的互動中,一直顧不上問。今天倒好,有了空,他順勢地問,“陛下和她,怎麼回事?”
半夏面色微微一變,沒敢講。
竇憲已覺有變,冷冷吐出一個字,“說!”
但半夏還在遲疑,“這事太后叮囑了多遍,一個人不許提的......”
竇憲摩挲著指節,淡淡地說,“我又不是外人。再說,我也不會拿著你的話去問她,放心吧。”
半夏這才道,“侯爺可聽說太后誅殺了鄧疊一事?”
他點頭。
半夏低低道,“鄧將軍,並非太后所殺...是陛下定計做的?!?
竇憲悚然一驚,“他?他才幾歲?怎麼可能?”
半夏有些難以啓齒,“的確,孩子哪裡想得到這些主意?都是有人教他的。”
“誰?”
“三姑娘?!?
竇憲有點懵,在心裡想了一會兒,才明白她說的是竇芷。
當年她受弟弟竇篤連累,被送到莊子上足有三年,成息侯始終不聞不問。後來他偶然想起,心裡不忍,終於還是求了父親,把竇芷接了回來。
沒想到她竟然性情大改,昔日裡很文靜秀若的一個人,居然變的蒼白寡言。竇憲出於愧疚,幾次向她致歉,但她每次都緊閉房門,不置一詞。最終他也只好爲她留意了一個合適的同僚周榮,將她嫁了出去。
這之後,竇芷再沒回竇府過。算來兩人不見,也有七八年了。
他幾乎不能相信,“竇芷幫著陛下對付鄧疊?她要做什麼?當謀士?還有她是怎麼進宮來的?”
半夏嘆了口氣,“...豈止對付鄧將軍?”她娓娓地說,“當日,太后本是想借用何彪大人之力激怒鄧疊,讓他的不臣暴露於衆,再命何彪率羣臣倒鄧的。哪曉得朝堂上,陛下忽然就倒向了鄧疊,賜死了何大人。之後又藉口學武,拜鄧疊爲師,數次宣他入宮教授武藝,讓他漸漸成爲朝臣中第一人。這樣過了兩個來月後,鄧疊幾乎看不起任何人,對著太后也不恭不敬了。咱們本以爲這次要大難臨頭了,沒想到陛下忽然就在六月初七的晚上,假意宣召鄧疊入宮教武,突然叫出了他事先安排好的相撲隊少年。連一口氣也不曾讓鄧疊喘,帶著人就親自殺了他——”
竇憲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半夏接著又說,“之後陛下馬上命人傳信來壽康宮,請太后過去主持大局?!?
竇憲脫口說,“不能去!”
半夏冷靜地說,“是,太后當時也是這麼想——這樣小的孩子哪裡想得出這樣的計策,恐怕背後有人指點,此人恐非善意。並沒有去,先命方毅帶人搜查了福寧宮。果然,那些相撲少年身上的刀,還未解下?!?
竇憲聽的勃然變色,站起了身道,“我殺了他!”
半夏搖頭,勸道,“請侯爺息怒坐下。這事太后本不想叫您知道的,奴婢如今多嘴說了,還請侯爺聽過就忘,暫且忍下?!?
竇憲緊緊地攥著手,指節發出脆響,“這樣的事,如何能忍?!”又問,“然後你們就抓到了竇芷?”
半夏說是,“之後的事查的很快。三姑娘,她是依靠沁水公主入宮的。那位公主過去得罪過您和太后,所以生恐您從匈奴回來,功勳更深,將來爲難她。聯合了廢太子的貼身侍女文鴛,找到了心懷怨念的三姑娘,設了這個局?!?
“誅鄧疊哪裡用得著這麼麻煩?她們不過是想借這功勞結陛下之心,誘他殺履霜。”竇憲冷冷地問,“那幾個人呢?”
作者有話要說: 半夏低聲的,似乎有些不敢說,“沁水公主當即被宣召入宮,與陛下的伴讀,劉凌劉冰兄弟倆一起,被逼令飲下毒酒,對外宣稱是鄧疊所害。文鴛也被當著陛下的面腰斬,屍身送歸廢太子處。並且他那裡與文鴛過從稍密的奴僕婢女,都被太后藉故處死,換上了新人。太后又欲誅三姑娘,奴婢想那終究是竇家人,是侯爺您的堂妹,所以暗地裡保下了她,暫且關了起來,等候您回來處理?!?
“做的不錯。”竇憲誇完,心裡忍不住微妙地一動。履霜的處置,沒有錯。只是未免太狠辣。竟然如此痛快、絲毫不拖泥帶水。也...沒有一點憐憫之心。
見他沉默了下來,半夏嘆了口氣,“太后自從有身孕後,性子是變了許多的。過去...說句僭越的話,奴婢總覺得她呆呆的,每天不知道在想什麼,好像生活完全沒有方向。但自從懷孕,她整個人的重心都在孩子身上了,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立刻警惕?!?
竇憲聽的默默的,只問,“竇芷關在了哪裡?”
“奴婢暫且將她關在了竇府,她從前的閨房裡?!?
竇憲點了點頭,站起身說,“那麼擇日不如撞日,我這就回去一趟,問問她。一會兒太后和小公子出來,你就說朝裡有事,我過去處理了?!?
半夏說好,屈膝送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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