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堂會就設在極大的池塘邊緣,遠遠地,茹茉便聽見了絲竹之聲,只見遠處假山林立之中,人影綽綽,有個頭戴“紫金七星冠”的在山木掩映之中來回穿梭,趁著湖邊瀲滟,滿園皆春。
走到近處,望見那頭戴“紫金七星冠”的男子,瞧清楚他身上穿的行頭和化的那一雙火眼晶晶時,才知道,這是演“美猴王”的,而演美猴王的這位不是別人,正是桃春風。
桃春風有一雙無論何時都含笑魅惑的眼,略有些纖弱的身形,初一望,卻只當他是個女人呢,真乃妖孽啊!
“桃班主準備的怎么樣啊?一會兒是不是演大鬧天空啊?”茹茉跑到了臺上,嗓門之中仿成稚音,俯視著桃春風笑問道。
桃春風用手指撫了撫頭上的那紫金七星冠,微微一笑,“不知小姐是...........?”
茹茉瞅著桃春風的那雙媚眼,笑了笑,訕訕地道;“我是凝雪公主。”
桃春風聞言,立刻行了個大禮,唇邊換上一個恭卑的笑容,“原來是凝雪公主,小民多有冒犯,還請公主恕罪...........”
“好說,好說,桃班主不必多禮,”茹茉笑得露出了兩個酒窩,從臺上跑了下來,跑到桃春風身邊,哈哈笑道;“桃班主還沒回答本公主的問題呢,一會兒是要演大鬧天空嗎?”
桃春風眼眸一低,含笑捧杯做答;“回公主的話,一會兒確實是要演這出戲,不知公主可否喜歡?”
“喜歡,當然喜歡了,我最喜歡美猴王偷了仙丹,喝醉的時候了,那個時候啊,會一直的翻跟頭,可好看了。”茹茉笑吟吟地贊著,走到臺下正席的旁邊坐下,拿起一杯茶,擺擺手道;“桃班主趕緊去準備吧,戲馬上就要開始了。”
等到桃春風額首告退后,遠遠地瞧見沈約和范云一并朝正席這邊走來,仔細觀察,沈約今晚的神情很是凝重,難道真的會發生什么事嗎?
沈約和范云落座,茹茉笑著將手中的茶杯遞給范云,“這個水很好喝,是不是八寶茶啊?”
沒等范云接過茶杯,沈約的目光就先被吸引了過來,只見他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又看向了桌上的茶杯,仿佛一句多余的話都懶得說似的。
“沈哥哥,你怎么忽然想到辦堂會了?一會兒的戲很好聽嗎?桃春風唱的與眾不同嗎?”茹茉對著沈約問出了一連串的問題,問完后,臉上依然保持笑意如風。
沈約似是沒聽到一樣,專心地研究著手里的茶杯,好半晌才將目光轉了回來,眉毛都不動一下地道;“一會兒看看不就知道了。”
茹茉失望地看向范云,瞅著范云的一臉壞笑,她咬牙暗道;“沈約平時說話是這個樣子的嗎?不是也黏了假面皮吧?”
范云收起冷眼旁觀的意味,欲蓋彌彰地掩口而笑,“雪兒,你是不知道么?你沈哥哥只有面對你茹茉姐姐的時候,才會表現出一百八十分的耐心來。”
茹茉怔怔地翹起了嘴角,尷尬地咽下一大口茶,指了指臺上,“看戲,看戲,馬上就要開演了,美猴王大鬧天空!”
戲臺上桃春風一身亮片金甲,把美猴王演得英氣颯爽。臺下茹茉拍手而笑,興奮地道;“行頭真好看,扮相也驚艷,唱的更是好。”
沈約笑道;“雪兒小姐若是喜歡戲班里的行頭,我讓他們搬上來觀一觀,豈不是更好玩..........”
話未說完,隔了一會兒,建昌府的管家帶了兩名家奴捧了一大堆東西過來,大多數是些玉帶、朝珠、扇子、牙笏、手帕、腰巾之類的,可一樣卻是體積極大,表面瞧著像是個細軟包袱,隱隱地看得見里面卻是一些類似毛發的輕浮之物,托在手里顯得極輕。
范云并不吃驚地看著那東西,笑道;“這叫灰頭袱,里面裝的是唱戲扮裝用的水紗、雉尾翎、狐尾、甩發、髻發、耳毛、發髻和各式各色的髯口。”
茹茉蹲下身子,察看著那些髻發、甩發、耳毛之類的,放在自己掌心上,偏了頭向范云道;“找只貓來,我覺得這些髻發耳毛里有股不尋常的味兒..........”
沈約微微吐出一口氣,仿佛渾身一下輕松一般,心中一動,直覺笑道;“你不是凝雪,是茹茉?”
“沈大哥真后知后覺,妹子都來好一會兒了,你現在才認出來。”茹茉一般沖沈約說著,一邊望向桃春風,亮片金甲的戲服將他的身形包裹得嚴嚴實實,寬袖揚起,內襯幾乎沒有看出任何異樣,就算是藏暗器,也是藏不住的,莫非他只是單純的要演一場堂會?
“凝雪公主您這是看夠了嗎?”臺上的桃春風停下了戲步,垂下了眼眸,表示他已經很不高興了,“要看戲就看戲,是我演的唱的不好嗎?這建昌府也太有規矩了,怎么好拿人家行頭來研究的,不行,小侯爺今日一定要給我個說法。”開始了不依不饒。
桃春風那邊不肯罷休,這邊茹茉抱著那只剛嗅過髻發的貓,疑慮未消地朝沈約暗笑,“雖然這只貓在嗅過了那些髻發耳毛后并沒有產生異樣,但這不能代表這里面沒問題了,怎么覺得還是有股說不上來的怪味道,可是這味道是從哪里傳來的?”
“灰頭袱里面的水紗、雉尾翎、狐尾、甩發、髻發、耳毛啊,我們都是每日用頭油浸泡過的,所以味道難免,這也是為了保養那些毛發。”桃春風在最適時的時候,給了最合理的解釋。
范云隨口道;“那‘把箱’里的刀、槍、劍、戟都怎么保養?不是拿熏香水也來個浸泡吧?”
桃春風無法再保持平靜了,有些隱忍的眼神忍了半天沒忍住,一瞪眼道;“這戲沒法演了,看來幾位是對小民的行頭比對臺上的表演還要感興趣嘍?既然這樣,小民就給各位一一介紹介紹這行頭啊,花槍什么的..........”
“實在對不住,桃班主,”沈約悻悻地欠身道;“公主和范學士在京城的時候,常有機會進宮看戲,這前臺上的嘛,他們是看多了,唯一好奇的便是這后臺了,所以剛剛我才讓家奴搬來班主的行頭一觀,不想桃班主如此的不高興,看來本侯真是唐突了。”
“是啊,都怪本公主不好,硬是要沈哥哥搬唱花臉的行頭一看...........桃班主繼續,本公主的好奇心先暫時收起來,還有什么好看的戲碼,盡管演上來,演的好,本公主重重有賞。”沈約上面的那一番說辭合情合理,再加上茹茉現在的這幾句,桃春風就是有一萬個不情愿,也要把這出戲演下去。
果然,桃春風用手撫了撫有些凌亂的鬢角,吁了一口氣,淡淡點頭道;“也許大鬧天空這段戲是不夠精彩,但是我也不是沒有絕活的...........”
“什么絕活,快快演來?”茹茉忙道,樂滋滋地一心要看“絕活”,但同時心中也有了思忖,這絕活并非好看,只怕這“重頭戲”就該上演了!
臺上響起了激動人心的樂聲,桃春風從后臺跑出,揮著一柄長鉤戟,腳下赤紅色的馬靴咚咚,矯健處如羿射九日落,激勵時如雷霆震怒,舞得興起,更有鉤戟穗子從臺上落下——
“啊!這個穗子給我了,我撿到了...........”突然一個歡快的咋呼聲傳來。
茹茉剛吃了一半的香蕉喀在喉嚨,好不容易吞了下去,一抬頭,發現凝雪已跑到臺子上,手里拿著那個鉤戟穗子,加入了桃春風的狂跳之中。
范云驚慌失措地站了起來,看到蕭衍一邊笑著,一邊興致大好地朝這邊走來..........與此同時沈約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臉上雖沒有驚慌,但那緊張的神色是顯而易見的。可不是么,怎么能有“兩個”凝雪呢?
茹茉心頭一轉,猛然拿起灰頭袱里面的一個面具,戴在臉上,正好把下半邊臉全遮上了,只露出一雙笑瞇瞇的眸子。
沈約和范云剛要行禮,被蕭衍扶了起來,笑道;“雪兒吵著一定要來看堂會,本王也是沒辦法,就帶她來了,這丫頭真是沒規矩,一看見好玩的,就玩瘋了。”
沈約理了理衣襟,讓出了自己的坐席,伏手而道;“王爺請入座,好戲正在上演呢。”
茹茉打量著沈約,發現沈約的眉宇蹙得更緊了,其實沈約是想說,“戲都要演完了,您才來添亂,明顯的,真會挑時候!”
蕭衍落座,望向戴著面具的茹茉時,嘴角微扯,仿佛他不是來觀重頭戲的,是來湊趣的一樣。
茹茉在面具下不動聲色地一笑,隨著樂聲一停,只見她的手臂在瞬間繞上了幾根七彩綢帶,隨著兩個轉身躍到了臺上,待做完幾個簡單的動作后,便贏得滿堂喝彩。
桃春風的目光索向了茹茉,狐疑的臉上更添了些好奇,道;“不知這位高人是...........?”
茹茉笑道;“我不是什么高人,我是街頭玩幻術變戲法賣藝的,一直仰慕桃班主的大名,今日有幸被小侯爺請來,想和桃班主切磋切磋,不知可否...........”停了停指向凝雪又道,“更何況桃班主剛剛也見到了,這位小姐是坐在臺下的,怎么一下子跑到臺上來了,這就叫做幻術。”
桃春風一聲冷笑,“好,我答應你,不過在切磋前我有個條件,可否把你面具拿下來一看?”
桃春風是見過茹茉的,如果把面具拿下來,勢必要引起懷疑,可是不拿貌似又不行?正在為難之際,沈約走了過來,救了場——
“實在抱歉,沈某在邀這位小師傅時,就答應過她,容許她戴著面具示人。只因這位小師傅在曾經的表演中,上演過欲火燒雞,一個不小心被大火灼傷了面部,實在可惜啊,可惜..........”茹茉從來不知道,沈約有這么好的編劇能力。
桃春風斜斜地歪了歪目光,轉過頭,臉上掛著一些諷刺的笑意,拒絕道;“是可惜了,今日春風的風采都被這位表演幻術的小師傅搶了去了,沒心情,不想切磋,不演了,不演了..........”
茹茉被晾在了臺上,但同時也松了口氣,是桃春風主動喊停的,這場堂會總算是演完了,謝天謝地,什么事都沒有發生。
“茉姐姐,你剛才舞得真好。”凝雪湊了過來,輕聲低笑,“衍哥哥把我帶來,我就知道,今晚一定有好戲看,對了,剛才那個男的,長的可真好看啊!”
茹茉愕然道;“雪兒,不是你自己要來的嗎?你說是你衍哥哥帶你來的?”
“是啊,茉姐姐,你怎么了?”凝雪望著茹茉,眼瞳里閃爍著疑惑。
茹茉只能沉默無語,蕭衍故意帶凝雪前來,究竟是為何?一邊卸下手臂上纏繞的綢帶,一邊朝臺下一望,卻見桃春風在向蕭衍行禮。
桃春風跪下,臉上有了很濃的笑意,面向蕭衍,“能給幾位貴人表演技藝,真是春風莫大的榮幸。”
“聽說桃班主是從漠北來的?”蕭衍修長的手指撫上青花酒杯,遞給桃春風,笑道;“中原的酒多為醇厚,不如漠北的甘冽,不知桃班主可喝得慣我們這的酒?”
“小民的祖籍是在漠北。”桃春風不由自主地腿一軟,接過酒杯,先是一拜,接著把酒倒了一點在地上,然后方放到唇邊抿了一抿,最后一飲而盡,贊道;“好酒,好酒,還是中原的酒好喝啊!”
茹茉如醍醐灌頂地腦中轟然一響,幾乎要窒息了,剛才桃春風從蕭衍手里接過酒杯后,行得是拜、祭、啐、卒爵四步酒禮,也就是說只有向主子表示敬意時才該行的禮,那么桃春風到底是誰的細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