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愛情(二)4 女兵方隊 書包網
他盯住她抱著多多出去,一動不動。一會兒,他猛地衝向窗口,凌晨和多多在小雨中。他看不到多多,只有那頂花傘在晃動。
花傘越來越小,終於消盡了。眼前一片空茫,只有小雨聲淅淅瀝瀝從四周飄來。對不起,對不起什麼?這小雨嗎?小雨溫柔甜靜,永遠是會寬容的。凌晨說多多長這麼大你沒抱過他幾次。她幹嗎要提醒這個?是爲了讓多多憎恨你嗎?可是十四年前是怎麼回事?幹嘛每天跑到海院後門等你呢?僅僅是爲了情慾?那山誓海盟是怎麼回事呢?都是騙人的嗎?難道愛情真的是不存在的?可是那些年,你分明感到了愛情。你第一次哭時心都碎了,她勸你別哭,說會好的,還抱住你。可是你的淚水還是流到嘴裡,又鹹又澀。你那時就知道愛情還有苦澀。多多小的時候,不肯叫你爸爸,不讓你上她的牀。每次你只能等多多睡著了纔上去。你的心象被刀割一樣,每次臨回部隊前,凌晨哭得眼睛紅腫,彷彿你即將上前線光榮了。你曾下過決心轉業,可是你一回到那山腳下,你便把你下過的決心全忘了。那大山好象成了你的一切。是的,你是爲這大山活著的,你只剩下這大山了,只有它是忠實的,只有它願意終身伴隨你,並且一直跟隨你,即便你死了,它也會容納你,永遠容納你。你還猶豫嗎?不!不會的。自從你十四年前走上那條路,你就沒有猶豫過!那條路啊,那條要了命的,永遠迷住你的路啊!那條充滿悲哀、喜悅、迷惘、恐懼、憎恨、友情、質樸、冰封雪地、泥濘不堪、滾滾黃沙、塵土飛揚,荊棘叢生,墓碑遍野的路啊!你將永遠走下去,直到滴完最後一滴血。
梅晚上打來電話,約他去聽音樂,左兵旗拿著話筒半天沒說話。
“怎麼?你有事嗎?”
“噢,沒,什麼曲目?”
“柴可夫斯基的第六。還有些現代音樂。”
“現代音樂?”
“別不高興,現在上哪去聽純古典的?你真的應該跟上現在的節拍。”
“……”
“不過,不多,主要是交響樂。”
“……”
“來吧?”梅的語調很溫柔,他知道,梅是陪他玩,想讓他高興些。
“好吧。”
“還有,早點來好嗎?我們可以去轉轉。”
傍晚,公園門口人羣熙攘,燈火昏朦。左兵旗趕到時,梅已經在那裡等候了。他看到梅時,心裡一驚,她穿著一件淡紫色的連衣裙,領子坦得很低,裙襬很短,腳穿一雙白皮涼鞋,口紅塗得很紅,看上去有些妖豔。
“多多走了。”
“嗯。”他望著梅說。
梅買了門票。暮色已徹底網住了公園,朦朧的路燈光不斷跳動著。預示著什麼?他現在變得象個哲人,任何東西就想思考一點哲理什麼的。有時他覺得這樣太累,可是毫無辦法。
他感到梅在靠近他,手還不經意地碰他一下。他心裡一動,那手那麼柔軟!梅拐向一條沒人去的小路。他跟住她,一股淡淡的幽香從梅身上飄來,鑽進他鼻孔,他腦袋有點暈。梅停住,轉過身,盯住他,眼睛放光,充滿悽哀。
“答應我,快樂些好嗎?”
他沒說話,那股淡淡的幽香攪得他不知所措。
“你這麼痛苦我會很難受的。”梅擡頭望著他,乞盼恩賜般說。
“我答應你,我會好的。”
她滿足地笑了。
“你什麼時候回部隊?”
“還有幾天吧。”
“到時我去送你。”
“不用了。”
“回部隊給我寫信好嗎?寫到我們單位。我也把我的一些開心的事情告訴你,那樣或許你會開心些,我們畢竟是那麼好的同學。我想你看到我的信也會很開心的。”
“我會的,”
梅的眼瞼上塗著眼影,漂亮迷人。他看著梅,
多多走後,安欣每天要來一次,象個老朋友一樣。
星期五下午,安欣沒課,吃過午飯便來到左兵旗家。門沒關。她徑直走進去。左兵旗在躺椅睡著了,身上蓋著條毛巾毯。她沒去弄醒他,輕聲走近寫字檯。她的目光落在一大堆書上。他翻了幾本,放下。她發現一本日記本攤在桌上,她移開壓著的書,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
你已經很累了!一晚上就發現你已經快進墓穴。可是你還得走下去,堅定不移。你認爲你在追求你的理想。你認爲你在奉獻。奉獻一直被認爲是崇高的,可你卻處處被甩棄,誰也容納不了你,你的父親,你的母親,甚至你的妻子。只有那大海喲!那麼可親可愛,它欣喜地把你擁入懷裡,用它的滿腔熱情溫暖你這個傷痕累累的心。你怎麼流淚了,又澀、又鹹,你不象個海軍少校啊!你有愧於這身戎裝啊!
多多,多多怎麼啦?聰慧!可他卻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你有愧爲人之父!
你已經喜歡上那姑娘了,或許已經愛上了。可是她能容納那大山嗎?
人活著就是含辛茹苦。
人活著就是爲了含辛茹苦。
或許,命裡註定你該一個人在那大山裡修煉。
安欣離開本子,心裡突突地跳了起來。
早上左兵旗打點完行裝走出門。電話亭剛開門,他撥通了凌晨的電話。他感到一陣緊張。
“我要走了,想見見多多。”
“……”
“到你那兒去也可以,就想見一面,說幾句話。”
“……”
“凌凌!”
“叫什麼?”她淡淡地說,“我想還是不見爲好。我要努力讓他適應現在的環境,這你要理解。”
“那……”他腦袋一陣暈眩,“那……再也見不到多多了?永遠……?”
“這是你說的。可是法院把多多判給了我……”
“你!……”
“好了,別爭了,我沒向你要多多的撫養費。”
“凌凌……”
他想說什麼,可他聽到了電話的掛斷聲。他手下意識地捋了下頭髮。他想,他該理個光頭,象在像在軍艦上一樣。
他坐在車站廣場的花壇邊上,望著前面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來來往往的人羣。他們都在幹什麼呢?他無聊地想著。有時,什麼東西都想得太透不見得是件好事情,他想人活著還是糊里糊塗點好。他又想到了婚姻,婚姻究竟是什麼呢?人爲什麼要結婚呢?爲了慾望?爲了愛情?愛情存在嗎?他從中學起就收集愛情格言,太多了,一大本,都有理,沒有一句不無道理,而且都很深遠。現在他明白,那他媽的全是混帳話!沒有一句是有道理的。他想到梅和安欣。他想,他還是一個人去山裡吧!這是唯一正確的選擇。他今天的不辭而別是對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太棒了,包容了整個世界。他怎麼以前沒想到讀這本書呢?那大山不就包容了萬物呢?
天色已暗下來,遠處近處燈都亮了。華燈初上,一片繁榮。他感到一絲恐懼和孤獨。他不知道他恐懼什麼?是萬家燈火碼?是繁榮的都市嗎?車站播音室播音了:352次列車,現在開始剪票。
他從花壇邊上慢慢地站起,恐懼和孤獨再次把他包圍住。他摸車票的手有些發抖。
這時播音室正播著美國歌手邁克·傑弗遜唱的那首著名的鄉村歌曲:《最後的愛情》,曲調如泣如訴,充滿著絕望。左兵旗聽得鼻子發酸,渾身顫抖。多好啊,nolovenolove,onlytheoxenonthewest(沒有愛情,沒有愛情,只有四部的牛羣),左兵旗默默地唱著走進車站。
列車終於啓動了,由慢到快。他把窗打得最大,蒼涼地望了最後一眼生他養他的繁榮的都市,眼裡流出二滴深藏了三十四年的澀重的如鉛汁般的濁淚……
1989年12月2日――17日寧波東錢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