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部疆域之外,有一座定風(fēng)山,山勢雄奇險峻,山內(nèi)卻有地域廣闊的山谷平地,地氣溫暖,四季常綠。
成孤漠的征討黃金部的大軍,就在這里扎營休整。
去年冬,成孤漠便向國師討印,征伐黃金部,黃金部卻也不是吃素的,這些年休養(yǎng)生息,自有戰(zhàn)略儲備,更重要的是,黃金部金召龍吸取當(dāng)年教訓(xùn),將黃金部外圍的幾大沼澤進(jìn)行了連通,形成了天塹,成孤漠的十萬亢龍軍,不得不在那樣的天險面前止步。之后前半年,雙方有過小股接觸,雖然成孤漠都勝了,卻沒能給黃金部造成巨大損失,之后隨著天氣逐漸寒冷,沼澤氣候更加惡劣,大軍難行,雙方在陣前僵持,更有幾次,黃金部趁著夜色和地利的方便,潛入成孤漠陣營,造成了幾次不大不小的破壞。
在這種情況下,成孤漠有心想撤回帝歌,但勞師遠(yuǎn)征,一無所得,回朝必受彈劾,他也知道自己深深得罪了國師,這樣灰溜溜的回去,國師正好有借口解除他的兵權(quán),他因此深深后悔,當(dāng)初自己為什么一怒之下,主動請求發(fā)兵黃金部?如今騎虎難下,打不了,也退不成。朝廷的糧草已經(jīng)越供越少,國師還頻頻發(fā)令,說近年底糧草緊張,命他就地籌措糧草,并速速懲治了黃金部,班師回朝。
班師回朝是他期盼的,但前提得是懲治黃金部,還得自己搞糧草。成孤漠因此不得不將大軍后撤,選定了定風(fēng)山這座外有群山阻隔,內(nèi)有平坦土地的地方,想在年底前,打一場漂亮點的仗,擺脫現(xiàn)有的困境。
成孤漠此時正在山頭上,看底下士兵在谷中沼澤里尋找收成,他也按照景橫波的桑基循環(huán)種植法,在沼澤進(jìn)行試種,只是時日尚短,一時難有收獲,而朝廷撥付的糧草越來越少,士兵們越來越吃不飽肚子,只能整日在山上或者沼澤里找吃的,隨著天氣漸冷,食物只會更少。這樣下去別說打平黃金部,不餓死一批就不錯了。
遠(yuǎn)遠(yuǎn)地,成孤漠看見一群士兵,似乎是兩個營的,為爭奪一只兔子,打起來了。推推搡搡似乎動了手……
這已經(jīng)是他今天看見的第三起,他陰沉著臉,揮揮手,自有執(zhí)法隊前去處理。執(zhí)法隊到了之后,一番呼喝叱罵,又各自抽了幾鞭子,事態(tài)安靜下來,底下勞作的士兵們抬頭看看,眼神里都陰沉沉的。
成孤漠抬頭看著同樣陰沉沉的天,煩躁地吁了一口氣,這不是什么好兆頭,這樣的事情多了,靠硬性彈壓是不成的,遲早會釀成兵變。
兵變……
當(dāng)日自己以兵變逼宮女王和宮胤,現(xiàn)在一年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似乎馬上就要落到自己頭上了。
這是國師的報復(fù)么?
忽然身后有人幽幽道:“大帥不求破局么?”
成孤漠一驚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身后不知何時多了個蒙面的灰衣人。
對方那裝束有些熟悉,又對他翻了翻手掌,掌心里一道上平下尖的烙印,有點像劍。
他認(rèn)得這標(biāo)志。
之前帝歌逼宮事件之前,此人曾經(jīng)給他傳報過幾次消息,促成他和緋羅軒轅鏡等人的聯(lián)盟。
時隔很久,這人又出現(xiàn)了。
他一邊暗驚自己想事情太入神,連這人靠近都沒發(fā)現(xiàn),一邊冷冷道:“你來做什么?”
“大帥被困在此處,進(jìn)不得,退不得。”那灰衣人道,“何不揮兵北上,博一場新功業(yè)?”
成孤漠眼睛一瞇,寒芒頓現(xiàn),“你說什么?北上?”
“然也。”
“北上哪里?你不會說玳瑁部吧?”成孤漠大笑,“荒唐!先別說北上路途遙遠(yuǎn),士兵一路折損,就算我?guī)П^去,難道和女王搶地盤做江湖霸主?我堂堂大荒將軍不做,去做黑水澤一地的江湖霸主?”
“如果那里只有一個女王,還真不值得您冒險。”灰衣人不急不忙地道,“可如果再加上一個人。大帥此去,奪的就不是玳瑁,而是整個大荒了。”說完攤開手掌,掌心里一個“宮”字。
成孤漠驚訝失聲:“什么?怎么可能?他明明在帝歌!”
“狡兔尚有三窟。”灰衣人道,“豈不聞替身一說?”
成孤漠表情半信半疑,他離開帝歌已經(jīng)有一陣子了,接到的朝廷文書都有玉照宮主人印,自然看不出什么變化。
“既然知道他有替身,”成孤漠做了個砍殺的手勢,“你等為何不趁機下手?”
“殺或者挾持一個替身何用?何況他既然敢這么做,自然有充足準(zhǔn)備。”灰衣人一哂,“軍權(quán)在他手中,這一年多,當(dāng)初敢反對他的人,已經(jīng)被他不動聲色地各自貶謫,朝臣現(xiàn)在別說懷疑真假,連敢抬頭看他的人都沒了。否則他焉敢如此大膽?”
成孤漠知道這是真的,當(dāng)初玉照宮墻下,風(fēng)雪之夜氣勢洶洶來逼宮的人群,這一年多,已經(jīng)或被景橫波,或被宮胤,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打入塵埃。很快,就要輪到他成孤漠了。若不是他掌握亢龍軍,也堅持不到現(xiàn)在。
但這種堅持,眼看著也是日薄西山的氣象,宮胤有鐵腕有心計,并且絕不會放過他,他不趁現(xiàn)在手掌大軍,掙扎一把,那結(jié)局,不會比失蹤的緋羅和殘廢的軒轅鏡強。
如果殺了景橫波和宮胤,令玉照龍騎群龍無首,再帶兵反攻他最熟悉的帝歌,這天下,可就真沒人能和他斗了……
成孤漠心中烈火灼灼燒起,卻仍有顧忌。
“可你也說他自有準(zhǔn)備,若我大軍一動,他怎么會不知道?”
灰衣人聽出他語氣松動,笑道:“我家主人說了,只要您肯出兵,他自然也會幫您一個大忙。”
“哦?”
灰衣人展開一幅地圖,指著圖中一處道:“玳瑁現(xiàn)在有兩處騎兵,分扼七峪關(guān)和寶田嶺。這樣兩支騎兵,同樣需要糧草運送。您可以出兵拿下這糧草隊,以運糧為名,將士兵轉(zhuǎn)移往玳瑁。”
成孤漠顧不得問為什么會有騎兵出現(xiàn)在玳瑁,先急道:“那邊竟然有朝廷軍隊?那就是玉照龍騎了!可搶奪并偽裝糧草隊,只能派步兵,步兵遇上騎兵,尤其還是龍騎,那不是送死!”
“您出的當(dāng)然是騎兵。”灰衣人笑道,“騎兵步兵,區(qū)別不就是馬?您放心,到時候,馬會有的。”
成孤漠不說話了,他對這位的主子很有些信心,當(dāng)初帝歌逼宮事件,可不就是在他的步步策劃之下,硬是將女王逼出了帝歌?只是宮胤太厲害,毒蛇噬臂,壯士斷腕,沒有能徹底成功罷了。
“那么,”他將地圖緩緩卷起,“我再信他一次。”
“愿大帥馬到功成。”灰衣人笑。
“愿所有該死的人,都死在黑水的土地上。”他答。
……
庚申年十一月,黑水女王孤身順利進(jìn)出上元城,救出麾下女官。是日,百姓迎在城外,歡呼夾道。
女王仁勇之名,遍傳玳瑁。
而在那幾天,女王在上元的經(jīng)歷,也是上元百姓茶余飯后熱議的話題。上元百姓提起女王的態(tài)度,開始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從一開始的全部敵意,漸漸轉(zhuǎn)為贊嘆、警惕、擔(dān)憂、觀望等復(fù)雜情緒。
上元城看似還是鐵板一塊,在黑水澤的前端靜默,但內(nèi)部,已經(jīng)因為女王的出現(xiàn),分化出一股股暗流。
也因此,玳瑁乃至周邊各部族的其余勢力們,也不禁抬起目光,射向那片灰霧沉沉的土地。
庚申年十二月初一,玳瑁江湖勢力在映嵐山會議,結(jié)成聯(lián)盟,推舉每門首領(lǐng)形成聯(lián)盟長老會,共決事務(wù)。在會上,大佬們回顧了過往風(fēng)雨,表達(dá)了彼此兄弟深情,展望了武林的美好未來,對將來的玳瑁江湖,進(jìn)行了最誠摯的期許。
在會上,大佬們熱淚盈眶地說,這是玳瑁江湖自產(chǎn)生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的大聯(lián)盟,也是大荒武林史上最重要的一次聯(lián)盟。充分體現(xiàn)了江湖人江湖情,江湖兒女一家親的精神。
對此,女王陛下說:“啊呸,說這么好聽干嘛,不就是單打獨斗打不過我,合起來準(zhǔn)備打群架嘛,來啊,來啊,來打我啊!”
女王屬下們表示女王說話一向很賤,請大家不要太在意。我們是熱愛和平的,我們只會和平地收服玳瑁,誰若不樂意,我們會和平地送他進(jìn)墓地。江湖人江湖情,江湖兒女一家親謝謝。
大佬們表示:女王太粗暴。呔,好男不和女斗也。
而在玳瑁之外,比如附近的沉鐵翡翠商國蒙國,則對此各有不同態(tài)度。
沉鐵部是最不關(guān)心的,因為他們有自己的忙碌。最近沉鐵部連刮過的風(fēng),都帶著血腥氣,王城之內(nèi),每天都有戰(zhàn)斗,每天都在死人,金屬的森冷與血火的熾烈交織在一起,遮蔽了來自遠(yuǎn)方的任何視線。
金殿之上,鮮血順著漢白玉臺階靜靜淋漓,一身金甲的三王子鐵風(fēng)雷將長槍從地上的尸首背上抽出,聽見了這一出,道:“呵呵,玳瑁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女王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要愁玳瑁,也等我搶到王位再說!”
他拖著帶血的長槍,大步而去,“你們還是趕緊打聽一下,我那個七弟,到底到哪里了呢?我等那個廢物,等得好急呢!”
他的血腳印一路遠(yuǎn)去,一群士兵快步過來,有人大聲囑咐:“快,把二王子的尸首,趕緊送走埋了……”
……
翡翠部愛財如命的女國主,玩著她最愛的翡翠,用一枚翡翠鏡照著臉,喃喃道:“聽說那個女王很擅長妝扮,她有沒有辦法,把我這臉上的斑治好呢?”
……
蒙國國王在金殿上,讀完了關(guān)于女王事跡的奏章,唰一下站起來,頭頂快要觸及殿頂?shù)母呙弊樱橐幌伦苍诘铐斏稀?
“暫停對玳瑁那幾家的幫派的暗中支援,咱們要觀望一下再說。”蒙國國王一邊端平自己的綠色高帽子,一邊囑咐城下,“可以適當(dāng)對女王表示些好意,但不必給其余人知道。”
“臣等遵旨!”大臣們齊齊一叩首,頭頂高高矮矮的綠色帽子,齊齊砰一聲砸在地上,如同剛曬了一地萵苣。
……
商國金殿上,群臣們也在議事,在如何對待女王的外交態(tài)度上爭執(zhí)不休,最后還是商國大王一言定鼎。
他說,“BIU……我們和別人不同……BIU……我們一直以來對玳瑁江湖支援頗多……因為我國的不法商人逃過去太多……”說到這里他有些生氣,接連“BIUBIU”兩聲,才繼續(xù)道,“多年來仰賴玳瑁江湖……BIU……幫我們控制解回這些商人……BIU……牽連太深……啊,想到那些侵占國財民財?shù)牟环ㄉ倘耍揖虰IUBIUBIU……”
“大王息怒,請保重玉體……BIU!”群臣齊呼。
大王激動時就會接連放屁,連放三個,說明情緒已經(jīng)有點控制不住了。
“BIUBIUBIU……”大王怒氣卻沒消掉,“我不信那女王,能真正控制整合十五家……BIU……一個外來新勢力而已……BIU……當(dāng)然,如果她能幫我一勞永逸解決那群混賬……BIU……我自然可以考慮和她結(jié)盟……BIU……不過那是……BIU……不可能的!”
“大王英明……BIU!”群臣用一個齊齊的無比洪亮的屁,表達(dá)了對大王英明看法的衷心擁戴……
……
易國國主正在自己寢宮內(nèi),對著鏡子拔胡子,聽著底下人的回報,一開口卻是嬌滴滴的女聲:“喲,挺厲害的嘛。”
想了想,又冷笑一聲,道:“只怕是曇花一現(xiàn)。”
這回聲音雄壯,赫然是男子聲音。
再仔細(xì)看他動作,卻又不似拔胡子了,倒似在粘著胡子。
他細(xì)心地把胡子修剪整齊,格格笑了一聲,這回卻是太監(jiān)的公鴨嗓,不辨男女。
“我管她厲害還是簡單,我們易國,離他們玳瑁還有段距離,不用操心太多。”他瞇著眼道,“不過所謂遠(yuǎn)交近攻,她如果夠聰明,應(yīng)該遲早會和我們聯(lián)絡(luò)。到時候,你們告訴她,部族建交,也是交易,不過交易的東西不同罷了。如果她能幫我找到我的皇叔,我就考慮好好和她談?wù)勑摹7駝t她來,也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最后一句雙眉一揚,殺氣凜然。忽然卻又格格一笑,扔了鏡子跳上床,一轉(zhuǎn)頭道:“我美不美?”
那張臉桃花面柳葉眉,眼波流動,媚態(tài)十足。
“美!”臣下們齊齊答。
他哈哈一笑,又是一轉(zhuǎn)頭,“俺俊不俊?”
這張臉面白無須,長眉飛揚,一雙勾魂細(xì)長眼。
“俊!”
他冷笑一聲,再一轉(zhuǎn)頭,“本王威風(fēng)不威風(fēng)?”
這張臉濃眉入鬢,一把虬髯棗紅臉膛,一雙眸子神目如電。
“威風(fēng)!”
“呵呵。”他往床上一倒,剛才的精氣神忽然沒了,頹然道,“再美再俊再威風(fēng),遇上我那皇叔,都有點不夠看。唉,我那敬愛的皇叔,多年前你造反失敗流亡玳瑁,都說你死了,可我覺得,你這樣的人,怎會那么容易死呢……唉,你在一天,我就一天不能快活……只要有人能找到你,我這心事也就放下了……”
……
整個北部大荒澤,因為女王的漸漸崛起,風(fēng)云暗涌。
只有玳瑁的中心,上元城,卻有兩個人,以最平靜最安穩(wěn)的步伐,走近這座雄城。
其中一個是孟破天,她走進(jìn)了上元的宮門,以新選宮女的身份。
她那晚沒能進(jìn)入王宮,卻并不死心。轉(zhuǎn)身就花掉了身上的所有錢財,買通了所有能買通的宮人,在第三天,替換了一個進(jìn)宮的宮女,再次進(jìn)入了王宮。
王宮朱紅大門緩緩合攏,攏住了她堅定的背影。
而在宮門廣場前,有人默默注視那巍巍宮門,仰首看潔白的鴿子,飛過朱紅的高檐。
然后她轉(zhuǎn)身,背對宮門的方向走開,步伐堅定。
她背影肥壯,移動時如同小山。
她是柴俞。
身為玳瑁王妃,她也有自己的辦法進(jìn)入上元,當(dāng)然,她現(xiàn)在不打算進(jìn)宮。
兩個背影背道而行,看似毫無交集,只有命運知道,所有的行為,自有其匯合之點。
柴俞走在一個小巷中。
她租了一間民房,租期三個月,上街抓了藥方,開始每天吃藥。
……
進(jìn)了宮的孟破天,還是用金錢攻勢,買通宮人,讓自己根本進(jìn)不了管事公公的選拔之中,直接被發(fā)落洗衣房洗衣。
她只洗了一天衣裳,便打聽到了錦衣人還沒走,換了地方住,在王宮西側(cè)殿的“熙園”。
熙園占地比凝雪閣還大,她很詫異,錦衣人擄人失敗,導(dǎo)致明晏安顏面掃地,竟然還能呆在宮里,待遇還比原來更好?
想來,是又達(dá)成了什么協(xié)議吧?
又隔了一天,因為熙園需要人打掃,她被派往熙園。
……
柴俞在院子里健身,她現(xiàn)在每天按照景橫波的方子,吃那些固定的食物,練習(xí)不同的動作,進(jìn)行有針對性的訓(xùn)練。
她事先稱好和自己體重一樣的一堆石頭,放入小船,記下刻度。
她住的小院子,連著一個小湖,每天天不亮,她就起來游泳,因為景橫波說游泳是最能減肥,同時也最能打造全身體型的運動。
她并不會游泳,卻硬是摸索著自己學(xué)會了,第一次下水游的時候,雖然做了熱身運動,但她還是對這冬天湖水的冰冷刺骨預(yù)見不足,險些抽筋。多虧她按照景橫波的囑咐,把豬尿泡吹氣,做成一串“游泳圈”,好歹沒沉下去。
冬泳很聳人聽聞,為免驚動別人,她都是凌晨時分便下水,那一刻熱身子進(jìn)入冰湖的感覺,徹骨難忘。
但相比于她所經(jīng)受的折磨痛苦和絕望,這算什么?
咬牙跳入冰湖的時候,手臂碰撞那些碎冰的時候,在寒冷中瑟瑟發(fā)抖的時候,她便看一看遠(yuǎn)處王宮朱紅明黃的檐角。
明晏安,我要以全新的面目,走到你面前。
再把當(dāng)日你給我的,都狠狠地,還給你。
吃藥和運動的第三天,她在小船上稱了稱,便拋掉了一塊石頭。
石頭“噗通”一聲入水,聲響悍然沉重。
……
孟破天在熙園掃地。
她掃得很專心,絕不東張西望。
事實上,她也不敢東張西望,因為這院子里,來來去去都是錦衣人的人,根本沒有一個宮中的宮人。
原本她以為,她是和一群宮人一起撥來,伺候這祖宗的。誰知道來了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這院子里外人就她一個。難怪她去領(lǐng)打掃用具時,說自己是熙園粗使宮人時,那管事太監(jiān)神情驚訝。好像看見了鬼。
回頭想想,錦衣人這種人,怎么可能用的慣外人?哪怕一個外院掃地的,他也一定嫌礙眼。
那同意她來做什么?孟破天有種不好的感覺。
她有種被猛獸盯住,被猛獸勾起爪子勾過來,關(guān)在籠子里戲耍的感覺。
但到了這時候,也只有硬著頭皮繼續(xù)。
屋子門開著,所有人坦然走來走去,說話也沒小聲,仿佛當(dāng)她是隱形人。
她卻因此更加不敢妄動。
錦衣人在屋子里,抱著他的三斤嫩黃柔錦被吃瓜子。
一邊吃瓜子一邊對外看。
他在猜,等她掃完,那層地皮是不是得陷下一個坑?
“蠢,蠢啊。為什么現(xiàn)在人都這么蠢?”他搖頭,嘆息,“就她那樣子,掃個地都掃不像,還想做刺客?真是看得我急。”
“你聰明?請問你大腿上傷好了嗎?頭發(fā)長出來了嗎?”有人在他身后,譏誚地答。
錦衣人取下假發(fā),摸摸光頭,愜意地道:“我現(xiàn)在覺得光頭也不錯。”
ωwш?ttKan?¢ ○
“我覺得你沒有頭,更不錯。”身后人冷哼。
錦衣人只是一笑,忽然道:“裴樞,景橫波應(yīng)該知道你沒死了。有人又壞了我的事。”
裴樞聲音頓時高興很多,“好極,我就說惡人,老天怎么會成全?”說完急不可耐地道,“放我走,不然景橫波肯定又來騷擾你,你不會希望身上的毛也掉光吧?”
“你去寫封信給景橫波,”錦衣人就像沒聽見他的話,自顧自道,“就說你和我一見如故,自愿留在這里,和我吟詩弄月,切磋武功……”
“我干脆說愛上你自愿追求好了!”裴樞惡狠狠地道。
“那也隨便你。”錦衣人道,“我魅力無遠(yuǎn)弗屆,男女皆拜倒我靴下,也是正常的。”
“這信我不寫。”裴樞怒道,“你就等著鳥毛也掉光吧!”
“那我就殺了這丫頭。”錦衣人呵呵一笑。
身后頓時啞了聲。
“這樣吧,你先看她一天。”錦衣人彈彈手指,“我想,也許,今晚過后,讓你走,你也不會走了。”
……
孟破天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她覺得如果她是個刺客,也是個最無措、最不知如何是好的刺客。
要刺殺的人,門開著。
護(hù)衛(wèi)們進(jìn)進(jìn)出出,當(dāng)她不存在,沒人看她一眼。
院子內(nèi)外沒人看守。
錦衣人就坐在正對著門的榻上,空門大開。
護(hù)衛(wèi)們邊走邊坦然說著主子今天的活動計劃和各種生活習(xí)慣。
“主子馬上要喝蜜茶。”
“主子半個時辰后要洗浴。”
“主子一刻鐘之后要解手。”
“主子喜歡獨睡。”
“主子用的碗盞是那套白底金邊胭脂紋的。用的茶盞是雨過天晴水洗瓷的。”
“主子的筷子是烏木鑲金的。”
“主子喜歡睡在窗下靠東的一頭,枕頭一定要在床正中,頭一定要在枕頭正中。”
……
孟破天很想對天狂號一聲:什么意思!
啊啊啊什么意思!
這家伙到底還是不是人?
她這個挾恨而來的刺客,現(xiàn)在感覺自己像個被一群人圍觀撥弄看笑話的小鼠好嗎!
什么樣的殺氣和勇氣,在他的漫不經(jīng)心似真似假前,都似乎變得可笑無稽,明明近在咫尺一劍便可了結(jié)的事,她硬是再邁不出這一步。
這種事以前對她根本不可能,一怒拔劍,天也敢弒,所以她原名孟瑤,自己改名破天。
現(xiàn)在她一把掃帚,掃不出身周三尺。
他是個總能讓人覺得自己很愚蠢的惡魔。
“啊啊啊啊啊。”在護(hù)衛(wèi)第三次提醒她主子會單獨解手去的時候,孟破天終于忍耐不住,一把丟掉掃帚,沖上了臺階。
榻上,錦衣人雙手交握,閑閑等她沖進(jìn)。搖搖頭道:“六十分。”
定力略差。
“砰。”孟破天一掌拍在他案上,“給個痛快!”
“是你要來殺我。”錦衣人閑閑喝茶,“你給我個痛快吧。等得我很急好嗎。”
孟破天瞪著他,心想你這種人不死,全天下人都很急好嗎!
“那么,”她恢復(fù)了平靜,緩緩抽劍,“請你,給我一個公平對劍的機會。”
“為什么?”他問。
“你殺了裴樞,我為他報仇。沒什么為什么。”
“他是你的誰?”錦衣人嗤笑,“不會棺材里關(guān)一場,你就愛上他了吧?”
“愛不愛是我的事。”孟破天一旦冷靜下來,根本不會受激,“接不接受挑戰(zhàn),是你的事。”
“你不是我對手。找死嗎?”
“裴樞讓機會給我時,也知道井下就是死路。”她道。
錦衣人默了默,他瞇起眼,透過孟破天肩頭,看前方悠悠浮云,雪白團(tuán)團(tuán),似一張笑臉。
忽然有點想念小蛋糕了啊……
如果他有朝一日落入絕境,小蛋糕也會這樣來報仇嗎?
好像不會……她才不會這么傻兮兮地做刺客呢……
“我接受你的挑戰(zhàn),”他道,“不過,你先去看一樣?xùn)|西,看完再決定要不要來找死。”
……
片刻后,孟破天在一間潮濕小黑屋里,看見一個“人”。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和藥味混合的古怪氣味,護(hù)衛(wèi)們一進(jìn)去就露出了惡心的表情。那人乍一看像一具尸首,直挺挺地躺在木板床上,渾身纏滿了白布,白布上猶自透出殷殷血跡,臉上沒有包扎,因此便成了這屋子里最恐怖的東西——稀爛的,五官不清的,布滿血洞的,連雙眼都被戳成了兩個深洞,在小屋朦朧晦暗的光線下,看來似剛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孟破天呆呆地看著那令人不忍目睹的“東西”,臉上血色唰一下褪去。
“人還沒死。”錦衣人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你報什么仇呢?”
孟破天快步走上前,想要看出這人到底是不是裴樞,可她畢竟不夠熟悉裴樞,只知道他的大致身形,但此刻這人面目全非,裴樞親娘來了都未必辨認(rèn)得出。
“他……他……”孟破天顫聲道,“他怎么會……”
“嚇著了吧?”錦衣人笑道,“這個人呢,當(dāng)然就是你心心念念要報恩的裴樞。”
孟破天想罵,罵不出來,凝視著床上人,眼底漸漸盈出一汪淚水。
“我給你兩個選擇。”錦衣人道,“第一,我不追究你試圖刺殺我之罪,放你離開。”
“那他呢?”孟破天立即問。
“你都走了,他關(guān)你什么事?當(dāng)然我也會因為你的執(zhí)著,順便救救他,你也看見了他傷這么重,能不能救活我可不保證。”錦衣人輕松地道,“不過這也和你無關(guān)。裴樞并沒有為了救你而死,你也為了他,冒險闖入了這里,讓我出手救他,他的恩你算是還了,心里已經(jīng)可以過得去,不是嗎?”
孟破天不答,又問:“第二個選擇?”
“你留下,好好照顧他,他正在危險期,如果他能熬過三天,我就答應(yīng)會為他好好救治,不說恢復(fù)容貌,好歹小命沒問題。如果他不能熬過這三天,他死了你也得賠死。但是,提醒你一句,就算他給我救活了,你這一留,也得永遠(yuǎn)留下。”
“什么意思?”
“看我心情。心情不好,也許我會讓你以命換命,他活,你就死;心情好,我會安排你嫁給他。怎么樣?自己選。”錦衣人笑得玩味。
孟破天目光落在床上那“人”身上。
那么慘重的傷,臉已經(jīng)全毀,可以想見,就算救活,日后也是不人不鬼的怪物。
而她的青春,她的命,就得全部賠上。
自由,和死亡。
選誰?
------題外話------
我胡漢三又回來啦!
有句話九天沒大喊覺得嘴好癢啊!
你們是不是也挺想念的啊?
來來來,聽我吼:票!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