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真相,殘忍的真相。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
從他少時起,就在等死,不能有喜怒哀樂,不能有活潑好動,這樣的人生從不能隨心,不能由自己,活著又未嘗不是一種痛苦。
我只看到他恬淡的一面,看到他安靜的一面,看到他順從的一面,卻不知道這樣是要多少次的壓抑才能做到。
“我要給你起針,可能會有些疼,你能忍住嗎?”說出這話的時候,連我都不忍心了。
剛才不過是探查,他已是全身顫抖,這血脈逆行起針,我都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住。
“你要我忍,我就一定能忍住,你不要我死,我就努力活著。”
他的回答,讓我好沉重。
他動了動,寬松的衣衫從肩頭滑下,半掛在臂彎中,露出那個牙印。被咬過的地方已經腫了起來,以牙印為中心,一大片的青紫色,中間的傷口還在滲血。
拿起藥粉撒上他的傷口,替他將衣衫扯回肩頭,“莫要再咬自己了,若是疼,你咬我好了。”
他微微動了動,發絲如水波在我的胸前搖動,“不。”
“我皮厚。”
他還是搖了搖,“不。”
“那你忍著些,不能再拖了。”我不敢再啰嗦下去,時間拖的越久,針隨著血氣走的越遠,他將要承受的痛苦就越多。
“嗯。”他輕應了聲。
我的手貼上他的胸口,當彼此的肌膚相觸,他瞬間繃緊了,這是身體對痛苦記憶的反應,他恐懼那痛楚,絕不如口中說的輕松。
怎么樣才能讓他放松下來?
“如果你笑一笑,我晚點帶你去吃小籠包。”我哄著他,聲音也格外的輕柔。
他抬起眼,緩緩的,像是蜻蜓落在水面時,薄翼的微顫,視線緩緩上移,停在我的臉上,透露著期待。
“不夠嗎?”我逗弄著他,“那再加塊‘梅花糕’怎么樣?”
那眼中有了光彩,他的唇動了下,“有糖炒栗子嗎?”
“有。”
“有瓜子嗎?”
“有。”
“有腌梅子嗎?”
“有。”
“有沾著芝麻的小燒餅嗎?”
“有。”
我們兩個人一問一答,他眼中的光也越來越閃亮,我開始輕輕渡著氣,以純氣包裹上針,小心地逆行在血脈中,朝著肩頭逼去。
他望著我,口中不停地問著,幾乎把能想象的食物都想了個遍,他額頭上的汗水一顆顆冒了出來,順著臉頰淌下,掛在尖尖的下巴上,隨后又是一滴滑下,融在一起落了下來,打在衣衫上,暈開一個小小的圓點。
不多久,那小小的圓點就變成了大大的圓點,在他深色的衣衫上留下更深的一團印記,他下巴處汗珠的匯聚的速度也越來越快,臉色慘白如紙。
他的唇開始不住地哆嗦,每說一個字,都顯得艱難無比,卻還是堅持地說著,“姐姐,還、還記得上次、上次你為我買的、買的那個……”
“糖人是嗎?”我笑著回答他,給他鎮定的力量,“你最喜歡的,我知道。”
他嗯了聲,“上次、上次天熱,沒放多久就、就化了,我、我還沒、沒看夠呢,要到冬天了,你能再買一個給、給我嗎,這次我一定能看、看好久呢。”
原本普通的話,我的心卻咯噔一下,隱約有了不詳的預感。
“你喜歡,給你買兩個,吃一個看一個。”我盡量讓自己的口氣很隨意,“這可是有錢人家的待遇喲。”
他臉頰上又現出了那花瓣凋零前的表情,“姐姐一直對我好,我知道的。”
“你要什么,我就給你什么。”針已經到了肩膀附近,再堅持一會就好了,他只要再忍一會。
“是嗎?”這低低的問聲,不象是在問我,更像是在問他自己。
“當然。”針又走了幾分,他整個人的身體開始劇烈的抖動,身體朝下滑去,整個人蜷縮如蝦,濃重而劇烈的喘息聲不斷傳來。
我一只手貼著他的胸口,一只手摟上他,口中叫著他的名字,“合歡,合歡。”
他已經說不出話了,只能眨了眨眼睛,想要告訴我他很好,可這全身濕透如從水里撈起,臉慘白如紙,唇不斷哆嗦的人,真的好嗎?
“你乖乖的堅持住,要什么我都答應你。”還有一點,針就能逼出來了。
他動了動唇,沒有聲音。
我全心地逼著針,只有盡快將針逼出來,才能徹底讓他不再痛苦。
當針終于行到了安全之處,我看了一眼懷中的他,他完全癱軟在我的身上,呼吸凌亂不堪,唯一讓我安慰的是,那雙眼還睜著。
我閉上眼睛,將所有的感知都交與了內息中,針在我的控制中,一點點從體內逼出。
就在我專心致志地逼針時,懷里的他突然動了動,靠在我肩頭的腦袋抬了起來,冰涼的柔軟貼上我的唇,停了停,退開。
那是他的唇,好軟,但是好涼。
這個動作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整個人沉重地落了下來,針尖從肩頭透了出來,帶著血絲落入我的手中。
我來不及放松,雙手環抱著他的身體,而他已陷入了昏迷中,表情定格在唇角的笑意上。
“合歡。”我再度叫著他,這一次卻得不到他的回應了,他的手軟軟垂在我的腿邊,仿若睡去。
如果昏迷能讓他不再疼痛,我會替他慶幸。所以我飛快地替他換了衣衫,看到肩頭上那個小小的針孔,手指點了上去,以真氣的熱力替他散瘀。
他很涼,我只能擁著,用自身的體溫溫暖著他,生怕有哪個地方暖不到,掌心在他身上摸索著,不想落下一處。
可是我發現,無論我怎么做,他還是那么涼,我擁著的就像是一塊冰,輕了怕暖不了,重了就怕他化了。
可是不管我怎么暖,我發現他的身體越來越涼,即便我解了毒,啟了針,他的臉色還是那么白,白的讓我的心都寒了。
我的心猛地一抽,握上他的手,那觸手的冰冷中,點上他的脈門。
車簾被掀開,是沈寒蒔。
“皇上,一切善后事宜都完成了,請您的旨意,是不是立即啟程,趕往下一個驛站?”
我垂著頭,不說話。
沈寒蒔長久等不到我的回答,再度重復了一遍。
我輕輕搖著頭,沉默。
沈寒蒔站在我的面前,一直等著,空氣的氣氛,一下就這么凝滯了。
他似乎是察覺到了什么,不再追問,而是等著我開口,可我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寒蒔。”當我喊出他名字的時候,發覺自己的聲音是那么啞,還帶著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迷茫,“如果我說此刻改道,去‘白蔻’境內,你會如何想?”
他顯然沒想到我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有著片刻的錯愕,但是很快,他就給出了答案,“屬下這就去安排。”
“等等。”
當他將要放下車簾的時候,我又喊住了他。
“如果我說我要離開幾日,甚至十幾日,要你守護他,行不行?”
他沒有問原因,給了我肯定的答復,“那我命令原地等待,直到您歸來。”
他用的不是你,而是您,代表著這是下屬對帝王命令的服從,而不是丈夫與妻子,他從我的語氣和神色中,猜測到了什么。
“寒蒔。”我終于抬起頭,忽然問出一句話,“你覺得天下之間,還有比天族醫術更高明的人嗎?”
他望著我,眼神中一貫的傲嬌褪去,有著少見的溫柔,“天族的醫術是傳承來的,源自天界,如果天族的醫術都醫不好,天下間不可能有更出色的醫術了。”
是啊,他的回答何嘗不是我心中所想,如果天族的醫術都做不到,如果我都做不到,還有誰能做到?
所以我必須做到,因為我是唯一的希望。
“寒蒔,你知不知道有一種病,叫‘冰心弱血癥’?”
沈寒蒔搖搖頭,他一向愛武,對醫學雜術幾乎沒有涉獵,即便當年在天族中,他的地位身份,是接觸不到那些被封為禁術的高深學術的,其間也包括最深奧的醫術。
我仿佛是說給他聽,又仿佛是說給自己聽,在慢慢的敘述中核對著所有的情形,內心深處有一絲很小的奢望,奢望有那么一點對不上的地方,讓我不用去肯定自己探查到的情況。
“這是先天之癥,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病,有這種病的人,自小就心悸心慌,因為筋脈比常人細窄,一旦碰上大悲大喜之事,極容易昏厥。”我苦笑了下,“可這種病不是將養著不怒不喜就能活到老的,隨著年紀漸增,心脈血流變緩,只要一次發病,就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這病天族有治嗎?”沈寒蒔的眼神落在了合歡的身上,眼中是明了。
“沒有。”我停了停,“確切地說,是應該沒有。”
“為什么?”
“因為治療這個病的藥,在我所經歷以及天族傳承的記載中,都沒有人見過,至多也只有暫時壓制的藥。”
沒錯,天族的典籍中是有對治療這病的藥物記載,就如同七葉手中的那本“神物譜”一樣,寫盡所有天下奇幻詭絕之物,若有人能尋找到其中某樣,就會在典籍中添寫上,可是關于那藥的尋找一欄,卻始終是空的。
天族存在早已不知多少年,這山川河脈深幽之處巔峰之所,也被很多天族的醫士尋遍,如果真的幾百上千年的尋找,都沒有找到過那藥,只能說這原本存在于天界的東西,這里不會有了。
希望,只是一個希望,用來安慰自己不能放棄的理由,但真正的結果,心中早已經有了數。
“那暫時壓制的藥呢?”沈寒蒔繼續問著。
“那藥在年少時或許還有用,他能撐到這個年紀已經是奇跡了,那種藥也不知道到底還有沒有效果,尤其是在發病的狀態下。”
是的,合歡發病了,在我的眼皮底下,在這么突兀的時刻。
現在的他,才真正像一尊水晶通透的雕像,沒有生氣,只有完美,那唇角的一縷笑凝結著,給這完美增添到了十二分。
我不愿意讓記憶永遠定格在這完美上,更不愿與他最后的相處,是那冰涼的一吻。
“在‘白蔻’?”沈寒蒔牢記著我開始的話,直切重點地問著。
我慢慢點頭,“確切地說,是在七葉手上。”
我知道在七葉手上,是因為那兩味藥是我親自送到七葉手上的——“日陽花”和“五色寒溟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