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時候天氣忽變,竟飄起了小雪。雪雖不大,卻極是清冷。
薛仁貴等人自然不知身后故事。薛仁貴與馮文瓚二人扶李愔出了酒樓,街上冷風一吹,李愔反又醒了過來。酒氣上頂,“哇哇”吐了許久,稍稍有些清醒,竟又鬧著立時便要去驚鴻宮見楊悅。薛仁貴與馮文瓚好說歹說,好容易才勸住,將他安頓回府。
夜半,李愔酒勁過去,口喝難耐,突然驚醒。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卻兀自想著要與楊悅見面之事。隱約記起有人似是說楊悅“醉宿宮中”,但薛仁貴的話卻也深深的印在腦子里。
“隋國公主未回三原,在驚鴻宮等殿下。”
薛仁貴的話自然不會有錯。李愔不由暗暗笑自己昨日好不糊涂,竟然胡亂猜疑。心道:昨日楊悅見不到自己,定然等得心焦。少不得今日一早便去找她,也好讓她高興。忽又想起昨晚聽到的那對男女的對話,暗想倘若楊悅當真惱了自己,便讓她打幾下,豈不正好?!
想到興奮處再無睡意,打了個舒張,不由輕聲地哼起曲子,不想一哼之下,曲子竟沒哼出來,這才感到嗓子干極,幾乎張不開嘴來,便又跳起身來去找水喝。
剛剛跳起,忽覺身上一冷,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是光著身子在睡。暗笑一聲,定是自己酒后吐了一身污穢,薛仁貴與馮文瓚竟將自己剝光,連睡衣也不曾給自己穿。
摸索著想去拽衣衫,突覺手下一軟,手指所觸竟似是溫軟身子。
有人在側?李愔一怔。借了燭光定睛看時,不由“呀”的一聲大叫,一個轱轆翻下床去。但覺眼前一暈,心下大驚。他身邊竟然躺著一個人,全身,珠圓玉潤……殿中燭火雖暗,卻也看得再清楚不過。
獨孤美兒。她怎會在此?
李愔嚇了一身冷汗。駭然說道:“你,你怎會在這兒?”
獨孤美兒似是早已醒來,靜靜地看著他,幽幽道:“妾身不在這兒還能在哪兒?這兒是殿下的寢殿,自然也是妾身的住所。”
“寢殿?!”李愔一怔,四下看時,果然見是睡在自家寢殿。心下不由暗暗叫苦。
忙抓了衣衫胡亂穿上,惶急說道:“我,我昨晚可做了什么?”
“殿下以為呢?”獨孤美兒撲閃著美麗的睫毛,羞澀一笑道,“殿下許久不曾回來。妾身很是想念,昨晚能侍奉殿下。心中極是歡喜……”
“侍奉?”李愔陡然心急,結巴說道,“我,我對你非禮?”
“非禮?”獨孤美兒卻“哧”地一笑,柔聲道:“殿下與妾身本是夫妻,怎叫非禮。”
“夫妻?!”一時間,李愔心頭如著悶錘,黯然一沉。半晌回不過神來。心中已是苦極。想起從前之事。暗道楊悅若是知道自己又與獨孤美兒……怎會再原諒自己。我,我怎如此該死。上次便是因酒誤事兒。這次竟然又是因酒…….
“誰要你來侍奉!誰要與你是夫妻?”李愔口角干澀,突然怒氣上升,憤然叫道。
“可惜殿下縱是不愿,卻也改變不了。你我本是夫妻,這是不爭的事實。”獨孤美兒望著李愔凄苦的面容,眼中怨恨一閃,嘴角卻譏誚地笑道。
“不爭的事實,不爭的事實……”突然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響起,李愔面如死灰。縱然他萬般不愿承認,然而事實便是事實。
狂笑忽止,又一陣干咳,聲嘶力竭,一股血醒甜意在喉間滾動,李愔嘴角殷殷血涌。獨孤美兒駭然,跳起身來,驚慌失措地伸手去給李愔揩拭。
“滾!”李愔雙目圓睜瞪向獨孤美兒,一聲悶喝,踉蹌沖出殿門……
雪落驚心,寒蛩擾夢,楊悅一夜無眠。
第二日一早起身,暗想李愔昨日未曾來見自己,今日定然會來。然而直到日上三竿,依舊不見李愔蹤影。
楊悅不由暗自納悶,心道:李愔此時便是先去參加早上朝會也該散了,此事還不來,卻是去了哪里?
徐充容見她心神不定,搖頭笑道:“公主好不糊涂,派人去問一問豈不知道。”
楊悅也不由隨之一笑,被她提醒這才想到,忙派人分別到蜀王府和宮中打探李愔去向。
從蜀王府上得到回報,卻是蜀王一早便已出城,大概是到揚州去了。楊悅聽了不由驚呆,不知李治為何會不辭而別。難道昨日之事,他當真誤會?然而便是有什么猜疑,至少也應聽一聽自己解釋才對。何況李愔昨日分明約了自己見面,又怎會不辭而別?
正在莫名其妙之間,忽見自宮中打探消息的人回來,面色惶急,報道:“公主不好了。昨晚王皇后與蕭淑妃突然一齊離奇去逝。”
“王皇后與蕭淑妃死了?”楊悅不由再次驚呆。半晌才回過神來,暗叫一聲:“老大,這與歷史不符啊!”
歷史上王皇后與蕭淑妃的確一齊死去,而且是被武則天折磨而死。只是如今楊悅原也想到武眉兒與王皇后、蕭淑妃必然會有一場爭斗,卻萬沒想到爭斗還未開始,王皇后與蕭淑妃先已死掉。
難道真是武眉兒搶先下手,殺了二人?
楊悅心中突然打了一個突兒。想起昨晚離開立政殿時,眼前晃過的人影。現(xiàn)在想來,那道影子有些怪異,不大像是貓,更不曾聽到貓聲,難道是有人暗中在窺探?得知王皇后與蕭淑妃查問安定公主身體一事,干脆一不作二不休,先下手將二人殺死?
然而,何人會如此大膽?
摹然,楊悅倒抽一口冷氣。大叫一聲“不好”!自己昨天被王皇后叫去問話,立時便有王皇后與蕭淑妃離奇死去之事,只怕此事自己也不好脫掉干系!
果然是栽贓的好手段。
楊悅叫聲未落,已有禁衛(wèi)來傳旨:“請隋國公主入朝問話”。
楊悅心中苦笑,知道這個入朝問話說來好聽,大概是要審問自己。
……
兩儀殿中,早已吵得不可開交。
“陛下,此事再明白不過。定是隋國公主殺了皇后與蕭淑妃。”中書令柳奭老淚縱橫,泣涕說道。
“臣以為不然。隋國公主為何要殺王皇后與蕭淑妃?”立時有人站出來反對。說話之人正是中書侍郎上官儀。他與柳奭自從上次對壘以來。已勢同水火。
“若非隋國公主,更有何人?”柳奭怒目上官儀,“誰都知道昨晚隋國公主到立政殿一趟,如今王皇后與蕭淑妃雙雙死于非命,不是她更有何人?”
“難道進立政殿一次,便要殺人?”上官儀也不示弱,回瞪柳奭道。“那進進出出立政殿的人何止隋國公主一個,怎會單單是隋國公主所為?”
“胡攪蠻纏!”柳奭大怒。
“非是我胡攪蠻纏,實在是隋國公主有什么理由要殺王皇后與蕭淑妃?”上官儀也是大怒。
“這還不是明擺著之事!”柳奭冷笑一聲道,“隋國公主想入主中宮,王皇后自然是她第一個要除掉的對象。”
平心而論,殿中眾臣心下也不無有此猜疑。楊悅入宮怕是指日可待。但以楊悅之能,加上李治對楊悅之寵愛,楊悅入主中宮實屬名至實歸。只怕李治也有此想法。只是中宮早已有主,那王皇后的確正是楊悅的眼中釘……
“若果如你所言,蕭淑妃為何也一同被害?”上官儀也大聲冷笑。
若說楊悅殺了王皇后是為了皇后寶座,但為何又要殺蕭淑妃?眾人心中也不由作此想法。
“蕭淑妃為陛下育有二女一子,王皇后駕薨,她自然成為皇后不二人選。隋國公主連帶將她也一同殺死。豈不正好?n況王皇后與蕭淑妃死狀蹊蹺。有人疑心乃是彌勒教中妖毒所至,隋國公主與彌勒教淵源極深。不是她還會有誰?又有立政殿宮人作證,說隋國公主離開立政殿后,王皇后與蕭淑妃便有些不太舒適。鐵證如山,她若不是兇手更有何人?”柳奭之言,可謂合情合理。
上官儀暫時無言以對,只大聲冷笑。
……
殿中只聽到柳奭與上官儀吵鬧。眾閣臣皆沉臉暗思,一齊去看李治面上。李治自始至終一直沉吟不語,面上雖悲傷難奈,眼中卻又隱隱含了些許咋驚咋喜之意,一臉茫然。皆暗暗搖頭。
“隋國公主到”內(nèi)侍一聲通傳,殿中突然變作啞雀無聲,一齊望向殿門。
“陛下,今日讓臣上殿不知又有何事?”楊悅行完禮,不慌不忙說道。
“嗯,嗯。”李治方到此時,似是才回過神來。見到楊悅,清了清嗓子,柔聲說道,“王皇后與蕭淑妃突然駕薨,不知是何原因。聽說昨日隋國公主曾到過立政殿中,所以,所以……”李治暫停,咽了一口唾液,繼續(xù)道,“所以想請公主來仔細商討一下,可知是何人所為?”
聽了李治之言,楊悅如何不知,便是李治心下也疑心是自己殺了王皇后。只是李治對楊悅愛極,又當楊悅是為了爭風吃醋而為,一時心亂如麻,竟不知如何是好。
不等楊悅開口,見到李治如此柔聲細語,柳奭早已大怒:“陛下,王皇后與蕭淑妃被她毒害,陛下還有什么話好說,應立時將她收監(jiān)問罪!”
“朕,朕,”李治心下一急,有些語不成句,望向楊悅道,“這,這是不是你所為?”
“臣為何要殺王皇后與蕭淑妃?”楊悅環(huán)視眾人,朗聲反問道。
“司馬昭之心,何用他人來說!”柳奭冷哼。
“司馬昭之心?”楊悅也是一聲冷笑,“臣并非司馬昭,也不想謀奪皇位。柳中書這個比方打得不免大錯特錯。”
“他,他的意思是你想謀奪皇后之位。”李治見楊悅“誤會”,忙輕聲解釋道。
楊悅怎會不明白柳奭之意。眼見殿中群臣面上皆有疑慮,只怕無人不是心中有此猜想。又見李治一臉悲痛與柔情相交織,望向自己的眼神又怨又痛,卻柔聲細語不肯對自己出言責備,只怕心中也認為自己是罪魁禍首,只是不肯對自己問罪。群臣見了李治神色,眼中疑慮不免更甚,甚至有人已隱有憂色。便是剛才力陳楊悅無罪的上官儀,也不過是為跟柳奭作對而作對。并非真心以為楊悅無罪。
“皇后之位。臣何德何能,更加不敢覬覦!”楊悅聽了李治之言,反而大笑說道。
楊悅大笑之語,不免含了譏刺之意。人人卻也聽得出來,楊悅所言的“不敢覬覦”,實則是不屑為之。
眾人不由一愣,大半閣臣心中原有些疑心。此時聽了楊悅之言,心中豁然。如長孫無忌等一眾老臣,向來知道楊悅心性為人,暗道:楊悅向來磊落,怎會做出此事。何況以她的才智,便是當真要殺王皇后。也定然會做得滴水不露,又怎會讓人一下便疑心到她?
疑慮一去,殿中大半閣臣面上神色大緩,紛紛點頭。
去看李治,李治也是一呆,見楊悅說“不敢覬覦”,還道是楊悅在“謙虛”,不由喃喃說道:“以你的才能。皇后之位非你莫屬。朕……朕心中也正有此意。”
“嘩!”一石擊起千層浪。李治一言,殿中立時泛起一片聲響。
李治此言的確是他心中所想。然而心想是一會事兒。說出來又是一會事兒。何況王皇后駕薨,楊悅如今乃是最大的“嫌疑犯”,李治說出此話,當真太不合時宜。群臣不免相顧,殿中立時響起一片反對聲浪:
“陛下三思!”
“皇后新薨,尸首未寒,陛下怎可做出此等不義之事。”
“隋國公主嫌疑之人,是非未明,怎可入主中宮……”
“臣請陛下立時收回成命。”
……
七嘴八舌,除了柳奭,便是長孫無忌、高季輔等人也連聲反對。殿中一時大亂。
李治沒有想到眾口一詞反對楊悅,剛要開口。楊悅突然高聲笑道:“我不會嫁給陛下,你等但請放心。”
這一句說得“斬釘截鐵”。殿中突又啞雀無聲。眾人面上不由露出驚訝之色。
楊悅此言不只是在說自己不會做皇后,是連嬪妃都不想做!然而殿中眾閣臣無人不知當日“琴室”之事,皆以為楊悅入宮不過早晚之事。突見楊悅堅決不肯嫁給李治,不由都怔在當場。
便是柳奭也一時愣神。半響,才冷笑出聲,說道:“隋國公主莫不是為了脫罪,故意如此說法。”
既然大家認定楊悅想做皇后才殺了王皇后與蕭淑妃,如今楊悅洗脫嫌疑的最好方法當然便是不嫁李治。
然而李治又怎會可能不讓楊悅入宮?
果然,李治聽了楊悅之言,心頭大急,聽了柳奭之言,又面色稍緩,暗想:楊悅果然聰明,這到不失是個極好的法子。在他心中始終希望楊悅會為了他爭風吃醋,暗中隱隱希望是楊悅所為,也不希望楊悅當真不想嫁給他。所以寧愿相信柳奭。
楊悅雖不知李治暗中所想,卻知多說無益,也不與柳奭爭辯,只朗聲說道:“臣本無罪,何用脫罪。臣只請與武宸妃單獨相見,臣有話要問她。”
“武宸妃?”李治奇道,不知楊悅為何突然要見武眉兒,但楊悅所請,他又如何會不準。至于楊悅為何要見武眉兒,他也無心過問。只知此時此刻殿中所議與楊悅不利。因而點頭說道,“好,你且去見她吧。”
楊悅當即告退,在眾朝臣驚疑的目光下,走出兩儀殿,直往千秋殿去找武眉兒。
王皇后與蕭淑妃是否武眉兒所殺,楊悅此時心中有些把握不準。實在是她想到“阿難弟子”不由心頭一凜。暗道“阿難弟子”高深莫測,竟然將自己捏在股掌之中。饒是楊悅萬般小心,竟也被她一步步帶入漩渦……
回想這幾天來發(fā)生的事情。自楊悅“醉宿宮中”,被眾臣“誤會”。到那日“阿難弟子”向她提起“安定公主身世”。楊悅那時尚不知“阿難弟子”何意,后來有王皇后立政殿問話一事,楊悅猜想她是要借自己之口,道出“安定公主”之事。饒是楊悅小心謹慎,不曾說出此事。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王皇后與蕭淑妃突然死去,她楊悅成了最大疑犯。這一步一步精心設計,無不極是微妙,令楊悅逃無可逃。
以武眉兒的心智,斷然不會有此完美布局。王皇后與蕭淑妃到底是武眉兒因擔心“安定公主身份”事發(fā)而殺。還是有人精心計局,讓人疑心楊悅,又讓楊悅疑心武眉兒,從而令楊悅為了自辯,說出“安定公主身份”之事,將武眉兒一并除去?
楊悅心中疑慮重重,不敢枉下定論,因而在兩儀殿中并急于說出“武眉兒的嫌疑”以洗脫罪名,而是想見一見武眉兒再做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