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陽光白亮得刺眼，天地間白花花的一片。城墻上熱浪滾滾，青色的城磚曬成了灰白色。將軍舔了舔干裂得出血的嘴唇，同身側隨從的將領玩笑：“要是咱們現在還有雞子兒，倒是省事——往地上一擱，要不了多久，也就烤熟了。”

聽了這“笑話”，他身邊的將領誰也沒有笑。倒是有人咽了口口水，低聲咕噥：“哪還有什么雞子兒喲——要真有，我現在生著就能吃下去！”

將軍放聲大笑，笑聲響得似乎舊城樓上的灰也要“簌簌”地掉下來：“好哇！等打敗了城下的這些鼠輩，你就生吃幾個給我瞧瞧！”邊說邊來到城垛前，睥睨著打量城下為首的敵將。

城下的將軍楞了一下，旋即回過神來，“呸”的一聲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叫罵：“姚襄，你鄧爺爺在城外叫了你老半天，你連應都不敢應一聲，躲在城里胡吹什么大氣？真有本事的，出來與你鄧爺爺決一死戰！”

城上的士卒頓時炸了鍋，有個二十七八歲的瘦長青年從姚襄身后奪上前來，指著城下的將軍怒罵：“我五哥的名諱豈是你鄧羌叫的？給苻家賣命的一條狗，也敢對我五哥無禮？”

他還沒說完，城下的鄧羌就放聲大笑起來——像是聽見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將槊橫擱在馬背上，騰出手揉肚子，一邊揉，一邊還斷斷續續地笑：“你是姚襄的弟弟，姚萇，對罷？我知道你，上次姚襄讓人打得落花流水的時候，就是你讓馬救了他一命嘛！你倒算個漢子，不過你的五哥嘛，可就沒什么了。你倒看看，現在是我鄧某像條狗些，還是你五哥像條喪家之犬些？”

姚襄大怒，用槍尖直指城下笑得張狂的鄧羌：“好——好個無禮的鼠輩！有種不要跑！”回頭叫人備馬，又大聲吩咐：“羌人兒郎們，準備隨我出城殺光氐賊！”說著就要步下城樓，出城迎敵。

他身后有兩個謀士打扮的中年人互相對望一眼，雙雙上前攔下姚襄，又急又快地阻諫：“將軍一向聰明，怎地今天中了鄧羌的激將計？那鄧羌百般激您出城，只怕城外另有埋伏也未可知！”

姚襄腳下一滯，靜默片刻，苦笑一聲回頭，臉上竟是波瀾不興的平靜：“權先生，薜先生，你們二位以為我當真氣胡涂了么？我半生戎馬，豈會不知道那鄧某是在激我出城？只是，有些當非上不可。你們也知道，姚羌的所有兵馬都在這里了，不會有人來救我們。苻秦決意置我們于死地，我們在它的地盤上困守孤城，時日越久，士氣越低落——倒不如趁現在士氣還在，群情激涌，放手一搏，或者能趁機脫困也未可知。”

“這……”權、薜放開手——姚襄不再回頭，大步邁下城樓，緩緩環視列隊完畢的士卒，重重點了點頭，轉身跳上一匹黑眉、黑嘴的高頭大黃馬，從“吱呀”開啟的城門里箭一般地沖了出去。

鄧羌正在笑，突然見城門開了似乎有些吃驚，兩腿一夾，吩咐三三兩兩地站在地面上罵陣的秦兵：“上馬，撤！”騎著馬跑了，一邊跑，一邊還回頭笑：“姚將軍，天色不早了，我也回去休息了，明兒再來——不勞駕您送了啊！”

姚襄原是將計就計，看他如此憊懶還真有些上火，一邊策馬疾馳，一邊大喝：“鄧羌小狗，有種不要跑！”

兩人的馬都極神駿，片刻就過了幾個山岡。一直策馬疾奔的鄧羌突然喝住馬，他身側的秦兵也全都轉身準備迎戰，姚襄和他身側的幾位羌將都是一怔，回頭方才看見果然中計：漫山遍野的秦兵不知何時從天而降，隨著一面苻秦王旗殺聲震天地席卷過來，跑在前頭的已經和羌兵交上手，零星傳來兵器相交的聲音。

姚襄一拉韁繩，胯下的馬急促地打了圈，瞥見鄧羌身后也是旗幟招展——無數秦兵從遠處吶喊著沖上前來，打頭的是氐人的精銳騎兵。數百名騎兵踏著一騎輕塵呼嘯而來，他仿佛可以看見領頭將軍的高大身軀，那是……

苻秦驍將，廣平王苻黃眉！

鄧羌大喝一聲：“廣平王、東海王親率將士來拿你，姚襄還不快快下馬受降！”

姚襄“哼”了一聲，轉目望向疾馳著掠過戰場、心無旁鶩地朝自己這邊殺來的秦軍將領，臉上露出獰笑：“東海王，是吧？”旋即一拍戰馬，迎上前去！

鄧羌暗叫糟糕，恐怕從前沒見過什么陣仗的東海王吃虧，趕緊拍馬直追，一邊喊“姚襄不要跑”，一邊叫“東海王小心”——姚襄聽見更是再無遲疑，加緊催馬，轉瞬間便迫近了這個看起來年紀還不到二十的東海王。

見來人身形猶有十來歲人的瘦削，姚襄不由生了幾分藐視之心，“呔”地大喝一聲，挺槍直刺——他滿心以為對方會應聲落馬，不想這東海王還挺沉著，硬生生將他的槍挑了開去，兩人馬速極快，轉瞬便錯開幾步了。

姚襄撥轉馬頭，正待再打，鄧羌已然趕到，嘴里忙不迭地喊：“殺雞焉用牛刀？殿下讓開！”說著便與姚襄纏斗到一處。那東海王倒也不固執，微微一怔便到別處去了。

鄧羌素有“萬人敵”之稱，與成名已久的姚襄正是棋逢對手，兩人兵器舞得迅疾，旁人看著只是眼花繚亂，完全插不下手去。

姚襄與鄧羌交戰一會，心里牽掛戰場上的局面，漸漸焦躁起來。滿耳都是戰馬悲嘶、士卒慘呼，他知道秦兵遠比自己的部下勢眾，此時在戰場上慘叫的，多為跟隨自己出生入死的子弟，心神一個不定，幾乎被鄧羌斬于馬下。

姚襄驚出一身冷汗，忙屏氣凝神，重新打起精神與鄧羌纏斗——然而大勢已去，人數是羌兵幾倍的秦兵已將姚襄的部下分作幾處圍住，像切瓜砍菜一樣將姚羌士卒斬于馬下的苻黃眉策馬疾馳過來，大喝著說：“姚襄，不要再做困獸之斗，枉費了這許多士卒的性命！”

姚襄正要答話，胯下的戰馬卻一個趔趄，他才心叫不好，便已經連人帶馬摔倒在地，幾桿長槍霎時叉了過來，將他困在地上。他閉上眼睛——

苻黃眉的聲音轟然炸響：“姚襄束手就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