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生傍晚急詔苻堅入宮之后,留在東海王府的眾人都忐忑不已。隨著苻堅的徹夜不歸,這份忐忑更是逐漸變成惶恐,最后變成絕望。東方破曉的時候,滿眼血絲的苻法終于打破一院的寂靜,對等了一晚上的一干人說:“我這就回去同宮里的人聯絡,若是東海王真的出了什么事,那我,我……”
同樣一宿沒睡的李威也憔悴了不少,聞言一邊用青筋突出的手掌摩挲著臉,一邊疲憊不堪地說:“只怕宮里根本遞不出消息啊……不然,此刻他們也該傳出消息了……”
茍太妃目光一跳,陡然驚醒了,問李威:“你的意思是……情形不妙?”其實這句話是多余的,苻堅徹夜未歸,到了此刻,誰都知道情形不妙了。茍太妃卻不死心地看著李威,又轉身問眾人:“你們說話呀!”最后還是李威說:“沉著些,要是東海王真的不幸……這個王府,還有他留下的這么一大幫子人,還得太妃您主持大局哪!”
茍太妃聞言站立不穩,踉蹌幾步,嘴里開始喃喃自語:“是啊,我不能亂,不能亂,一個兒子沒了,我得想法保全別的兒子,我得想法保全孫子,我不能像那些尋常婦人,只會哭天搶地,可是,可是……”她再也說不下去,臉色慘白得和死人一樣,嘴唇也顫得厲害,眾人都低下頭不忍心看她傷心的樣子,她卻突然鎮定了,只是有些凄涼地說:“京中的那些大人之所以依附我們,大多是因為‘老東海王的嫡長子’這個名號,還有文玉自己也爭氣,還有些好名聲,能服人,他要是去了,‘留下的這么一大幫子人’恐怕也就只剩下在這里的這些人了。大家說說該怎么辦才好?總不能坐以待斃呀!”
李威想了想,說:“大家不要慌,眼下最要緊的是先知道東海王在宮里的情形。不然,要是我們輕舉妄動,恐怕折了東海王的性命。要是,東海王真的沒了……”他毅然決然地將目光投向苻法,比苻堅大將近十歲、在軍中素有威望的庶兄。
李威這一望,不知道讓在場的人轉過多少個私心計較的念頭。一下子成為眾目所向的苻法卻大驚失色,一邊擺手,一邊后退:“不成,這個不成!”茍太妃正要開口,突然聽見大門似乎“吱呀”開了,片刻后傳來一陣喧嚷,幾個下人欣喜萬狀地狂奔過來報信:“東海王回來了,東海王回來了!”
茍太妃順勢住了口,情不自禁地按住胸脯長出了口氣,瞧苻堅跟在下人后面過來了,便遠遠地問:“怎么這會兒才回來?”
苻堅卻似乎有些神思不屬,好一會兒才說:“喝醉了便歇在宮中了。”然后又不說話了。
茍太妃微微有些詫異,李威卻估摸著苻堅是累了,便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既然東海王沒事,大伙兒也就安心了,這就散了吧。”
眾人陸續告辭離開,最后,茍太妃也帶著侍女回房歇息了。苻堅一人留在院落里,抬頭看天邊曉色里只余一抹蒼白的殘月,過了一會兒,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
之后幾天,苻堅呆在東海王府里哪兒也沒去。他回長安之后,已經好幾次派人請呂婆樓過府一聚了,可是在朝中隱隱成一派勢力的呂婆樓卻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讓兒子呂光過來向東海王表示謝意,還說不日必將親自登門——卻總也不來。這讓苻堅很心煩。他從前心煩意亂的時候喜歡去萬年打獵,騎馬追逐獵物的時候,再煩心的事也先擱到一邊去了。可是,這幾天長安雖然晴空萬里,朝里宮里也沒有傳來什么壞消息——苻生登基之后,這便是最大的好消息了——苻堅卻總覺得這一派和平里隱隱有暗流涌動,似乎有什么大事就要發生了。這種時候,他無論如何也不能、不敢離開長安。
所以,他在東海王府的園子里練箭。正午的陽光從他頭頂上方的枝葉間隙里一小塊一小塊地落下來,斑駁地落在他的身上,明晃晃的,晃得他的眼睛難受。一旁侍候的下人見他久久不放一箭,嘴越抿越緊,眉頭也皺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問:“殿下,不如等日頭沒這么毒了再來?”
苻堅沒有答話,驀地用力,離弦的箭“嗖”地破空而去,正中靶心!
旁邊的下人都歡喜贊嘆,苻堅也笑了起來,身后卻突然傳來一陣喧嚷,有人氣急敗壞地大聲嚷嚷:“你們誰敢攔我?!我不信東海王不肯見我!滾開!”
苻堅心中“咚”地一跳,轉過身去,卻見氣急敗壞的人是鄧羌,一身的風塵仆仆,手里還拎著馬鞭,看樣子是匆忙趕過來的。鄧羌身邊還有許多東海王府的下人,想攔,又不敢攔。苻堅微微有些詫異,急步過去,揮退了下人,又問鄧羌:“鄧將軍,發生什么事了么?您說話呀,瞧您一臉驚惶,發生什么大事了么?”
鄧羌又是驚惶,又是詫異:“怎么,殿下竟然還不知道么?!陛下今天早上傳旨,說廣平王意圖謀反,將廣平王一家老小全都押上法場了!還有平素與廣平王交好的宗室、大臣,全都一古腦兒拿了!”
苻堅大吃一驚,接著便暴怒,喝罵這會兒連頭也不敢抬的下人:“這么大的事,你們竟敢不告訴我?!還敢攔鄧將軍?!誰給你們的膽子?!”
“是我。”
身后傳來一個婦人的聲音。
他詫異地轉過身去,又憤怒又不解地看著他的母親。
茍太妃的臉色卻很平靜:“你知道的,你救不了他們。我不想讓你知道,因為,你知道之后,就得選救或者不救。選救?你救不了他們,沒準還會搭進自己,我不想我兒子死。選不救?你會痛恨自己的怯懦,我不想我兒子瞧不起自己。現在你既然已經知道了——”她嘆口氣,轉過身去:“你自己選吧。”
苻堅與鄧羌都大受震動,看著茍太妃的背影說不出話來。過了好半晌,苻堅說:“鄧將軍,咱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