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黃眉打了勝仗,生擒素有“小孫策”之名的姚襄,樂得眉花眼笑,同鄧羌在大帳里盡情喝酒,突然聽見帳外傳來士卒行禮的聲音,又聽見有人說“東海王來了”,略帶幾分醉意地朝掀帳進來的人嘻嘻直笑:“活寶貝來了!”
來人才十**歲的年紀,換下了昨天戰場上的鎧甲,穿著尋常氐人常穿的白色袍子,身形越發瘦削了些,可肌膚也越發顯得光潔而明亮,透著十來歲人才有的光彩。聽見苻黃眉的話,他一咧嘴就笑開了:“哥哥一大早就喝醉了么?”
苻黃眉“咳”了一聲,說:“你幾時瞧見我醉過?不說這個了,這兩日收到長安的幾封書簡,喏,有梁平老梁大人的,強汪強大人的,李威李大人的,李大人原是你舅父倒也罷了,梁大人、強大人也跟約好了似的,問完軍情,就問東海王是否安好——你說你是不是活寶貝?”
年輕的東海王聽完又咧嘴笑了。他笑的時候會露出白白的牙齒,襯著微黑的膚色,笑容顯得格外的明亮:“哪兒的話!梁大人、強大人只是順帶一說罷了——對了,”他略微沉吟一下,問苻黃眉:“哥哥預備怎么處置姚襄、姚萇?”
“喲,”苻黃眉放下酒杯,一拍腦門,“光顧喝酒,把正事都忘啦!”邊說邊站起身來,一邊往帳外走,一邊說:“姚羌既然敢和咱們做對,咱們也不用客氣,自然是一個不留,統統殺了!東海王也一起去觀刑吧!”
東海王卻不動身,只是皺起眉毛:“哥哥……”
他才一開口,年過三十、滿臉黃須的苻黃眉立刻牙疼似地倒抽一口冷氣,低聲和身邊的鄧羌嘀咕:“得,東海王又該說什么‘仁以待人’了——”
鄧羌嘰嘰咕咕地笑:“東海王這幾日似乎更常說的是‘仁恕’……”說著臉色一板,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嘴臉,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說:“廣平王,東海王,您二位慢慢商談,末將先去查看查看——姚襄是個人物,如今雖教我們擒住了,也得謹慎些,莫要出什么岔子。”說完也不等吩咐,徑直退出帳外,揚長而去了。
苻黃眉目瞪口呆地看著鄧羌就這么走了,半晌才咽了口唾沫,回頭看見東海王也似乎剛剛醒過神來,趕緊上前一步,按住這個堂弟的肩膀,先發制人地說:“賢弟不用說了——我曉得你同我們不一樣,我們打小喝酒,肚里裝的都是酒,你打小讀漢人的書,肚里裝的都是教訓人的道理,要是開了這個口,哥哥得聽你教訓到幾時喲!”
東海王默不出聲地笑得眉眼都彎了起來,正要開口,苻黃眉又說:“姚襄是個人物,留著指不定又生出什么事來,斷不可留!只殺他,別人都饒了,如何?”
東海王臉上現出一絲悵然,沉吟半天只說了“可惜”兩個字,旋即轉過臉色,露出白白的牙齒,極明快地笑了起來:“哥哥說得是,便照哥哥說的辦吧。”
苻黃眉“呵呵”笑了起來,一邊伸手挽他出帳,一邊取笑:“爺爺在的時候就說咱們家數堅頭的心腸最軟,這么多年了,你這性情可沒怎么變呀!”他豪氣干云地拿手在空中一劈,說:“這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該殺的就得殺,殺得別人口服心服,這天下就是咱們家的了——陛下不就是這么做的嗎?陛下登基才一年多,底下掉了多少人頭!那還都是先帝臨終前指定的輔政大臣呢!陛下的帝位,可不是越來越穩當了嗎?”
東海王微微一笑,似乎自言自語,又似乎反問地說:“殺得人口服,可能殺得人心服嗎?”
苻黃眉停下腳步,有些惶惑地問:“賢弟這話什么意思?莫非如今國里不太平么?有人要謀反?你也曉得,我是老粗,騎馬打仗還成,這些事情實在不懂。你一向與朝中重臣交好,若是聽到了什么風聲,可不要瞞著我呀!”
東海王也停下腳步,低頭思索片刻,抬頭不出聲地笑:“若是真的國中有事,哥哥又當如何?”
苻黃眉越發疑惑地看了這個堂弟一眼,半晌才“嗐”了一聲,說:“國中形勢有這般兇險嗎?我瞧著還不至于——我知道晉王苻柳心里頭不服陛下,他想著當初太后原想立他為太子呢!可上回陛下誅了強國舅之后,沒兩天強太后不也薨了嗎?再說,晉王畢竟在封地,不在長安,真要有什么變動,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咱們這些不相干的人哪,還是先放寬心吧!”
東海王眉毛一挑,笑:“咱們這些不相干的人?我不帶兵,算得上是不相干的人,哥哥手掌重兵,怎么能說是不相干的人?恐怕到時哥哥想躲也躲不開喲!”
苻黃眉嘆了一口氣,說:“我呀,也就是一個帶兵的人!你也曉得,我死去的父王雖是先帝的哥哥,可生我的母親卻只是一個買來的鮮卑女人,我如今能當個廣平王,已經心滿意足,哪還敢有什么非分之想?說句心里話,我也不管坐在帝位上的是誰,只要是苻家的人,我就盡心盡力的輔佐唄!”
東海王瞧了他一眼,很快又移目望向遠處,說:“哥哥說得是——如今強敵環伺,南邊有司馬氏的晉國,東邊有慕容氏的燕國,北邊有拓跋氏的代國,誰能讓苻氏在關中站住腳跟,誰便是苻家的好子孫!”
他年紀雖輕,說話卻意味深長。這話里頭的意味,其實同苻黃眉的話是大有出入的。只是苻黃眉為人粗疏,也沒細想,見來到了刑場,一邊拉著東海王到行刑臺前的帳中入座,一邊瞇著眼打量行刑臺上的姚襄、姚萇兄弟。
此時正是旭日初升,明亮的朝陽給行刑人手中的大刀抹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刀刃在還有些清寒的晨風中一顫一顫的燦然生光、耀眼奪目。
姚襄、姚萇都被秦卒用繩索捆了個結實。姚萇年輕,再怎么強作鎮定,臉上還是露出了幾分驚懼,姚襄卻是微閉雙目,臉色平靜得好似在自家院里閉目養神。
苻黃眉瞧了一眼這張熟悉的臉,心里老大不自在,移開目光,咳嗽一聲,說:“姚……襄!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姚襄霍然張開雙目,微微一哂:“我能有什么要同你說的?想當初,姚家、苻家同朝為臣的時候,我和苻健平輩論交,那時節,你們這些后生晚輩也就是一旁伺候,哪有和我說話的份兒?”
苻黃眉為人實誠,不擅口舌之爭,一聽這話,張口結舌半天才崩出一句:“大……大膽!先帝名諱,也是你能叫的?”倒是一旁的東海王微微一笑,心平氣和地說:“姚將軍好氣盛!莫非是因為自覺今日必死無疑么?你怎么知道我們容不下您呢?”
姚襄又是一哂,閉上雙目:“若是你們爺爺苻洪還在,沒準還有這份胸襟。苻洪死后,苻健的格局便小了許多,如今苻健也死了,接位的苻生連自己手下有才干的臣子也容不下,哪還能容得下我?您二位在苻氏宗室里頭地位尊貴,如今又軍功卓著……嘿嘿,別看今天我必死無疑,二位凱旋回朝之后,能比我多活幾天,還是未知數呢!”
“哈哈哈——”年輕的東海王突然仰天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踱到行刑臺前,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姚襄,說:“姚將軍果然是個人物,嘴里說自知必死無疑,話里行間卻挑唆我們舉兵謀反,好留下您一條性命,等著日后渾水摸魚哪!”
姚襄并不睜眼,眉毛卻急速地動了幾動,臉色也一變再變,嘴巴張了張,卻終于不發一言。東海王跳上行刑臺,吩咐臺上的行刑人和秦兵士卒押著姚萇退下,又“咣啷”一聲抽出腰間的佩刀,飛快地砍斷了縛住姚襄雙臂的繩索,瞧睜開雙眼的姚襄有些不明所以,微微一笑,說:“我敬重您是個英雄,不忍心看您死于小人之手,您——”他將佩刀往臺上一擲,跳下行刑臺,朗聲道:“自刎吧!”
變故陡生,全場都是靜默。姚襄呆了片刻才伸手拔出插在地上搖晃不休的寶刀,低聲苦笑:“多謝東海王了——”他與目光明亮的東海王對視了好一會兒,像是陷入了遙遠的回憶,最后瞇起眼睛,恍然大悟般說:“你是苻堅!你出生的時候,背上有‘草付臣又土王咸陽’幾個字,所以叫苻堅,是不是?你小時候,我還見過你呢!那時候你還是個小不點兒,你爺爺說你質性過人,我心里還不信……”
苻堅也有些傷感,卻竭力遏制住了,別過頭不看姚襄,只大聲說:“姚將軍安心上路吧!姚將軍的兄弟和部眾,我已經在廣平王那兒求下了情,會妥為安置的,您放心吧!”
姚襄低頭思索片刻,突然輕聲笑:“如此甚好——東海王果然是心中有成算的,殺了我,留下姚萇統率姚羌部眾……甚好啊甚好,看來我雖然必死無疑,姚羌的部眾卻是可以保全的了,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苻堅霍然回頭,目光復雜地看了姚襄半天,才低聲說:“姚將軍果然聰明,一點便透……姚將軍莫要怨恨我……”
姚襄搖搖頭:“若非殿下心中有成算,姚萇和姚羌部眾也不能保全,殿下對我姚氏有大恩,我豈會怨恨殿下?殿下如今勢單力薄,自然不能留著我姚襄。若要怨恨,只怨恨我遇到的是東海王苻堅,而不是秦王苻堅……”他想了想,越發低聲地說:“殿下對我姚氏有大恩,姚襄不能不報答一二——我有兩位謀士,一個叫權翼,一個叫薛贊,此二人能謀善斷,殿下日后不妨多多倚重。”說完大叫一聲“多謝東海王成全了”便揮刀自刎了。
苻堅聽得心中思緒起伏,遲疑著想伸手阻攔,卻哪里還來得及?姚襄已然倒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