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的字跡不知為何漸漸變得圓潤可喜起來,一鉤一捺都十分和氣,那傲骨錚錚的瘦長字跡再也不見。
是他?不是他?
然后呢?回歸海外,回歸那一棵天地間的巨樹,那是她的出生地,回歸孤寂的盡頭嗎?這是對她最好的懲罰。
黎非一頭摔在泥地里,她絕大自己沒法再站起來,所有的力氣放佛都耗盡了,她痛苦得找不到一絲出來,唯有用頭使勁撞著地,想要哭,想要叫,喉嚨里卻發不出聲音。
[甲申年十二月廿五,歸至甘華之境已數十載,夜半三更,殼忽裂,化為玉色襁褓一匹,襁褓中嚶嚶一女嬰,優帶羊水血痕,天下之奇竟至于此!此物生于果中,是人?非人?然不知如何哺育,其仙姿玉質,竟不飲人乳,幸果肉尚可絞汁哺之,初時眉清目秀,頗有傾城之色,然半年有竟與余障眼法所示容顏越發相似,奇甚,奇甚!
“真的?”紀桐周有些懷疑,他看過的傳記只多不少,怎么從沒聽說這么個古怪法子?
胡嘉平的話突然在乃海中響起:師父一代成名仙人,豈會被人追殺至死,你與其操心他,不如把自己拾掇好。
狂風呼嘯,拳頭大小的冰雹一粒粒砸在她的土主護身上,黎非滿頭滿臉都濕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飛到那座山崖上的,哪里只有一片狼藉,正如雷修遠所說,一切都被玄華之火燒了個干凈,那尊崖邊的巨石也不見了蹤影。
黎非默然站在后方,見他們幾個玩得十分投入,雷修遠則抱臂站在一旁不知想些什么,十分出神。她跨上兕之角,無聲無息地離開,朝那座山崖疾馳而去。
“管它是真是假,試試唄!”蘇菀凝聚了一朵火蓮,兇殘地把它丟盡沸騰翻卷的海水里,霎時間萬道火舌連著海浪濺射起來,十分壯觀。
三歲后忽然變得與尋常還痛一般無異,連靈氣也不能運轉了,種種特異被藏在了普通的身體里,而且似乎開始漸漸調皮起來,叫青城仙人大為頭疼,日炎更大呼吃不消,似是對她煩躁至極。
雷修遠忽然蹲下,在她頭頂用力一拍,黎非只覺失去的諸般感覺瞬間回到了身體里,胸口窒悶得幾乎要讓她死去,她張口便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無法喘氣,張口欲嘔,在泥地上蜷縮成一團,像是死了一樣。
她心跳忽然停了。
所以她才會長得像師父嗎?黎非竟然笑了兩聲,原來他的臉一直都是障眼法變出來的,怪不得,怪不得……她的拳頭漸漸捏緊,凝神繼續看下去。
還有雷修遠,在異民墓他迫著她給青城仙人的尸體行禮,與他一貫目下無塵的行徑大相徑庭,他是不是也猜到了什么?
就因為她這一句話,大家反而個個情緒高昂,冒著狂風冰雹往東海邊飛。
她搜腸刮肚地回憶著師父熟悉的面容,他是方臉,大鼻頭,那看不出面容的青城仙人確是下頜尖尖,鼻頭絕沒有那么大。
字跡漸漸變得模糊起來,黎非喘息著無助抬頭四顧,冰雹打在她頭上臉上,好像要把她砸碎了。她想起異民墓中那個枯瘦如柴的尸體,他最后看自己的眼光,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她忽地大叫一聲,將那本簿子緊緊抱在懷里,緊緊地。
晴天下的東海有多美都已見識過了,這陰天狂風的東海卻與上次見到的截然不同,未來的海水竟變成了黑灰色的,如同沸騰般翻卷濺射,飛起無數白沫,海浪聲震天,聲勢十分驚人。
他脫下外衣將她裹住,輕輕抱起,黎非的臉頰擦過她冰冷堅硬的角,她喃喃道:“你……”
腦海里突然有無數畫面流逝而過,最后定格在異民墓那個近乎干尸般的青城仙人臉上。
成名仙人……
她眼怔怔看著上面熟悉的瘦長字體,手一松,簿子竟摔在了地上,她整個人也慢慢蹲了下去,她覺得自己像在往一個無法脫身的深淵里墜落,一直下墜,眼前一陣陣地發黑,信中一時趕到極致的迷惘,一時又是極致的清醒。
最后一行卻寫道:[與人何異?與人何異?日炎言說此女日后必天下無敵,令余傳授修行之道。然余所犯實乃大錯,情緣已生,余不忍,以一己之私令其遠離故土,種種特異必將令其一生難以安寧。大錯已成,余唯傾盡所有,以一生相護。
一柄被折斷的紅色短劍忽然被丟在她身邊,黎非無神地看著一雙腳出現在視界里,雷修遠手里提著一個虛弱的紅發器靈,正低頭凝視她。他長發披散,兩根纖細的黑發生在腦側,柔順地依附在耳上,他的兩只眼珠里金光流肆,顯得冰冷而璀璨。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轉過身狂奔數步,忽地從山崖上狠狠摔了下去,身體重重撞在尖利的巖石上,又被土主護身彈起,滾落在粗糙的泥地上,她一會兒狂奔,一會兒又滾在地上,一會兒想要尖叫,一會兒又想要嚎哭。
黎非只覺手腕在慢慢發抖,她喚出春雨術將這款碎石洗了無數遍,焦黑的痕跡終于被洗去,碎石上只有一個字“留”。
后面寫的都是她體質上的奇異之處,最開始的兩年,青丘小院附近的妖氣幾乎已被她凈化光了,唯有日炎安然無恙,究其緣故,似乎是吃了那果實的原因。而隨著年紀增長,他原本肆虐的本源靈氣漸漸被收斂進了這具身體,卻依舊讓群妖畏懼,不能食葷,連牛乳人乳都不行,體內天生靈氣充沛,三歲前會運轉靈氣,無須引靈氣入體,其獨有的靈氣吐納,被日炎取名為:靈吸靈出。
她知道原因,她太脆弱了,脆弱到面對著師父卻認不出他來,脆弱到承受不起這樣的慘劇。
黎非驟然倒退數步,下意識摸向懷中,那本黑色簿子就在那里,他一把抽出來,只覺手腕在瑟瑟發抖,胸口窒悶,像是無法呼吸了。她緩緩翻開那本簿子,和上回不同,這次簿子上不再是空白一片,而是斷斷續續地有許多墨跡,雖然殘留了大片空白,卻是有字的!
假如身體可以被撕裂便好了,她可以將里面洶涌的一切都釋放出來,好讓她拜托這樣的痛苦。從他離開的那天,竟已是訣別,她被瞞了七年,整整七年的美夢。為什么步告訴她?日炎也好雷修遠也好胡嘉平也好,他們都知道,卻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說。
黎非緩緩蹲在地上翻著那些泛黃的紙頁,是師父的字,上面滿滿的,都是他的字,隨著她越翻,不知為何自己顯示得越多,寫的全是海外千洲萬島的各種風情,她一點一點翻看,翻到最后一頁,一字不漏。
皮膚里漸漸有柔和的白光網外滲透,她慢慢失去了所有身體上的感覺,又一次,要不要甩脫這一切?讓她擁有無上的力量,殺了無月廷那些仙人,殺了翠玄,守中,殺了所有孩子師父的人。
那個紅發器靈漸漸化為青煙消失在他手里,被折斷的紅色短劍也漸漸失去了靈光,變成了最普通的鐵器。
百里歌林也來了興致,開始朝海水里丟小葉片,百里唱月好奇地朝海里扔飛劍,葉燁投了條冰龍繞著飛劍盤旋,最后連紀桐周也將信將疑地喚出黑色火龍,海水被他們幾個弄得咆哮不休,一浪比一浪高。
她低頭慢慢地在滿地枯焦中尋找著什么,除了黑灰,什么也沒有。她漫無目的繞了許多圈,忽然腳尖踢中了什么黎非彎腰撿起來,卻是一塊巴掌大的碎石,上面深刻的自己也已被燒得模糊不清。
雷修遠按住她的后腦勺,將她安在自己肩上,低聲道:“不要說話,走。”
她只有抱著這本黑色簿子,上天入地也再見不到他,那個衣衫襤褸吊兒郎當的騙子老頭,那個驚才絕艷傲骨剛正的青城仙人,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庚午年十二月十八,余與日炎至一處無名山,山中唯有一樹,橫貫天地,不知其高集合,其圍幾何。余等沿樹騰飛,三日后方至樹頂,蔥蔥綠葉中結一枚碩大白色果實,高三四尺,兩人方得合抱,余將其砍下,瞬時間地裂海嘯,烈烈火海蒸騰矣!奇哉!怪哉!慌走奔逃,回歸曼山已是奄奄一息,所幸果實人在,余必窮一生,鉆研此物。
她失神地翻過身望著灰黑的天空,還有沸騰咆哮的黑灰海水,漫天漫地的冰雹落在她身上,她什么也感覺不到了。
蘇菀簡直激動得不行,連聲道:“我以前在家的時候看過一些傳記軼聞,說以前是有仙人在海邊,趁著狂風大起海浪肆卷的時候修習各種仙法,據說這種天氣靈氣十分繁雜凌亂,對修行有極大的幫助!”
她又想起青丘小院床下那些書,她從前從未發覺的書,每一本都是關于海外。對了,青丘……日炎正是青丘的,師父走的那天,那么巧,她就遇見了被追殺逃回青丘的日炎,他是故意的?還是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