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舉起的酒盞在空中頓住,我在腦中將這句話重復了幾遍才反應過來。
“內禪……你是說,他將皇位讓給北凌珩了?”
悅妍肯定地點了點頭,“是,所以,如今在晉陽準備和宸邑公主大婚的人,是北凌珩?!?
這一瞬間,我的心似被什么東西填得滿滿的,心底有某種聲音在綻放,是花開的聲音,是冬日雪融的聲音,是黑夜即將破曉的聲音。
不離不棄、不移不易,他真的做到了。
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我此時的心情,我只覺得我所受的所有委屈,都值了。我感動,更多的是感激,感激他為我所做的一切,可我也感到不安。他是皓帝選定的繼承人,他肩上背負著振興墨淵的重擔,皓帝的殷切叮囑言猶在耳,他承諾過他會惕厲奮發強大墨淵,可如今他卻食言了。
算算日子,離七星錯行之日只剩了不到兩個月時間,北凌羽此時應已處理完朝中事務交接,接下來他會如何動作?
寒夜漸深,北風呼嘯。
攬月殿有地龍,殿內暖意融融,小白愜意地趴在我身旁打盹兒。我的腦子仍想著北凌羽讓位的事,亂轟轟的,以至朔麒云來了我也不知道。小白騰地立起身子,虎目微瞇,喉嚨發出低沉的獸吼,怒視著這個突然闖入它領地的人。
我這才驚覺,朔麒云已不知何時進了攬月殿,正靜靜地望著倚在美人榻上的我。
“小白!”我呵斥了一聲,用力拉住它脖子上的皮圈。
或許是百獸之王與生俱來的傲氣使然,小白從來不待見朔麒云,因為朔麒云身上有著和它相同的傲氣,在它的地盤里,它不允許別人對它漠視。它小的時候從不敢挑釁他??晌覜]想到它今晚竟耐不住性子了。
朔麒云望也沒望小白一眼,只朝我道:“在想什么?想得這么出神?!?
“悅妍今天來過,告訴我她和麒風的婚訊,沒想到她最終選擇了麒風而不是袁世子。我雖為袁世子感到惋惜,但也替麒風高興,他那性子,怕是只有悅妍才治得住他。”
我偷偷瞥向他,想借此看看他對此事的態度,卻見他不屑地挑了挑眉。
小白仍朝著朔麒云虎視眈眈,我一邊安撫小白。一邊用力將它往外拖去,沒想到它根本不愿離開這個它先霸占的地盤,被我扯得發怒了。猛地掙脫,伴著一聲震耳的虎鳴,往朔麒云撲去。
朔麒云只輕輕一側身便飄開,小白沒有一擊即中,更憤怒了。甫一落地轉身撲去。朔麒云沒有再躲,垂下的袖子已微微鼓起,琥珀色的眸子寒氣深然,空氣驟然一冷。
“別殺它!”我心中大駭,不由自主伸掌擋下朔麒云拍向小白的一掌。
凌厲的掌風瞬間將我的身軀穿透,倒地的一剎那。我仿佛跌入了冰窖,每一寸肌膚似被冰冷的利器刮過,冰川之水灌入五臟六腑。身上的裙裾亦被掌風撕裂。就在我以為我的軀體也會被撕裂之際,一股強悍的氣勁卻突然將我拉起,下一瞬間已落入朔麒云的懷抱。
可這也沒讓我感覺好過,因為他的懷抱同樣如冰般寒冷。聽到動靜的阿虎匆忙進來,一邊呵斥小白一邊將它拖走??葱“啄悄枘璧臉幼?,剛才朔麒云那掌雖沒直接打中它。也沒讓它好受。
朔麒云扯過榻上的毯子將我裹住,抱著我坐到榻上,可我仍冷得牙關直打顫。
朔麒云輕笑,“不自量力,自作自受。”
我渾身的經脈似被冰雪封住一般,難受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朔麒云一手按住我背心,緩緩注入真氣。他的北冥大法果然已練成,剛才那一掌他不過信手使來,且最后還收了力道,足見他的修為深不可測。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緩過氣來,一陣猛咳。
朔麒云摟著我順勢往后一倒,半躺于榻上,一手輕撫著我的背,“你剝了它母親的皮,如今卻為了護它寧愿自己受罪,這是為何?內疚嗎?”
斗獸擂臺當日,我曾贊了句那只母老虎的皮毛漂亮,它便被剝了皮做成帛披,如今正墊在我們身下的美人榻上。
“人非草木,豈會無情?!?
朔麒云半瞇著鳳眸,手中動作不停,一下一下地撫著我的背,“畜生就是畜生,它在你面前再溫馴,也會有獸性爆發的一日,一日不除,一日就留著個禍害,總有一天,你會被他反咬一口?!?
我的心有點忐忑,他這話似乎另有所指,“小白一時貪玩而已,你也說了,它不過是只畜生,難道你還會和只畜生過不去?”
朔麒云又輕笑,“有些畜生,你不給它點顏色看看,它還真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我當然不和畜生斤斤計較,就讓它繼續自以為是,繼續做跳梁小丑好了,它跳得越高,摔下來時就會死得越慘?!?
我幾乎可以肯定,他口中的畜生,指的是朔麒風。最近朔麒風動作不少,還和衛家聯姻,他的意圖朔麒云不可能不知道。
我附和道:“既然他愛做小丑,那便讓他繼續跳好了,他跳得開心,看的人也看得開心?!?
朔麒云低了頭,朝我淡淡一瞥,眸底意味深長,“這世上有許多人,總是喜歡做些自以為是的事呢。某人自從常往霽月宮跑后,改變了不少啊。惜月,你的腦袋瓜子,怎么總不肯安生呢?你以為你們很聰明?你以為你們能改變什么嗎?”
那個自以為是的人,指的是我?他的嘴角噙著一絲笑意,眸底卻有寒芒在閃爍,隔在兩人之間的那層薄紙,將破未破。
“殿下曾經的教誨,我一直銘記于心。還記得巖山軍營里,鱷魚池上的那個鳥巢嗎?你說過,無論身處何地,都要看清自己所處的環境,看清自己身邊的人和物,最大限度地利用它們為自己謀利,因勢利導,做個聰明人。我不知道我可以改變什么,我只知道,如果我束手待斃,什么也改變不了。”
朔麒云輕笑,似乎有點高興,“你還記得,很好。既然如此,我成全你,讓我拭目以待,你們能跳得多高,走得多遠?!?
他的意思再清楚不過,朔麒風所做的一切,他看中眼里,但他不會去阻止?;蛟S朔麒風的小動作,在他眼中不過是小孩子玩過家家,他不屑去阻止,他聽之任之,只要他得到那股力量一統天下,今日朔麒風所做的一切,便像小丑一樣可笑。他更可趁此機會,看清朝中哪些人忠于他,哪些人背叛他,日后鏟除異己。
我心里雖暗忖他是不是過于自信了點,就這么相信自己日后不會被反咬一口?忽聽他又接著道:“在你眼中,我是個怎樣的人?”
我一怔,不知他是想聽我的話,還是想聽惜月的話。
他微微低下頭,望著我道:“說實話。”
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此時正定定的望進我眼中,眸光灼灼,深不見底。我試著用手撐起身子,想離他遠點,他微一用力,將我牢牢固在他胸前。
實話是嗎?我望著他雙眸,緩緩道:“你的心,和你的體溫一樣,是冷的?!?
兩人對視著,殿中一時沉寂,只有呼嘯的風聲從殿外傳來,我的手撐在他胸膛上,清晰的感覺到他的心跳正一下一下加速。
“你說得對,我的心確實冷,冷到極致,冷到麻木,冷到……無情。”他的聲音也極冷,心卻越跳越快,就在我以為他即將發怒時,他卻忽然道:“你知道嗎,其實你和我很般配呢,寧萱?!?
我愕然,他剛才說的是……寧萱。那張薄如蟬翼的紙,終于被捅破了。
“殿下,你大概弄錯了,我雖不是什么情操高尚之人,卻也心存善念,對有情之人付以摯誠之心,像你這般奸險殘酷、冷漠無情的人,我高攀不上?!?
既然無需再做戲,我也不客氣了,用力撐起身子想掙扎他的懷抱。他的眸光瞬間變得冰冷,手上力勁加重,讓我動彈不得。
“是嗎?可你還是惜月時,卻不是這樣呢,那時的你,對我如巍山般崇拜,如日月般愛慕,無論我做什么,你都義無反顧地追隨。還記得嗎?那時你跟我說,你要學北冥大法,讓我教你,你要變得強大,你要跟我上戰場,助我稱霸天下。人以群分,物以類聚,若你與我不是同一類人,怎會如此?”
我冷笑道:“殿下真是健忘,你將我的記憶抹去,然后按著你心意,將你的思想灌輸于我,改變我的喜好,影響我的言行,左右我的意志,一手將我塑造成你心目中的柳惜月,那個崇拜你、愛慕你的惜月,不過是你培養出來的傀儡而已?!?
身子忽然被騰空,一晃眼間,我已被帶到他平時作畫的長案前,甫一站穩,裹在身上的毯子滑落,身上只剩了破碎凌亂的衣衫,衣不蔽體。
長案上,仍是那幅未完成的畫,畫的一角壓著一塊文鎮。
朔麒云緊緊帖在我身后,兩手將我圈在懷中,指著那塊文鎮道:“你知道匠人是如何將原石碾琢成器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