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區長說不繞彎子, 一說話就還是在繞彎子。”白露珠露出笑容,“不如我來直接說好了?!?
“前面暗示那麼多話,說明你已經知道我最近在做什麼, 章廠長沒出國那會叫‘救’天荷, 一年時間都快過去了, 天荷全面崩盤, 你用‘救’這個字, 不過是爲區裡打算,我是需要廠房,天荷老廠有現成的車間, 現成的機器,聽起來很方便, 但想用這點就拿百分之三十提成, 沈區長不會以爲我會念舊, 放不下天荷吧?”
沈興橋面色一頓,“百分之三十還算多?再說你想在江銅做生意, 也少不了政府支持。”
“你不用一再暗示我?!卑茁吨橛肿鄙眢w。
她一坐直,對面人就開始緊張,果然接下來的話聽得人冷汗涔涔。
“沈區長對自己很自信,做事也還算利索,只是與人溝通這點, 真應該去買本書學習, 當然, 我個人覺得你學習能力非常一般, 理解能力就更不用說了, 一塌糊塗?!?
浪費時間卻走不進正題,白露珠懶得再婉轉圓滑, 更懶得再照顧沈興橋越來越差的面色,繼續道:
“政策一旦開放,各個城市只有求爺爺告奶奶招商引資,沒有別人捧著錢求你,當初天荷是怎麼入駐首都和上海的商場,早有例子,看你這樣子也不像仔細研究過,說不定還以爲是章廠長求著人家進去的?”
“天荷老廠就這麼大點地方,勉強一年夠出兩三百萬的貨物,你一再說沒有我和章遠山,天荷就不可能起得來,這話我耳邊雖然沒斷過,但我從來沒有正面承認過,畢竟做一件事要想成功,少一個普通工人都不行,今天我就腆著臉承認一次?!?
白露珠越說氣場越有壓迫感,沈興橋面色已經完全沉下去,卻沒有開口打斷,其他人從她剛直起身體那一刻,就立馬臨危正坐,更別提插話了。
“這麼個小廠子,沒了我和章遠山,又沒了研發團隊,隨便一個顧客都知道天荷完蛋了,再也起不來了,你是憑什麼把個廢廠當寶,在這明嘲暗諷,說不過人,繼續把人當傻子,拿個百分之三十像是吃了大虧一樣。”
“你今天要是說,我把廠子以錢區長簽訂好的合同,一年六萬塊錢租用廠房給你,我保證依然客客氣氣對待,結果張口就說百分之三十,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手裡握著天荷研發團隊?!?
沈興橋面色難看至極,剛想說話,又被白露珠打斷:
“實話告訴你,這個行業基本上人人都聽到了風聲,政策一旦開放,立馬就會引起外國貨潮流,天荷這個破爛名聲,大廠就算要合併收購,都不會看你們一眼,接下來就等著花大價錢付員工下崗費,除了機器勉強能賣個錢,搬空之後,廠房一年最多收個幾千塊錢租金。”
沈興橋面上笑容有一種嘲弄的意味:“幾千?”
“你覺得不可能,現在都是兩三萬,之後怎麼可能會降成幾千?!卑茁吨檎f出他的內心話,“那你去打聽打聽,現在有多少個城市正忙著建設創業園,既然誰都能創業了,誰還會願意跟你們區裡分成,又憑什麼要交錢給你們!”
“今天就到這吧,老實說,我本來是暫時想用這個小廠過渡一下,現在看來沒必要,我還是直接找明江區,建安區買地建廠,省得來回折騰。”
話說完就看了賀祺深一眼,暗示可以走了。
兩人才剛站起身,對面一羣幹部也站起來了,
白露珠頓了一下,又道:“沈區長,以後不用再打電話過來,我與沈區長,與老天荷緣分和剛纔那句話一樣,就到這了?!?
沈興橋其實是有些懵,剛纔被劈頭蓋臉說那麼久,雖然白露珠語氣沒變,但每一話拆開後,字字珠璣,全往他心口扎,他還沒什麼反應,她倒翻臉走人了。
“露珠同志,我纔剛提了一個建議,你就生氣了,這都是你在說,根本沒讓我解釋,也沒讓我插一句話,怎麼就緣分盡了?!?
“我覺得沒有什麼繼續聊下去的必要,就我剛說的這些事,一看沈區長都沒有出去打聽過,再接著聊下去,不過是讓我把話掰碎瞭解釋給你聽,我真沒這空,而且天荷這舊廠也不值得我浪費時間?!?
白露珠將包背在身上,“原以爲都快一年了,沈區長應該是做好了周全準備纔來找我,結果,真讓人失望?!?
這句話一說完,不給對方反應的時間,便拉著賀祺深走出辦公室。
即便到了樓下,聽到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也讓賀祺深直接將摩托車發動,離開天荷老廠。
留下一羣面面相覷的幹部和臉色略青的沈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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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很久,騎到市中心後,賀祺深纔將速度放慢,問媳婦:“你到底怎麼想的,不是真看不上那個廠子吧?要真看不上怎麼會過去談?!?
“我剛不是說了過渡用,新廠蓋起來得要很長一段時間?!卑茁吨閺陌e拿出保溫杯,剛纔話說得太多,口乾舌燥。
其實最看重的是天荷雖小,但五臟俱全,當初章遠山也是在廠裡費了心思,不管是車間還是職工宿舍,都準備得很齊全。
想要建廠,總是租用別人的不行,但想要直接買下一塊地,即便是八零年代初期,小一點的荒地價格也至少六位數起,大一點的起碼得七位數起。
所以除了珠市新廠,還得在江銅找個老廠做過渡,掙到錢之後才能建設總廠。
過渡之後,天荷老廠準備用來辦人才培訓基地,交由張安美管理,畢竟地理位置方便。
改革開放,開放的不僅是商業市場,而是各行各業,她不會五花八門什麼都做,比如有些集團的多元化,從度假村,造船,再到電子,房地產。
她只打算做化妝品公司,但卻不是小規模,而是要將與化妝品有關的脈系,全都做到極致,做到行業頂尖,成爲化妝界的龍頭企業。
賀祺深將車停在國營飯店門口,準備排隊買些滷肉包子回家,“那現在怎麼辦,剛纔把話都說死了,真不打算合作了?”
白露珠將杯子放回包裡,“我話說得誇張了些,但是說得都是實話,章廠長之前一直覺得天荷廠子小,想要拿下東邊一片荒地,你以爲我真跟他繞彎子呢,除了舊廠,我更想要黃渡區東邊的那些地,通過這種方法告訴他罷了。”
“什麼?”賀祺深本來覺得自己聽得挺明白的,現在有點混亂了,“原來你還有這麼一個意思?!?
白露珠不打算再聊這件事,看到服務員走出來,立馬跳下車,“快走,門開了。”
“等等我?!辟R祺深連忙將車鎖上,小跑追著媳婦。
買了滷肉,買了十來個肉包子,又最後買了兩份羊肉粉絲湯,兩人餓了,坐在車上一人吃了一個包子,才往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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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天,白露珠確實見了其他區的區長們,也隨著他們去看了荒地。
雖然都知道政策要變了,但看地的人並不多。
因爲國營單位在衆人心裡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人民對國營大廠的信任比天還高,根本不擔心失業問題。
而真正的富豪,會做生意的人,纔剛得以平反,多年打壓,身心俱傷,行事仍然謹小慎微,戰戰兢兢,不敢探頭。
其他有想法的人,都在攢著本金,打算先去珠圳地區學習,同樣想不到直接買地建廠。
現在正是卡在一個好時機,要是再過幾年,根本不可能出現全江銅荒地任她挑選的情況。
“那片地上怎麼還有一棟樓?”白露珠坐在明江區區長的車裡,剛看完一片地,往市裡走。
今天看的地比較遠,再過去幾十公里,就到首都邊界了。
繞回來的路上,正好看到一片荒地之中,立著一棟破爛陳舊的三層樓房。
車子往前開了段距離,纔看到原來後邊還有一棟兩層樓房,另外旁邊還砌了一排只到小腿的磚牆,看樣子是纔剛起了個頭,臨時放棄了,之後一直沒管,丟在這裡經受風吹雨打。
“這塊地不屬於政府了,剛剛還到資本家手裡?!毙靺^長解釋道:“不知道本來打算蓋什麼,看著像院子,但是主結構又挺像上海外灘建築羣,非常西式,我剛來這個區的時候還猜測過,魯清風難道也打算造個萬國建築羣?”
“你說誰?”白露珠驚訝回頭,“魯清風?”
“對,就是那個大善人魯清風,他是最早出來,最早拿回財產的人。”徐區長笑著道:“怎麼?你對這片地有興趣?那不管他賣不賣,你都得失望了,這裡看著是荒地,其實是明江與普渡交界點,再往前十公里就到市區了,建不成廠房。”
“謝謝徐區長,我只是知道魯清風這個人,乍然聽到他的名字,有點驚訝?!?
白露珠笑著說完,又往側後方看了一眼。
舊樓屹立在一片荒廢的田地裡,迎著朝陽,即便破敗,仍然能感覺到一絲典雅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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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家,腦子裡還是那片荒地,那棟樓,光是看腦子裡的映象,心臟就不自覺開始狂跳,狂跳的同時,心裡又多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定。
這是活了兩輩子,從所未有的感覺,
“露珠,你怎麼了,晚上吃飯就看你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有什麼心事?”賀祺深坐在牀邊,將拿著毛巾發愣的媳婦抱到腿上坐著,柔聲道:“不管有什麼事,我都會陪你一起去面對解決?!?
白露珠轉頭捧住男人帥氣的臉,主動親了幾下。
這可把賀祺深嚇到了,滿打滿算,媳婦主動親過她的次數,一隻手都數的過來,驚訝問:“怎麼了?難道是有什麼好事?”
“不是,謝謝你說這些話,我心裡覺得很溫暖。”白露珠摟著男人脖子,靠在他肩膀上,“我想找魯清風老先生,但他不是去弄兒子的事,一直沒回來住嗎,我不知道該去哪...”
“回來了。”
“什麼?”聽到男人的話,白露珠猛地擡頭,“你說誰回來了?”
“布魯諾和他爺爺,還有他爸,都回來了,下午布魯諾還坐我摩托車玩呢?!?
賀祺深將媳婦抱得更緊些,享受這種難得溫馨的時候,結果話音剛說完,就被媳婦推開。
還沒坐穩,就看到媳婦以一種他從未見過的速度,衝出房間,接著從窗前略過。
愣愣看著懷裡空空,兩秒之後,立馬蹦起來追出去,“露珠!等等我!”
白露珠外套都沒穿,一路衝到金門大宅門口,看著大門緊閉,站在原地調整呼吸,忽然肩上一熱,耳邊傳來氣喘不勻的聲音:“什麼事啊,我都沒見你跑這麼快過?!?
“重要的事。”白露珠穿上外套,“走,敲門看看?!?
話音剛落,大門被打開,布魯諾從門縫裡擡頭,待看到兩人後,眼睛一亮,歡呼一聲跑出來:“新娘子露珠!新郎子小賀!”
“你這什麼叫法!”賀祺深接住衝過來的男孩,揉了揉他棕褐色的頭髮,“我下午不是剛讓你叫小賀叔叔或者祺深叔叔,對新娘子要叫露珠阿姨?!?
布魯諾不聽,握住白露珠的手,仰頭開心問:“新娘子露珠,你是特地來找我玩的嗎?”
白露珠也揉了揉他的頭髮,“好久不見,布魯諾,你長高了?!?
“小諾?!?
隨著蒼老沙啞的叫聲,魯清風從大門裡慢慢走出來,見到兩人第一反應,也是露出和善笑容:“原來是小賀和小白,快請進。”
白露珠心臟跳動頻率稍稍平穩些,牽著布魯諾的手往裡走。
主樓正廳已經被簡單打掃過,不像之前那麼簡陋,多了很多應該是原有的紫檀紅木等傢俱,只是年份已久,又不知道是誰用的,沒有珍惜保養,雖然仍然低調名貴,但卻讓人看著可惜。
“快請坐?!濒斍屣L身上多了些朝氣,不像以前一樣暮暮沉沉,招呼著兩人坐到旁邊的三人位雕花沙發裡。
兩人剛挪步子,樓上就下來一個身材高瘦,長相深邃的男人,先是對著賀祺深微微一笑,又看向白露珠,溫聲道:“你應該就是露珠了,布魯諾幾乎天天都在提起你們?!?
“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白露珠客氣笑著問,賀祺深立馬接話:“下午我們都認識了,就叫魯大哥。”
“姓魯,單名深,就是祺深的深,很有緣分。”魯深面上一直掛著微笑,“我比祺深大十歲,你可以直接喊魯大哥?!?
“魯大哥。”白露珠笑著重新打招呼。
布魯諾很喜歡他們,硬擠在兩人中間坐下,“露珠新娘子,你要不要吃草莓?很大很甜的草莓?!?
“不吃,謝謝布魯諾?!?
白露珠揉了揉他的小臉,看向老人,“魯先生,我就直說了,今天去明江區看準備建廠房的地,回來路上正好看到了一片荒地裡,立了一棟蓋了一半的樓房,聽徐區長說,那片地是屬於您的。”
魯清風一怔,“明江區蓋了一半的樓?”
“是不是當初準備用來蓋商業街的地?”魯深扶著父親坐下,魯清風聽兒子這麼一說,纔想起來,“那塊地上的樓應該是剛剛動工,我就被抓走了,小白,你剛說去買地,難道是看中那塊地了?”
“我看中那棟蓋了一半的樓,也不知道怎麼地,白天看了,晚上回來一直在想,像中了邪一樣?!卑茁吨椴缓靡馑家恍?,“魯先生,我來就是想問問,你那片地有多大?上次聽說你準備走了,還想問問,現在是什麼打算。”
“多大?讓我想想,現在腦子轉得特別慢?!?
魯清風慢慢皺起眉頭,“九十多畝,不到一百畝地,你要是蓋廠房,小了點,再說那裡蓋廠房有一定的潛在矛盾,現在看離市區有一段距離,之後就不一定了,只要有人住,矛盾就會存在?!?
“不是建廠房用,一百畝...”
白露珠盤算著今天聽到的價格,再往外去,一片五百畝未開發荒地,價格在六十萬,再大一些就得上百萬,她心裡是想著一次性搞定,起碼弄個五百畝以上。
一百畝離城區近,估計至少得二十萬。
“魯先生還沒說賣不賣?!辟R祺深抓著布魯諾的小臉,笑問:“今天聽布魯諾說要回去找媽媽了,魯先生打算出手國內的房產土地嗎?”
魯清風點了點頭,“以後三五年回來一趟,國內已經沒有任何留戀的人了,至於資產,魯深剛出來,還沒有來得及細想?!?
“不大回來了,國內部分資產肯定是要出手的,房產交易下個月初纔開放,原本等到開放後再作打算?!濒斏羁聪虬茁吨椋斑€沒謝謝你之前多有照顧,既然露珠想要,便賣給你?!?
驚喜來得突然,來得順利,白露珠手都顫抖了,“不知道魯先生和魯大哥打算賣什麼價格?”
“等一等。”魯清風擡頭仔細看了兩人,越看笑容越甚,片刻過後笑道:“你們感情很好,祺深看你的眼神,不自覺就流露出深情愛意,你們能平平安安得到龍鳳胎,說明是很有福緣的人,一定能夠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白露珠一愣,與賀祺深對視一眼,都不明白正聊買地的事,魯先生怎麼忽然對著他們又是誇,又是祝福。
魯清風笑容祥和問道:“小白既然這麼有實力,你看這棟宅子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