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來也驟,去也疾。
明明剛剛還是艷陽高照,忽然間,狂風席卷大地,吹得窗戶嘩啦嘩啦地響。緊接著,墨汁一般的濃云黑壓壓地翻滾洶涌而來。這云還沒有遮住半邊天,白花花的大雨便傾瀉而來。雨敲打著荷花池,水花兒濺起來,猶如無數顆晶瑩透亮的珍珠。風狂雨驟處,但見魚兒逐波,浮萍滿池,池水漸長。
還沒等我燃起房中的蠟燭,一忽兒,雨散云飛,天空又恢復了明凈。唯有鼻端聞到的泥土清新和荷花清香證明了剛才確實下過一場雨。
“怎么樣,葉公子,你剛才查過的那個賬本有問題嗎?”一個清冷的男聲傳入我的耳朵。我回過頭,就見到一張黑黑瘦瘦的臉。
“溫大哥,這里的支出和收入有幾個地方出入很大!”沒錯兒,眼前的這個男人姓溫。根據那個府尹黃大人的介紹,這位溫黎溫大哥是位算賬管家的能手。
三大學院的比試結束之后,那個神秘的府尹大人找上了我,要求我幫他做一件事情。思慮再三之后,我向府尹大人提出了兩個條件。其中一個便是,我出去幫他可以,但是小五那方面得由他擺平。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辦到的,第二天早上,就有一輛馬車把我拉到了京州府,并且在途中還沒有郭廷和茜雪的跟從。我的第二個條件便是,以后我也會有事情有求于他,只要在他的能力范圍之內,且不違國規國法,他都一定要幫我辦到。聽了我的條件之后,那個府尹大人高深莫測地笑了笑,隨即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于是,在比試結束的第三天,我就來到京州府,幫他查看起京州城內一個姓成的商家名下的產業。查賬的時候,他還安排了那個高高大大,臉龐黑黑瘦瘦的溫黎來幫助我。這個叫溫黎的男人身形很是眼熟,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幾乎把他當成了另一個相熟的人了。
說也奇怪,這個府尹大人行事確實非比尋常。按理說,如果他要查賬,這京州府內的能人不計其數,他隨便就能叫上一大幫子的人來幫他。即便是我算數快一點,那也比不上那些行家能手呀!不過,這些問題,我從未跟他提起過。這些官家大人做事自有他的講究,我也不便多問。
多虧我曾經跟那個鳳眼男人一起查過帳,所以這其中的一些套路我還是不陌生。兩天下來,我就查出了那個賬本上的許多漏洞。
“溫黎,把葉公子查下的問題記錄下來!”這位府尹大人每天會到京州府的大書房來上二三次,檢查我們查賬的進展情況。
“是,大人!”溫黎對他的態度畢恭畢敬。
“葉公子,歇一下吧!”對著我,他說話的聲音不知不覺便放柔了。我有時候懷疑,他已經發現了我的性別,不過他既然沒有捅破那層窗紙,我也只有裝聾作啞了。
放下了手中的賬本,我伸了一個懶腰。而這時,我眼尖地發現,那個黑黑瘦瘦的溫黎眉尖微微動了一下。我忙清了清喉嚨,對著這位神秘的府尹大人微微躬了躬身:“是,大人!”
早有人躬身進來,在靠近案旁的小幾上擺上了兩杯茶。
我拿起其中的一杯,對著他微一示意,便一氣飲盡。這樣酷熱的天,我早就渴了,也不會管他杯里到底是什么茶。
那雙褐色的眸子饒有趣味地看著我:“葉公子,你這叫什么?”
“什么?”我有些茫然。
那清瘦的臉上漾上了一抹笑,接著他朝我手中的杯子努了努嘴。
我恍然大悟,笑道:“口渴之時,只能牛飲!”
“葉公子倒是不拘小節!”那褐色的眸子彎了起來:“不過,正、、、合我意!”
說罷,舉起另一杯茶,他也一飲而盡。
我微微一笑,心思又飛了起來。眼前的這個男人,當真是神秘得可以。雖說他身為府尹,但是我極少看見他在京州府辦公。而且,更為奇怪的是,這兩天我們在京州府的大書房里做事,竟然沒有一個人來打擾。
“葉公子,下一盤棋怎么樣?”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沉思。我抬起頭,看見那消瘦的嘴角浮起了兩根細紋。
他有多大了?第一次見到他,覺得他很年輕。從背后看,就像是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這兩天近距離接觸下來,才發現他其實有一定的年紀了。他的頭發里有了銀絲,而他的眼角和嘴角,笑的時候都帶上了細紋。
“你有多大了?”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話剛落音,就聽見溫黎在一旁輕聲道:“葉公子、、、”
“不妨事的,溫黎!”他的聲音里并無一
絲不悅,而溫黎臉帶憂色地看了看我,又連忙收回了目光。
“你、、、認為呢?”他語帶好奇地問我。
“起初,我以為你只有三十來歲!”我笑道,而他的嘴角馬上又出現了兩條細紋:“可是,你應該、、、有五十多歲了罷!”
笑容一僵,我的心沒來由地一抖。似是覺察到了我的情緒變化,他柔和地轉開了話題:“會下棋嗎?”
我點了點頭。
棋局一展開,我的腦海里馬上浮現出在貢嘎村的那會兒,我和那個鳳眼男人對弈的情景來。
“你的棋、、、跟誰學的?”執起一顆白子,落下之后,他問我。
跟誰學的?我曾經拜過那個鳳眼男人為師,那他算不算我的半個師傅呢?我道:“跟、、、一個朋友學的?!?
“棋風似曾相識!”那雙褐色的眸子緊緊地看著我:“我曾經跟一位姓文的少年下過棋,他的棋風穩健而又犀利,你的朋友、、、姓什么?”
姓文的少年?我的心頭一慌,情不自禁地手一抖,而手中的那顆黑子便滴溜溜地落入了棋盤。
“大人,葉公子查到的所有問題皆已記錄下來!”溫黎的聲音適時地響了起來。
“如何?”面對溫黎時,他的聲音便是清冷肅然。
“不出、、、所料,與、、、那院有關!”溫黎看了我一眼,遲疑了一下。
“哪院,說吧!”聲音大了一點。
“盛德院!”溫黎不再遲疑,快速回答。
“嘩”地一聲,一只大手一掃,桌上的棋子兒便稀里嘩啦落了一地。而我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過雨荷花滿院香。
已近晌午,京州府荷花池畔的小亭子里,有兩個人正坐在那里下棋。執白的那位,是個面容消瘦的中年男子。男子濃濃的劍眉,褐色的眸子里隱隱透出一股威儀。坐在他對面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少年的長相頗為斯文秀氣。此刻,他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著棋盤,躑躅著沒有落子。
“葉公子,是不是這兩天太辛苦了?”中年男子端起身邊的茶,喝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問道。
“大人何出此言,能為大人效犬馬之勞,乃是小人的榮幸,怎敢言苦?”我忙不迭地回答。再說,如果辛苦一點能換來我與那鳳眼男人的一見,那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呢!
才剛在書房內,這個男人掀翻棋盤之后,馬上便又恢復了平靜。輕聲吩咐那個黑黑瘦瘦的溫黎把賬本收拾好,他又向我提議,把剛才的那盤殘棋下完。
雨后的荷花格外清香,眼前的棋局已近尾聲。棋盤之上,白子已占據了大半壁的江山,明顯處于上風。
“葉公子目前客居容熙院,看來,你與五殿下的交情匪淺哪!”輕輕落下一子,奠定了勝局之后,眼前的男人含笑道。
“小人與殿下確有些交情,不過,若非殿下心地仁善,小人也不敢留在容熙院!”既然敗勢已定,我也不再努力去想接下來該下哪一步了。
“哦,”聽了我的話,男人的眉毛高高地挑起了:“京州城盛傳,五殿下為人向來嚴肅冷漠,似乎、、、與心地仁善有出入哇!”
怎么?小五在京州城給人留下的是如此印象么!我不由得分辯道:“殿下是帶軍打仗的人,治軍嚴謹是為了有一支紀律嚴明的隊伍。殿下在漢州的時候,憑著他的英明治軍,一舉擊退了天竺軍隊。漢州城的士兵都說殿下最是英明睿智,怎么與京州城的傳聞也有出入呢?”
聽著我義憤填膺地說完這席話,男人的面上一直是似笑非笑。
“這么說來,葉公子是在漢州認識殿下的羅?”男人反問道。
我想了想,答道:“也不盡然,小人與殿下、、、一年前就認識了!”
男人玩著手上的棋子兒,褐色的眸子里辨不出喜怒:“京州城還盛傳,五殿下從漢州回來之后,還帶回來一個女子。這位女子、、、葉公子可認識?”說完,他眼風淡淡地掃向了我。
我心神一凜,手情不自禁地握緊了:“大人,須知傳言有真亦有假,即便殿下確實帶回來一個女子,那、、、也與我等無關,對嗎?”
對面的男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似乎能看到我的心里去。我的心一抖,不過我還是強作鎮定,勇敢地看了回去。男人與我對視片刻,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葉公子,不要誤會,我實在沒有詆毀五殿下的意思。你對五殿下如此,說來我也、、、該高興才是!”
高興?我對小五
怎樣與他有什么關系?我心下雖生疑惑,但也沒有表示出來。
“你輸了,葉公子!”男人將手中的白子放回甕里,語帶愉悅地宣布道。
我點點頭:“小人棋藝不精,怎能與大人相比!”
“再來一回如何?”男人興致勃勃地提出邀請。
我看了看亭外那耀眼的日光,也看了看不遠處候著的幾個人影兒,遲疑道:“大人,已至晌午,暑氣正盛,還是、、、”
“難得今日有興致,葉公子就休要推辭了!”男人不容拒絕地道。
“既如此,那就再來一局吧!”反正等下我正要找機會求他,讓我見見那個鳳眼男人。
棋局一開,我便四處點火,到處煽風,一直追著白子進攻。男人訝然地看了我一下,意態悠閑地化解著我一個個的進攻。
“葉公子,冒昧地問你一個問題,你、、、可有心儀之人了?”男人突然提問。
我愣了一下,腦中馬上浮現出那個鳳眼男人的樣子來。心頭一酸,我忙道:“小人年歲尚小,還不想考慮、、、這種問題?!?
“是嗎?”對面的男人拖長了聲音:“那、、、你可知五殿下心儀的女子是誰?”
嗯,怎么又提到小五了?我滿腹狐疑地看向那個男人,卻沒有看到任何的異樣:“這個,殿下不是已經娶了妃子了嗎?他心儀的女子、、、自然是他的妃子了?!?
“那倒不盡然,”男人意味深長地笑了:“也許,他并不喜歡他的妃子。作為皇子,有些時候,婚娶不由自主。也許,他喜歡的、、、是他從漢州帶回的那個女子!”
“大人!”我的聲音不由提高了,怎么今天這個男人的話題老是圍繞著小五轉呢:“你不覺得,這樣在背后議論一個皇子是、、、不禮貌的行為么?”我差點就要說出“大不敬”這三個字了。
“也許吧,”男人并不著惱,反而直直地看向我:“葉公子,不,我似乎該稱你為葉姑娘,你難道就沒有什么要有求于我么?”
什么?我手中的棋子跌落在棋盤上,滴溜溜地轉了幾圈,然后不動了。雖然我早猜到他已經知道了我的性別,但是沒想到他會這么直接地揭穿我。
“不對嗎,葉姑娘,或許我還應該更直接地說,你、、、就是五殿下從漢州帶回來的那個女子!”男人把我慌亂的神情盡收眼底。撿起我掉落的那枚棋子,他重又放回我的手中:“不用緊張,葉姑娘,我、、、并無惡意!”
“大人,”我捏緊了那枚棋子:“你、、、何時知道我是女兒身的呢?”
他看著我,嘿嘿笑了兩聲:“應該是、、、從你進京州府的那一刻起吧。”
我驚訝地張大口:“既如此,大人為何還讓我參加那次算學比試?”
“也許、、、好奇吧?!蹦腥寺龡l斯理地道:“我在好奇,五殿下珍愛萬分的女子到底是何模樣。所以,當那個卓評事有意想為你隱瞞之時,我偏又挑出了你的試卷?!蹦腥诵Φ糜悬c得意:“現在,我有點明白五殿下為何會喜歡你了。”
為什么所有人都在誤會我和小五的關系呢?我頗為苦惱地:“小離與殿下只是朋友,并不是傳言所說的那樣!”
男人笑看著我,指向棋盤:“專心一點,要不你又該要輸了!”
為何要我專心一點,使我分神的明明就是他呀!我在心里暗暗嘀咕。轉眼看向棋盤時,我才發現自己確實快輸了。
就在我咬牙沉思如何破局之時,男人又發話了:“有個人的棋風與你的有幾分相似,要不、、、我讓他來幫幫你怎么樣?”不待我接言,他揚聲道:“溫黎,你過來一下?!?
隨著他這聲呼喚,一個身影在荷花池畔出現了。一看見那個身影,我的心幾乎都要跳出來了。待到身影近前,我失望了:不是他啊,那真的只是一個與他身形有幾分相似的男人而已。
溫黎緩緩地走了過來,當他抬眼看向我時,我的心不由自主地跳快了。走到我的身后,溫黎抬眼看了一下棋局,然后伸出手,從我身旁的甕中取出一枚黑子,然后輕輕地落在了棋盤上。
他剛一落子,對面的男人臉色一變:“溫黎果然是個中高手,這一局,我、、、輸了!”
這么厲害么?聞言我也看向棋盤,這一看,我不由傻眼了:混亂的棋局中,他的一枚黑子讓對方白子的大龍憤死。很顯然,白子已經輸了!個中高手,果然是個中高手!
“高手”神色絲毫未變,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他輕聲道:“大人過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