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元兒到了前院,只朱梅獨自一人,仍然科頭跣足,坐在院中磐石上面,正在調弄那兩只仙鶴呢,急忙跪倒行禮。朱梅吩咐元兒起來,盤了雙膝,對面坐定,用手先摸了摸元兒頭頂,命元兒閉好雙目,不要妄動。元兒已得陶鈞預先提示,忙把心志一收,垂簾內視,屏去一切雜念,澄神定慮,靜以俟變。剛把鼻息調勻,便覺朱梅的手在脊梁命門各要穴上輕輕按撫了幾下,漸覺著一投熱氣由足底緩緩升了上來,漸升漸速,熱也隨著增加,霎時布滿全身,越久越熱得難受。元兒先還覺難忍,未幾心靈一靜,神儀內瑩,猛地又覺頭頂命門被人拍了一下,立時覺著一股涼氣布滿全身,好似一瓢冷水當頭潑下一般,奇冷難耐。如是由冷而熱,由熱而冷者好幾次,好容易把冷熱都忍了過去,猛地又覺周身疼癢交作,恍似百蟲在骨里鉆咬,無處抓撓,比起奇冷奇熱還要難受數倍。
知是最緊要的關頭,一不能忍,前功盡棄,暗將心神守定元珠,由它難受,一切付之無覺,待有兩個多時辰,疼癢忽止,周身骨節(jié)又作起響來,響有頓飯光景,才由周身響到腦門。咔的一聲,命門間似被斧劈開一般痛了一下,所有響動全都停歇。耳聽陶鈞喚道:
“師弟大功告成,還不快些叩謝師父么?”
元兒睜眼一看,朱梅滿面笑容坐在對面,紀、陶二人仍是垂手侍立左右,自己身上已然復了原狀,只覺比起適才打坐前要輕靈得多。連忙上前跪倒。朱梅說了句:“孺子可教。”吩咐起立。又將元兒身佩的雙劍要去,仔細看了看,說道:“靈柩故物,果不虛名,你有此雙劍,得我真?zhèn)鳎曛螅惻娠w劍無敵手矣。”說罷,又對元兒道,“你因服過靈藥仙草,加上本來異稟仙根,成就必速。我不久后赴峨眉,今日先將本門劍法傳你,除我在這里早晚加緊傳習外,我走之后,每日可隨你兩個師兄修煉。等我峨眉歸來,再引你去見師叔。本門戒條,只有殺、盜、淫、妄諸條,專重大節(jié),不拘細行,以各人自己勤修為主。用功之外,僅可在山中隨意閑游,但在道未成時,不準擅自離開青城,以免遇上能手,替我丟人現(xiàn)眼。尤其這兩口寶劍來頭很大,是曠世奇珍,要隨時備帶,早晚用我口訣勤加練習。在身劍未能練到合而為一時,須防外敵巧取強奪,務要小心,不可絲毫大意。”
元兒敬謹領命。當下由朱梅傳了心法口訣,便隨陶鈞前去安置。元兒因師父不久長行,日常用功甚是勤苦。
過有十來天,朱梅應乾坤正氣妙一真人之約,前赴峨眉,眾弟子送至門外。那幾只仙鶴也跟著在空中飛翔,直等朱梅走沒了影子,才行降落。
元兒因連日一心用功,不曾出門,金鞭崖的景物尚未仔細觀賞。既送朱梅走后,站在崖前往四外一看,遠近群山都在足下。云煙浩森,大小峰巒被云包沒,只露出一些角尖,像海中島嶼一般時復隱現(xiàn)。真是波瀾壯闊,變幻無窮。元兒當著天風,憑凌絕險,對著眼前奇景獨自出神,懷想方、司兩家,不知可曾移走?忽聽身后陶鈞道:“師弟初來時,正值師父與白師伯在大樹上對弈,放飛劍出去,助凌師伯的弟子趙心源與幾個異派中人交手。那雪山離此少說也有三四百里,你卻一目了然。后來聽師父說,才知師弟在夕佳巖絕頂古洞服了靈藥仙草,不但目光看得極遠,還能透視云霧。今日云霧濃密,你看今日雪山頂上可有什么異狀么?”
元兒聞言,往雪山那一面看了看,答道:“小弟幼時目力本較常人稍好,自服仙草,雖能透視云中景物,畢竟有些模糊,只能看個大概而已。前日師父說小弟已成天眼,特地開了殊恩,賜小弟上乘超觀妙法,說照此練去,三月之后,便能上察青冥,下視無地。
正在練習,因為日淺,尚無進境。今日雪山那一面云霧更密,依稀之中見一些山巒白影,看不出有何異狀。師兄可看出什么沒有?”陶鈞笑道“愚兄雖列師門一二十年,如論資質,還不及師弟一半,哪能遠視數百里之外?不過隨便問問罷了。”
說時,元兒因這數日中,那兩只大鶴每值有人談話,必在側靜立,偏著長頸看人,好似留神諦聽神氣,便向陶鈞道:“師兄,你看這鶴,每次我們說話,它們總在旁不走,莫非懂話么?”陶鈞道:“豈但能通人言,這兩個東西壞著呢。”說罷,回手就是一掌,正打在內中一只的頸上。那鶴出其不意,挨了一下,偏頭朝著陶鈞連聲長鳴,振翼低飛,往觀中逃去。陶鈞怒罵道:“你這扁毛畜生,還敢不服么?”說著,便要追去。嚇得那另外一只大的也慌不迭地跟了飛逃。
元兒忙把陶鈞攔住,無心中看見先逃那只,翼下有許多紅點,比后逃那只也要小些,方要詢問,陶鈞道:“這兩只大鶴,頭一只因為曾代妖人守山,翼下面劫砂點子沒有退盡,名叫紅兒,后一只叫雪兒,還略老實些。這紅兒最是好惡,專好捉弄人上它毒當。
如非師父喜它有些靈性,上次我差點為它壞了道基,恨不能用飛劍殺死,才解氣呢。”
二人盡管問答,紀登只在旁微笑,下發(fā)一言,同在崖前閑立了一陣,便都回觀用功。
元兒在觀中一住二月有余。鑄雪、聚螢兩口仙劍雖未練到身劍合一,與陶鉤交起手來,指揮運轉,無不如意了。
這日鶴糧將馨,紀登因那鶴好闖亂子,不敢解了它們禁法,仍和初收時一般,由它們自去覓食,便命陶鈞下山辦糧。陶鉤領命走后,元兒因對紀登從來敬畏,不似對陶鈞隨便,見他正在調神打坐,不敢驚動,獨自一人,持了兩口雙劍,在崖前練習劍法,剛剛練完,忽聽空際鶴鳴,抬頭一看,正是紅兒和雪兒兩個,離頭約有十丈高下,不往飛鳴盤旋,只不離開山頭數里方圓以內,知有師父法術禁制,不能遠走。一時閑中無聊,打算調鶴為戲。試把手一招,二鶴居然聯(lián)翩飛下,落在元兒面前。元兒一高興,便迎上去,撫弄二鶴身上雪羽。二鶴也緊依元兒身側,甚是馴良解人,越發(fā)喜愛,頓將陶鈞前次囑咐之言忘了個干干凈凈。調弄了一陣,忽又想起方、司兩家移居且退谷,計程不過數十里之遙,可惜這鶴不能飛去;再者,自己目前每日要加緊練習飛劍,劍術未成,不能離開此崖。正好用它傳書,也可借此得一點家中父母的信息。
正在尋思之際,二鶴交頸低鳴了一陣,紅兒忽然振翼飛起,元兒以為它又和適才一般,就在當頂盤旋,誰知紅兒飛沒多高,倏地一束雙翼,直往后山腰深草樹中投去。紅兒才飛去不久,雪兒也跟著飛起,只是不曾下落,僅在紅兒落處的上空不住飛鳴,音聲悲楚,迥不似先時清越嘹亮。元兒自來此間,從未見二鶴往山下面降落,先時并未留意,后來見上下二鶴一遞一聲哀鳴不已。自己目力雖能視遠,偏偏后山一帶叢莽繁茂,遮住目光,只見紅兒身上白羽在草樹叢中撲騰起落,似與什么野獸之類在那里爭斗。雪兒在上空幾次飛嗚下?lián)洌闶怯坝謪s,仿佛有些畏懼之狀。
元兒越看越覺有異,暗忖:“這時已是秋末冬初,各處草木俱已黃落,怎么后山腰這一片地方的草木仍是那般郁郁蔥蔥的?常聽人說,仙鶴好與蛇蟒相斗;凡是毒蛇大蟒盤踞之地,土皮草色俱呈異狀,不是寸草不生,便是長得特別茂盛。二鶴這般形狀,莫非與什么蛇蟒相持么?”剛想到這里,忽見紅兒飛高了些。緊接著草樹叢中躥起一條大蛇,通體紅鱗,并不甚粗,卻甚細長,下半身還隱在叢樹之中,單這上半身已有兩丈長短,赤信如火,嗖嗖吞吐,看去甚是兇惡。等紅兒一飛高,便自退落,一經飛臨切近,重又出現(xiàn),二鶴只管哀鳴相應,雪兒始終沒有飛落,紅兒也只虛張聲勢,不敢驟然下?lián)簦獌涸偌毻巧弑P踞之處一看,不由又驚又怒,一縱身便往山下跑去。
原來那蛇幾番起落,盤處的草木被躁平,全身現(xiàn)出大半。除上半身不時上躥,與空中紅兒相持外,下半身還纏著一只比紅兒稍小的仙鶴,雙翼已被那蛇連身束住,只剩一個頭頸在外,左右亂擺,鳴聲低微,想已去死不遠。那蛇每次回身去咬鶴頸,紅兒便翩然下?lián)簦巧咭娪袛橙耍坏蒙崃说娇谥铮w身上迎,紅兒好似不敢與它力敵,又不舍得那危難中的同伴,只是乘隙取鬧,使它不能如愿。這樣又是兩三次過去,惱得那蛇性起,口里發(fā)出吱吱怪聲,等紅兒未次下?lián)簦瑥阶陨崃讼掳肷硭p之鶴,長虹射日般往上飛起時,元兒業(yè)已趕到,相離一箭之地,元兒更不尋思,將手一揚,右手聚螢仙劍飛將出去。青螢螢一道光華過處,那蛇知道飛劍厲害,想逃已是不及,竟然齊腰斬為兩截,下半身墜落叢莽之中,上半身帶起一股血泉,躥出老遠,才行落地。
元兒解了鶴厄,心中歡喜,以為險些被蛇所纏之鶴,定是本觀所養(yǎng)那只小的,雖然蛇死脫險,不知能否全活,正在可惜,待要奔將過去察看,忽聽空中二鶴連聲交嗚,叢莽中也有了應聲,身子還未近前,那只被束之鶴在地下略一撲騰,已沖霄飛起,飛得又快又高,迥不似曾受重傷神氣。眨眼工夫沒入云空,不知去向,并未往觀中飛回。元兒仍未在意,走到死蛇落處一看,那里草木真是又肥又綠,秀潤欲滴,目光到處,叢莽圍繞中,隱隱似有一個二尺方圓的洞穴,四圍密藤蔭翳,下面隱隱有光。猜是毒蛇窟穴,因護穴藤蔓上有刺,不愿下去。回身時節(jié),鼻端微微聞見一股子異香,因為急于回觀,看看飛去的是否觀中那只,也未細察異香來源,便往回走,這時紅兒已然落下,挨近元兒,甚是依戀,大有感恩之態(tài),元兒走沒幾步,紅兒竟攔在前面,伏下身來,伸出長頸,往元兒胯下便鉆,意思似要元兒騎它上去。
從崖上到崖下山陰一帶雖有肢陀,不似余下三面盡是千尋峭壁,無可攀援,但是崖危瞪險,窄不容足,后山到山腰相去百數十丈,也有幾處極難走的地方。元兒初下來時,一則練了兩個多月劍法,身子愈輕;二則情急救鶴,滿身勇氣;三則下山只要心神不亂,觀準墊腳之處,自比上山易些。及至斬完了蛇,往回路走,才看出山勢之險。雖然不覺其難,到底沒有下時輕快;加上童心未退,常聽陶鈞說,峨眉同門中,頗有幾個駕馭仙禽的女道友,早就有些神往。一見紅兒自己伏地,大有愿為坐騎之意,不禁心喜,問道:
“你見我?guī)土四愕拿Γ虢形因T你上去么?”紅兒長鳴了一聲,將頭連點。元兒只圖好玩,哪還計及利害,竟然攀著紅兒長頸,坐了上去。果然飛翔甚速,展翼凌空,轉眼之間已過崖頂,直上青冥。
元兒見它過崖時不曾降落,不但不以為異,反當紅兒感恩心切,想讓自己嘗嘗仙家騎鶴空中飛行滋味。加之有師父法術禁制,或許不過在近空高處盤旋罷了。先時一味高興,不疑有他,誰知那鶴一經飛過高空云層,竟然掉轉頭往西南方面飛去,瞬息數十百里,越走越遠。猛想起陶鈞以前所說,這才著起慌來。元兒雖具異質,到底學劍日淺,尚未練到馭劍飛行地步。如果上下數十丈相隔,還可冒險縱身下去。此時天地相隔,何止萬千丈之遙,稍一失足,怕不成為畝粉。自知上了大當,但事已至此,只得兩手緊握鶴的翅根,由它背著往前飛走。
元兒有心想問紅兒為何剛解了它的大圍,反倒恩將仇報,捉弄自己。偏偏云空高寒,罡風甚勁,劈面直吹,幸是元兒,如換旁人,凍也凍死,哪里張得了口。又想起自己離家別親,受盡千辛萬苦,死里逃生,好容易仙緣遇合,道法尚未煉成,又遇見這種意外變故,看上去,禍多福少,越想越傷心。恨到極處,本不難一劍便將紅兒殺死。”無奈自己安危寄在它的背上,除了打算同歸于盡外,這東西如此狡惡,還要留神它壞上加壞,得罪不得。只不知師兄明明說它受了禁制,怎地仍能遠飛?
元兒正在提心吊膽,胡思亂想,紅兒飛行漸緩,忽然在空中盤旋起來。元兒低頭往下一看,只見下面云霧甚密,慧眼透視下去,仿佛是座山谷,樹木花草甚是繁茂。一會,身子已隨鶴背降人云霧之中,滿身都被包沒,水氣浸在身上冷陰陰的。轉眼飛落云層,下面景物看得越發(fā)清晰。只見滿山滿谷都是奇花異草,紅紫相間,五色競秀,恍如錦繡堆成一般,奇麗清幽,平生幾曾見過。眼看離地還有十余丈光景,忽見前面靠山一片平原的萬花林中,跑出兩大三小五只梅花鹿來。接著又聽鶴鳴,林中又有兩只鶴朝自己迎飛上來,紅兒一見對面兩只鶴,也跟著長鳴相應。元兒只顧東張西望,猛覺紅兒兩翼一抖,身子一側,倒翻過來。元兒因為離地已近,下面風景已好,覺出紅兒有似有惡意,失了防范,萬不料到紅兒不此一著,一個疏神,竟然松手,從鶴背上墜了下來,不禁大吃一驚,忙一使身法,用了個狂花-地的招數,飄然落地。身剛站穩(wěn),正想怒罵紅兒幾句,就勢將它頭頸用身上絲絳捆住,再用寶劍威嚇,仍由它背了回去。誰知紅兒和那林中飛出來的白鶴振翼飛起,沖霄而去。
元兒方自憂急,忽聽有人叱道:“何方膽大頑童,竟敢擅入仙山?難道不怕我虞家姊妹的寶劍厲害么?”音聲嬌婉,清音入耳,仿佛少女說話,元兒回首一看,從先前那幾只梅花鹿后面的花林以內,又跑出一只半大不大的白鹿,上面坐著一個年約十四五的紅衣少女,手持一支玉蕭,背插單劍,腰間還懸著一個金黃色的葫蘆,花光人面,掩映生輝,越顯得秀麗如仙,容華蓋代。元兒因坐騎已然飛走,不知還會回來不會,而所落的山又不知名,與青城相隔必然甚遠,難以回去,本已憂疑萬端。再聽騎鹿女子責問,益加惶恐,答道:“我名裘元,因在青城騎鶴為戲,不想被它帶到此間,拋了弟子飛走,望乞仙姊不要見怪,容我少待片時,等坐騎回來,自會走的。”那紅衣少女又叱道:
“你一個凡夫妄入仙山,見了你二公主,還不下跪求命,竟敢信口強辯。誰是你的仙姊?
快快跪下,等我審問,饒你不死。”說時,人、鹿已到了元兒面前,那少女睜著一雙剪水雙瞳,滿面嬌嗔,瞪著元兒,逼他跪答。
元兒先時只因鶴已飛走,仙山難回,心中憂急,并非有什別的畏懼,一聽少女口出不遜,便也生氣答道:“這山又不是你家造出來的,我不過是騎鶴閑飛,偶落此地,暫時歇腳,又沒有損壞你家一草一木。好意尊你一聲仙姊,為何出口傷人?男兒膝下有黃金,怎能跪你?好男不和女斗,也不和你計較,我偏在此不走,看你把我怎樣?”說罷,氣得小腮幫子一鼓,將頭往側一偏,裝作不愛答理。暗中卻在準備,以防不測。那少女聞言笑罵道:“你這紅眼小賊,竟敢和你公主挺撞,不和你說明,少時你做鬼,也不知道是怎樣死的。這里是萬花山長春公主的仙府,何人擅敢到此?你一個無知頑童,俗子凡夫,污了仙境,還敢大膽胡言。看你身帶寶劍,好似還不甚壞,不叫你見識見識,你也不知道你二公主的厲害。”一面說,早縱下白鹿,回手一按身后的劍,一道青光,劍已出手。
元兒這時已想起時當冬初,全山卻溫煦如春,萬花競放,又有鹿鶴往來,以及少女裝束穿戴,在在不似凡境,又自稱公主,必有來頭,無奈適才氣忿頭上,話已說滿,對方又是少女,不好意思再和人家說軟話,更因師父朱梅從不服低,自己縱肯退讓,日后傳說出去,豈不弱了師父的名望?見少女將劍拔出,勢難避免,自己人單勢孤,不知當地虛實,還在持重,便對少女道:“我在此等鶴飛回便走,又沒招惹你,你我往日并無仇怨,苦苦相逼則甚?再說我這兩口仙劍乃仙人傳授,非同小可,如今我可讓你,要是真?zhèn)€動起手來,那時寶劍無眼,將你誤傷,豈不叫你家大人怪我?”那少女罵道:“我便是此山之主,紅眼小賊,只管拔出劍來交手。贏得我,連這山都送與了你,再若延遲,不拔出劍來,你姑娘便動手了。”元兒見少女無可理喻,不禁氣往上撞,將手一按鑄雪劍,寶器出匣,銀光射目。
那少女一見那劍,臉略一驚,更不答話,早一縱身,舉手中劍刺將過來,元兒且不還手,也將身縱過,待再勸說幾句,不料少女看去盈盈弱質,年紀甚輕,身法卻甚輕捷,元兒避縱過去,身剛落地,還未站定,少女的第二劍又已縱身刺來,元兒猛覺腦后寒風,青光晃到,知道厲害,忙使一個仙鶴盤飛的解數,就地一旋,側縱出去,二次將劍避開,那少女真是疾如飄風,第三劍又元兒身側刺到,元兒連讓三劍過去,因為少女劍法精奇,迅逾飛烏,不禁動了欽佩之心,第三次避開時,縱得甚遠,趁少女還未追到之際,忙即回身勸說道:“公主你且住手,說完兩句話再打。”少女剛好追到,舉劍要刺,聞言停手,問道:“你怯戰(zhàn)么?既怕我,就不該說那大話,快快跪下,我便饒你。”
元兒從小慕道,不喜與婦女相近,又在年幼,更無燕婉之思,先時不過覺著少女美貌,并未細看,及喊少女停手,不過因佩服少女的本領,恐傷了她,想再勸她幾句。及至與少女一對面,看清了容貌,不知怎的,竟會有了愛好之心。暗想:“這么好的地方,又有這般本領的好女子,常言說得好:‘不打不相識。’倘若這次紅兒不是存心要自己上當,也和上次誤走百丈坪得交方、司兩家一般,日后騎鶴飛行,常常來往,豈不有趣?”那少女見元兒注視自己,尋思不語,嬌嗔道:“你這小賊,鬼眼看人,打又不打,話又不說,要投降,快快跪下,還來得及。”元兒笑道:“都是人,我跪你則甚?就算我跪你一回也不要緊,你也不見得有什便宜,會多長塊肉。不過我們打了一陣,彼此還沒知道名姓,我將你殺了不說,要是你將我殺了,我做鬼也知道姊姊的名兒,也不冤枉。”
少女怒罵道:“你這小賊鬼頭鬼腦,也配問你公主的名姓么?你就做個糊涂鬼吧,我又不和你結親。”
說到這句,元兒聞言一笑,本是見那少女目秀澄波,眉凝遠黛,冰肌玉骨,美秀如仙,薄怒輕嗔,越顯嫵媚,有些神往,并無他意。少女卻認為他是故找便宜,自知把話說錯,收不回來,立刻把臉一沉,更不再說,劈手一劍,當胸刺來。元兒也不再客氣,決計施展近日所學本領,將她制服之后,再與商量,一見劍到,喊一聲:“來得好!”
更不躲閃,把劍一橫,使了個項羽橫鞭,迎了上去,雙方各帶起丈許長的青白光芒,碰在一處。耳聽鏘啷啷虎嘯龍吟般響了一聲,二人俱知遇到勁敵,各自顧劍,分別縱將開去,劍上余音猶在繞耳。元兒低頭一看鑄雪劍,依舊銀光耀目,玉芒無虧,少女一看自己的劍,卻已被元兒的劍砍了一個缺口,不禁勃然大怒,罵道:“紅眼賊,竟敢傷我仙劍,你公主不殺你,誓不為人!”說罷,又縱身一劍刺來,元兒急架相還。一個是痛惜至主,動了真怒;一個是天生異質,真仙傳授,各把全身本領施展出來,就在這花城錦障之間,虹飛電射般殺將起來。
元兒與少女彼此斗了一陣,少女雖是自幼得道,畢竟不如朱梅是玄門劍法正宗。再加元兒天資穎悟,苦心參修,雖然日淺,已是心領神會;所用寶劍又是仙遺至寶。少女漸漸有些相形見絀起來,還算元兒小心眼中,一心想和那少女做一個朋友,不肯施展毒手,幾次飛劍出手,未下絕情,俱被少女避過。
少女見勢不佳,自己寶劍已然受了微傷,不敢隨意抵敵,一味用巧,未免又吃了一點虧。時刻一久,越發(fā)手忙腳亂,暗恨姊姊偏在此時出外游玩,讓我受這野孩子的氣,正在煩惱氣忿,猛想起:“這野孩子如此可惡,再打下去,必無幸理。身邊現(xiàn)有異寶,何不取出一用?雖然母親遺命,再三禁止妄用,無奈勢已至此,非與敵人拼個你死我活不可,也就說不得了。”想到這里,正趕元兒一劍砍來,少女舉劍,打算橫攔上去,猛又想起敵人寶劍比自己厲害得多,不舍寶劍受傷,心神一亂,迎敵略遲了些,元兒身手何等矯捷,這頭一劍原是個虛勢,就在少女這欲攔未攔之際,倏地使了個龍蛇盤根的解數,手中寶劍微一翻折,轉壓在敵人的劍上,就勢一纏一繞,運用玄功,把真力都運在自己劍上,往回一扯,大喝一聲:“還不撒手,要送死么?”
少女也甚機警,百忙中見敵人改了招數,方喜無須硬敵,不料敵人的劍能剛能柔,不知怎地一來,竟將自己寶劍纏住,往回一奪,立時覺著虎口震痛,對面敵人劍上白光直逼面前,耀眼生花,再不撒手丟劍,不死必傷,只得豁出,暫時將劍失去,于是暗運玄功,把手一放,朝元兒順勢送去,想借此傷他一劍。元兒哪會上她的當,早已防到,喊聲:“來的好!”也不就此借勢傷她,運足一口真氣,右手朝天一放,一青一自兩道光華,恍如二龍盤絞,同時沖空,飛舞而上,離地數十丈才分開。
少女見元兒既已看出自己借劍傷人之意,卻沒有收劍,也不還手,反連他本人的劍一齊往空飛去,好生不解。誰想元兒成心賣弄,右手的劍才脫手,左手早同時一按身后,另一口聚瑩劍早到了他的手中,一縱步,便向少女縱去。少女手中兵刃已失,見空中二劍分開,正想借此運氣捏訣收回,不料元兒又將身后另一口劍拔在手中,捷如飄風般到了面前,少女喊聲:“不好!”打算縱避開去時,忽聽敵人高喊道:“公主留神,防我鑄雪仙劍誤傷了你。”少女這時已是恨他到了極處,哪肯理他,一心顧到前面,誰知剛剛縱開立定,伸手去取腰間所佩葫蘆時,猛覺眼前白光一亮,敵人空中那寶劍已帶起丈許長的白光,銀虹也似,疾如閃電,當頭飛到,想躲哪里來得及,正在驚心等死,猛地又覺人影一晃,白光忽然不見,定睛一看,敵人笑嘻嘻地站在面前,己將空中飛下來的那口寶劍收去。才知原來他并無害自己之意,只是存心賣弄這一手,再看空中自己那口寶劍,已不知去向,想已落在花叢之內,可是哪好意思去拾。
少女不由頰滿紅云,勃然大怒道:“你這紅眼小野盜,傷我仙劍,定不與你甘休,有本事的,敢等我片刻再動手么?”元兒見少女寶劍已失,手中空無所有,以為伎倆已窮,哪里知道厲害。又見她秀目圓睜,嬌嗔滿面,更不愿拂她心意。暗想:“女孩子有甚本領,不是回去喊人報仇,便是再取兵刃前來交手而已。”便答道:“你只要不叫我下跪,由我在此,等鶴飛回便走,你如不打更好,要打時,任你使甚法兒,我都奉陪,等你一會,算得什么?”
少女氣得也不還言,早把腰間葫蘆悄悄解下,口中暗誦真言,將葫蘆蓋對準元兒一揚,口中說道:“紅眼小賊,休得逞強,以為你便贏了我么?趁早跪下,念你適才沒敢傷我,不但饒你,我還打算留你在此,給我作一山童,否則,少時便叫你知道二公主的厲害。”元兒笑道:“公主的厲害,我已見識過了,別的可依,只我這兩條腿,除父母恩師和諸尊長外,向不跪人。公主有甚本領,請施展出來,使我見識見識吧。”少女怒罵道:“好一個不知死活的紅眼小賊,死在目前,還敢在你公主的面前花言巧語,你看我用法寶取你狗命。”說罷,便將葫蘆蓋揭了開來,立時從葫蘆口內冒出數十道火焰,直朝元兒飛去。
元兒到金鞭崖日子雖然不多,平時常聽陶鈞說起異派中妖人使用邪法異寶行徑,俱都記在心里,先時看見少女初從林中騎鹿出來時,腰間系有一個葫蘆,本來心中動了一動,及至和少女一動手,見她并無什么出奇本領,時候一久,又起了愛好之意,未后又把少女手中脫劍擊飛,越發(fā)看輕敵人,忘了機心,正在得意忘形,忽見少女不知何時將腰間的葫蘆摘了下來,又聽她說完那一番話,知她定要賣弄玄虛,仍未放在心上。一見火焰飛出,朝自己撲來,暗忖:“她本人劍法還和自己一樣,不能身劍相合,運用神妙。
用法寶,想必也不甚高明,定是什么障眼法兒,聽師父說,我這兩口寶劍,不但普通異派中飛劍非其敵手,就是遇見什么邪法異寶,只要運用本門心法,將雙劍連在一起,施展開來,雖不一定將敵人法寶破去,若是防身,也足能應付一二。”想到這時,不但沒有逃,反倒迎上前去。
說時遲,那時快,那火焰已飛到元兒面前,元兒覺著火勢奇熱,才知不是障眼法兒,心里一驚,忙將雙劍舞動;把連日所學全都施展出來,一青一白兩道光華,舞了個風雨不透,將身子護住,火焰侵不到身上,無奈那少女因疼愛寶劍為元兒鑄雪劍所傷,二次又被擊落,覺得出生人世以來,不曾這樣掃過面子;又受了一陣冷嘲熱諷,越發(fā)大動無名,雖并不一定打算把元兒燒死,總算逼得元兒屈膝服輸才罷,見元兒劍法厲害,攻不進去,便口誦真言,將葫蘆中火焰全數放將出來,將元兒團團圍住。
元兒哪知此火乃是玄門聚煉三百年太陽真火而成之寶。并非尋常妖術邪法,先雖覺著奇熱,還可忍耐,后來火勢大盛,愈覺的膚炙肉,雖未燒到身上,再延下去,烤也被它烤死,這才知道厲害,但仍拼命強忍,舞動劍光,還想沖出火圈逃去。誰知那火竟是活的,元兒逃到哪里,火也追到哪里,休想逃開一步,耳聽少女連聲嬌叱:“紅眼小賊,快快跪下,賠還我的寶劍,我便饒你。”
元兒此時已由愛轉恨,見火勢太已厲害,無法逃走,聞言把心一橫,怒罵道:“無恥賤婢,我又不是你的小老公,只管讓我跪你則甚?小少爺乃青城山金鞭崖矮叟朱真人的門下,并非無名之輩,燒死自會做鬼報仇,要想跪你,簡直做夢!”一言未了,忽聽空中一個女子聲音叱道:“綺妹不得無禮。”元兒只聽了這一句,下文還未聽清,便覺心里一陣麻熱惡心,頭暈眼花,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過了好些時候,元兒猛覺心里一涼,才漸漸恢復了知覺,耳邊忽聞兩三個少女在身旁喂喂細語,聲如鶯簧,甚是好聽,鼻端時聞異香,煩渴全丟,睜眼一看,身子臥在一個長約丈許的軟褥之上。面前站定三個女子,最年輕的一個正是適才用火燒自己的少女,年長的兩個,看年紀俱十八九歲之間,一個穿紫,一個穿黑,都生得亭亭玉立,容光照人,正含笑向著自己。
元兒猛憶前事,首先想起身佩雙劍,用手一摸,業(yè)已不知何時失去。這一來比要了自己的命還要厲害,不由急了一身冷汗。跳起身來脫口便問道:“我的劍呢?”那穿黑衣的女子說道:“你不要著急,劍終是你的,不過你適才為舍妹太陽真火烤傷,幸而我和秦家姊姊來早了一步,沒有致命,但是你人一暈倒,雙劍不能護身,手面皮膚燒焦了好些,不得不將你身上衣服脫去,以便醫(yī)治,因此將那雙劍暫時解下來,由我收過一旁,等你走時,自會還你。”
元兒聞言,一摸手臉,并無傷痕,正疑那女子有些說謊,那紫衣女郎道:“師弟休要多疑,適才你委實被虞家二妹真火所傷。所幸這里有長春宮千年萬花涼露,靈效非常,才得治愈。彼時你身上衣服已大半化成腐朽,須要脫光調敷,我等俱是女子,不便醫(yī)治,又恐怕日后朱師伯怪罪,因為這禍既是虞家二妹所惹,只得從權,由她一入將師弟衣服脫光,周身敷滿仙露,另取新衣與師弟更換,直到此時,火毒全消,才得緩醒過來,如若不信,師弟舊衣尚在林中,請看身上還是舊日裝束么?”元兒聞言,低頭一看,果然換了一身極華美的短衣,也不知它是用什么東西織成,穿在身上,非常輕軟,這才有了幾分相信,因聽紫衣女子稱他師弟,又有日后怕朱師伯怪罪之言,不禁心中一動,問道:
“三位姊姊貴姓芳名、因何以同門之誼相稱?能見告么?”
紫衣女子道:“愚姊秦紫玲,與這里長春仙府虞家姊妹乃是世交,只因為愚姊與舍妹寒萼幼遭孤露,隱居在黃山紫玲谷內,輕易不肯出外,后來蒙東海玄真子師伯與追云叟白師伯的指引,拜在峨眉山凝碧崖乾坤正氣妙一夫人門下,也只在大無洞內修煉,不奉師命,從不下山,所以一向極少往來,還是前年與眾男女同門奉了峨眉掌教真人之命,下山積修外功,在云南碧雞坊與虞家大妹相遇,結為異姓之好。恰巧去年因事回山,又奉師命與后山家母傳渝,談起與虞家大妹訂交之事,才知以前還有很深的世誼。日前復返峨眉,得見朱師伯,說起新收弟于名喚裘元,仙根甚厚,今早在山嶺路遇虞家大妹,強邀到此盤桓兩日。剛剛到達,正值師弟被火圍困,因聽師弟之言,想朱師伯門下紀、陶諸位師兄也都見過幾次,新收弟子除師弟外更無別人,這才喚虞家二妹急速住手,她姊妹二人乃散仙之女,只因父母業(yè)已兵解飛升,僅姊妹二人,長名舜華,幼名南綺,雖與師弟無同門之雅,也頗有許多淵源,總算是自家人,師弟所受火毒雖消,尚須調養(yǎng)一日半日,我們還有許多話說,且請至仙府以內細談吧。”
元兒早從陶鈞閑談中聞得秦氏姊妹名聲,立時疑念冰消,起身下拜。紫玲連忙還禮,元兒又朝虞氏姊妹行禮。舜華也忙著還禮,南綺卻躲過一旁,抿嘴笑道:“起初要肯跪我,何致有這場禍事?偏要前據后恭,卻累我……”說到這里,臉上一紅,舜華又看了她一眼,便不往下再說。
元兒也沒聽清說些什么,終是小孩心性,仍記前隙,見她躲過,便也不再行禮,這時話已講明,元兒隨眾起身時節(jié),才把四處景物看了看,見存身之處已非適才對敵之所,地方是一個廣約十畝的草坪,一面靠著崇山秀嶺,奇石云飛,石隙里掛著一條瀑布,細若珠簾,水煙溟檬,相去臥處不到兩丈,下臨溪流,泉聲淙淙,如奏簽簧;碧紋漣漪,清波粼粼,溪中生著一種極似牡丹,大若盆碗的異花,黑綠黃紫,三色相間,襯著翠莖朱葉,越覺艷麗無倫。又見左側一面,俱是碧悟蒼松,時有玄鶴白鹿往來翔集,蒼松拔地,綠蔭濃匝,清捐眉宇。另一面去路,卻是一望花城,燦若錦云。再一回顧臥處,也非軟榻繡墩,乃是無量數葉細若秧,花細如豆的奇卉聚生而成,無怪乎躺在上面又香又軟。元兒置身這種麗景仙都,幾疑已在天上,非復人間。
元兒一面隨著三女往萬花叢里穿行,一面不住東瞧西望。虞氏姊妹原本在前引導,南綺偶一回顧,見元兒呆看神氣,悄對舜華道:“這孩子在做了朱真人的弟子,卻這般的不開眼。要住在我家,還叫他快活瘋呢。”舜華聞言,忙叫:“噤聲。”元兒已然聽了個逼真,暗想:“先前自己原因這地方好,想和她交朋友,日后常來常往,如今果然打成了相識。長春仙府中景致必然更好,真能在此住上幾日,倒是快事。”
元兒正想之間,猛想起自己愛如性命的兩口寶劍:“聽大的一個說,已然代我收好,等到別時交還。看神氣,她們救我時節(jié),并未回家,小的一個,寶劍、葫蘆俱在身旁,怎么單單不見自己的兩口寶劍?”不禁又躊躇起來,見紫玲滿面笑容,只朝前走,又不好意思老間,以免顯出自己小氣,但怎么想,也想不出二女當時不將寶劍交還的用意。
再一想到虞甫綺的劍,曾為鑄雪劍所傷,但她卻并無賠償之言,這一想,立時心里一驚,愁容滿面,只顧低著頭,滿腹憂疑,連那生平從來未見的奇景,都無心腸再作觀賞。
走有頓飯光景,忽見前面碧蔭參天,半山以下悉被云封。方以為路徑已斷,不是飛越云峰,便須轉過危崖,另尋幽徑,忽聽南綺在前嬌笑道:“到家了,快隨我們走進開眼吧。”說罷,徑往云中鉆去,元兒方知云中藏有門戶,自恃慧目,定睛往云中一看,竟是一片白茫茫,看不見別的東西。方詫云厚,猛覺眼前白光一亮,那么多而厚的白云忽然全都不見,當前兩面削壁之間現(xiàn)出一條夾谷,寬僅丈許,南綺站在谷口,左手拖著一個薄如輕絹的袋兒,右手招向眾人,笑吟吟請客人內。
元兒隨在紫玲肩后人谷一看,兩邊危壁直上青天,中通一線,時有輕云飛過。苔痕繡合,紫石平鋪,前行半里,走到盡頭,微一轉折,便聽飛瀑怒鳴之聲,空谷回音匯為繁響,溫馨細細,因風吹送。再仔細往前一看,立覺眼花繚亂,心曠神怡,喜極忘形,頓忘憂慮,不由得連聲夸起好來,后來元兒所到之處,景物的富麗清奇,又與適才一路所見迥不相同,一片十來里方圓的平地,周圍俱是高崖峻壁,上面掛著許多大小瀑布,恍若數十百條玉龍當空飛舞而下。瀑布盡頭是一條三丈多寬的碧澗,猶如玉帶索回,恰好將那片平地圍住,平地當中,卻矗起一座比四崖較矮的奇峰,上面滿生著許多古木奇樹,隨著山形的高下,建了許多樓臺殿閣,玉檻瑤階,雕梁畫棟,隱現(xiàn)于蒼松翠柏之間,山下面盡是花田,萬花競放,各有畦睦。再加上花間蛺蝶大如車輪,彩羽翩躡,往來不息;珍禽翠羽,飛鳴穿翔于青樹繁蔭之下,便是蓬萊仙境,也不過如此。
眾人一路穿花拂蕊,行近澗邊,元兒才看出還有一道短橋橫越水面,離水不過尺許,又見鴛鴦對對,白羽雙雙,無數水禽自在泅泳,襯著橋上的朱欄曲檻,平空又添了幾許詩情畫意,元兒見了,不住連聲稱贊,南綺見他這樣,益發(fā)笑不可抑。舜華忍不住笑罵道:“二妹年紀也不小啦,還是這般淘氣,當著秦家大姊,只管鬧這些障眼法兒則甚?”
說罷,將手一揮,所有壁間飛瀑、峽蝶。仙禽俱都化為烏有,紅橋下面只飄浮著數十片各色大小花瓣,哪有什么白鵝、鴛鴦在水中游泳,鳴濤泉吼之聲也都沉寂,只靜靜蕩蕩一座仙山樓閣,矗立在四山花田中。南綺嬌嗔道:“大姊只是惹厭,呆子被火燒了一場,讓他開開心也好,干你甚事,卻要你來掃人興致?”說罷,不俟答言,將身一縱,便從花田上面飛越而過,直往峰上跑去。
元兒方在發(fā)怔,舜華對紫玲道:“舍妹只因先父母鐘愛,太已驕縱慣了,平日不肯下苦虔修,直到如今,劍法尚未練好,論年紀也不小了,卻專一好弄這些狡儈,幸是姊姊到此,裘道友又非外人,否則豈不令人見笑?”紫玲道:“靈心慧思,卻也虧她,如非身臨切近,看見橋下那些水禽,連我也幾乎被她瞞過。只說賢姊妹無事時從別處收羅來馴養(yǎng)的呢。”舜華道:“看舍妹今日如此癲狂,道心已起微波。正如姊姊適才之言,恐她所說要口不應心了。”紫玲道:“情緣前定,無法擺脫,以掌教真人和凌、白二位前輩來比,一樣也是神仙眷屬。至多不過修為難些,再遲一世飛升罷了。”
元兒也不明她二人所說之言。心想:“出來已久,有秦紫玲在,紅兒縱不飛來,也不愁回轉不了仙山。此處雖好,只可日后來往,暫時不宜久停,到了仙府稍坐一坐,便即告辭,寶劍早到手一刻,也好放心。”且行且思,不覺隨著二女到了峰下。
舜華揖客上山,迎面先是一座白玉牌坊,上面刻著“長春仙闕”四個朱紅篆字。過牌坊,便是一列隨著山勢屈折的玉石瞪道。緣瞪而上,行約數十級,忽聽頭上南綺曼聲喚道:“姊姊,我不愿外人到我屋里去。今且慢待秦家姊姊,先請在這翠微亭內用茶吧。”元兒抬頭一看,離頭三丈許,一塊危石凌虛飛出,上面蓋著一個八角亭子,白玉為欄,珊瑚為柱,魚鱗翠瓦,端的富而非凡,這片刻工夫,南綺已卸去紅裳,換了一身霧毅冰紈,立在亭內,倚欄相喚呢。
舜華聞言,答道:“這里暫坐清談也好。”說罷,便領了紫玲、元兒上去。南綺迎將出來,同入亭內。那亭靠外一面,放著一張水晶長案,案上有兩個形式奇古的玉盤,早堆滿了許多不知名的各色珍果,案前只放著兩個錦墩。亭外一角,放著一個紫泥火爐,上面架著一個茶鼎,古色古香,非金非玉,茶煙裊裊,爐火正旺。
南綺請紫玲和元兒坐在兩個繡墩上,舜華倚欄相陪,自己卻只管忙進忙出,先從亭角晶櫥內取出四個白玉茶盞,用一紅盤托了,走向亭外火爐前面。玉手一指,茶鼎四股碧泉隨手溢起,分注盞內,約滿八分,便即止住,南綺托人亭內,分放在賓主面前,又去櫥內捧了一盤餅餌出來敬客,不住勸飲勸吃。
元兒見那茶色綠陰陰的,盛在玉杯以內,清馨之氣撲鼻。知是仙茶,也不客氣,端起便喝,立覺齒頰騰芳,身心清快,那些果餌多不知名,其味之佳,自不必說,再舉目四望,居高臨下,仙景無邊,真不愧“長春”二字。
元兒觀賞食飲了一陣,見紫玲老不說走,只管和舜華殷勤話舊,剩自己和南綺二人默默相對。這時相離更近,越覺她秀目流波,冰肌映雪,巧笑輕顰,儀態(tài)萬方。又承她款待殷勤,意密情柔,不由前嫌冰釋,益發(fā)加了愛好之心,欲去不舍,不說去;又惦記著那兩口寶劍,尚無下落。
元兒呆坐了一會,忽然想起一個主意,紅著一張臉問南綺道:“適才小弟無知,誤傷仙姊寶劍。幸虧大仙姊與秦師姊趕來,仙姊手下留情,否則小弟早已被火化成灰燼了。”南綺聞言,微嗔道:“都是你那勞什子劍,把我母親給我留作終身備用的寶物無端殘缺了一柄。如非看在朱真人和秦家姊姊面上,我饒你才怪呢。”元兒故作驚訝道:
“聽仙姊之言,莫非仙姊的劍也是雙的么?”南綺道:“誰說不是、我那雙劍,一名朱虹,一名青吳。只因雄劍被侍兒夜香借了去助她男人往大湖斬蛟,久假不歸,才采了本山紫玉,另配劍匣,若非劍失了群,何致有此傷殘?適才秦家姊姊說,朱真人能將此劍重鑄還原,并且勝似原劍,異日回山,你須代我跪求,不要忘了。”元兒連忙滿口應允,因探出她沒有要自己賠劍之意,不禁心上一寬,喜形于色。
旁坐舜華早聽出言中之意,悄對紫玲道:“那是人家心愛之物,朝夕要用,還是另留一件別的東西吧。”元兒只顧和南綺說話,并未留意聽真。南綺聞言,卻回頭惡狠狠瞪了舜華一眼,說道:“我不管你們,我自有我的主意。”舜華又對紫玲使了個眼色。
紫玲便對元兒道:“虞家二姊的青吳劍為師弟所傷,很不肯與師弟甘休。是我一力擔承,由師弟將青吳劍帶回青城,等朱師伯回山時節(jié),轉求朱師伯化煉還原。又恐你幼不更事,過后大意,那時見朱師伯稍有不愿,不敢力請,意欲將師弟雙劍留下一口為質。適才虞家大姊看出你愛惜那劍如同性命,不愿強人所難,和我商議,說師弟除那鑄雪、聚螢雙劍外,還有一粒寶珠,意欲暫時將那珠留此為質,不知師弟愿否?”
元兒聞言,倏一回顧,見南綺面帶微嗔,直朝紫玲搖首示意,不解何故,深怕南綺又想留自己的寶劍,吃了一驚,連忙應道:“小弟年幼無知,誤傷二仙姊的寶劍,罪該萬死,雙劍因奉師命,每日早晚練習,不能離身,但求二位仙姊賞還,寶珠乃玩物,情愿奉贈二仙姊,少贖前愈。”言還未了,南綺搶答道:“誰希罕你那寶珠?我只要還我的原物,要什么東西為質,誰還怕你食言不成?”元兒見她玉容生霞,似含薄慍,好生過意不去,忙道:“仙姊寶劍尚要留用,暫時也無庸帶去。家?guī)熁厣缴行钑r日,屆時小弟如能自來,自不必說;否則由仙姊請人帶至青城,小弟甘受家?guī)熤刎煟脖貙⒋耸罗k到。那珠雖非至寶,據師兄們說,也是千年精怪真元煉成之寶,不但光能照夜,如經修煉成功,頗有用處。小弟留供仙姊清玩,不過略表寸心,還望笑納,心感不盡。”一面說,便伸手往懷里去取。
南綺見他誠惶誠恐神氣,不由笑道:“沒見你年紀輕輕,說話卻這般酸溜溜的,真是可笑,你全身衣履都是我們家姑爺的,所有東西都被大姊打劫了去,還摸個什么?”
元兒一摸懷中,果然無有,方要開言,南綺道:“呆東西,你的劍和珠子都在大姊法寶囊中呢,還不去向她討將回來?”舜華接口道:“裘道友外客新來,二妹說話不可如此頑皮。”說罷,一伸手從腰間法寶囊內取出雙劍和元兒在百丈坪斬妖后所得的那粒寶珠,遞將過來。元兒接過謝了,佩好雙劍,因為玉幾光滑,恐落地上,便親手將那粒寶珠朝對面南綺遞去。南綺紅著臉用手一推。元兒見南綺玉指纖纖,又白又嫩,挨在手上,覺著柔膩涼滑,令人有說不出的一種快感,不禁心中怦地一跳。二人只管推讓,側坐的舜華、紫玲只微笑看著南綺,也不說話,南綺一眼看到舜華神氣,臉上越紅,怒對元兒道:
“你再執(zhí)意送我,我要惱了。”元兒手剛一收,紫玲忙對元兒道:“寶珠交我,二妹此時不好意思,由虞家大姊代存便了。”南綺聞言,噘著一張櫻桃小口道:“你們收你們的,與我有什么相干?”舜花也不理她,竟從紫玲手上將珠接過,藏入法囊內。
元兒劍已到手,一塊石頭落地,想起出來業(yè)已多時,便即起身告辭。紫玲道:“我此時尚不能就送師弟回去,師弟坐騎未歸,何妨暫候?”元兒道:“小弟此次誤入仙山,只因受了仙鶴紅兒捉弄,兩位師兄均不知道。恐發(fā)覺之后,尋找焦急,意欲先歸,日后得便,再行專誠來此,向二位師姊請教。聽陶師兄說,秦師姊彌塵幡能隨心所欲,頃刻千里,還望賜送回山,感謝不盡。”紫玲道:“師伯門下,除陶師弟入門沒有多年,道行尚不算深處,像紀師兄已是深參玄門妙諦,初見師弟無端失蹤,難免驚詫,只一尋那鶴不見,定能算出八九,晚歸無妨,這長春仙府,雖是異派散仙所居,乃道家有名勝地,如無仙緣,休想到此,師弟來此不易。何不隨了虞家二妹將全景游覽一番?那時我己與虞家大姊把話說完,仙禽如再不歸,定送師弟回山如何?”元兒聞言,見南綺一雙明眸正望著自己,頗有挽留之意,不禁心中一動,暗忖:“久聞秦紫玲乃峨眉門下數一數二的人物,難得在此相遇,又承她解危之德,不便違拗。”只得應了,南綺早已起立相候。
當下元兒由南綺在前引路,往峰后走去。轉過峰背一看,半峰腰上有一片不到百畝方圓的平地,靠峰建有一個大客廳,金庭玉柱,奇麗莊嚴,廳前一個大牡丹臺,繁花盛開,五色繽紛,燦如錦繡。臺旁奇石大小森列,地下滿是碧茸茸的細草,彌望平蕪,比起前山萬花競艷,又是一番境界。走向草坪盡頭,隔著四圍群山平望出去,下面云濤浩瀚,杏然無涯,極目所之,茫茫一白,心中奇怪:“地勢既是這般高峻,必然罡風凜冽,怎地到處都是微風細細,溫暖如春?”
元兒正要詢問,南綺已擇了一塊山石,邀他一同并肩坐下,說道:“你看這景致好么?”元兒笑道:“好極了,聞得峨眉山凝碧崖山景無邊,不知比起這里如何?”南綺道:“這里本是一個高峰,全經人力所成,雖比不上凝碧仙府經群仙多回布置興修,生來的洞天福地,但也是先父母百年心血慘淡經營而成呢。”元兒道:“適才云濤都在下面,窮小弟月力,不見邊際,山高必寒,怎的氣候這般溫和?難道這也是伯父母法力所致么?”
南綺笑道:“你曉得些什么?凡是高山,必然奇冷,縱有法力,豈能長使天際罡風化為淑氣?只緣此山離地已然過了三萬七千九百五十一丈,高出天外,將與靈空天域接界,受不著寒云罡釗的侵襲,所以四時氣候全是這等溫和。當初這山原是萬座雪山中的一個主峰,自地三千丈以上,不但終年寒冰積雪,云霧封鎖,亙古無人敢上;便是尋常正邪各派異人過此,也以為是一個窮陰凝閉,萬年積雪荒寒之地,不加留意。只因為先父好奇,百余年前同了先母因避仇敵侵害,打算尋一安全穩(wěn)秘所在潛修正果,行經此山,見一白皚皚孤峰刺天,忽發(fā)奇想,欲窮其源,雖有一身道法,仍然受了許多辛苦,才得攀登絕頂,百年之間,不知費了許多心力,才有今日這般光景,此地一瓦一柱,一花一草,無不是從各地仙山勝域取借移植而來,直到羽化方才停了添修。這里沒有黑夜,星光半在足下,再待一會,便可看見,那你還要驚奇呢。”
元兒聞言,才知此山之高,業(yè)已上出穹蒼,超越罡風以上。無怪乎來時由青城最高峰頂起身,那鶴還一個勁往上飛行,先時尚覺罡風勁凜,徹骨生寒,后來只顧擔驚害怕,并未覺冷,只說今日天空風小,誰知升空已逾萬丈了。
正在驚喜尋思,南綺忽又正色說道:“適才我連我修道燕息的地方都不讓你進去,連秦家姊姊一齊請在翠微亭上小坐,等你要走,我卻肯答應她們陪你游玩全山,你可知道我的用意么?”元兒自從遇見南綺,一直看她都是淺笑輕顰,天真爛漫。即是在敵對時候,縱然嬌聲叫罵,薄怒輕嗔,反而越顯嫵媚。似這樣秀目含威,冷若冰雪,正言厲色的神氣,尚是初見,知她必有緣故,不禁惶恐答道:“小弟不知,想是仙姊因小弟凡骨俗體,恐污仙山樓閣罷了。”
甫綺道:“你如今道雖未成,如論稟賦,你比我姊妹且強多呢。實告你說吧,先父母飛升時節(jié),原是地仙。超劫飛升之時,曾由靜中參悟,說我姊妹俱有塵緣未了。我們全家所習雖非左道旁門,也非玄門正宗,往好的一面說,或者能修到散仙地位,稍一不慎,便即墮落輪回。
“因秦家姊姊的母親寶相夫人與先母有極深淵源,道行法力也高出好多,只是多年不通音訊,便留了一個錦囊,內有三封遺偈,外注日月,命大姊到時前往黃山紫玲谷拜見,求她照應。誰知先父只算出一些我姊妹異日因果,不曾算出寶相夫人業(yè)已遭劫多年。
大姊到了紫玲谷,先是谷頂有仙云封鎖,不得入內。隨后聽一前輩道友說起,才知寶相夫人應劫之后,元神現(xiàn)在東海日受風雷磨煉,她兩個女兒紫玲、寒萼,已蒙玄真子接引,拜在峨眉門下。秦家姊妹得了正果,比起寶相夫人在世,以旁門法力相助還要強些。這原是可喜之事,無奈峨眉教規(guī)素嚴,仙府莊重,異派外人豈敢擅入,于是又候了多年,才與秦家姊妹在途中不期而遇,她說我姊妹性行修潔,情愿力任其難,日后遇著良機,一定設法引進峨眉門下,我和大姊當然喜出望外。
“及至拆開第二封遺偈一看,大姊和我的塵緣競是三生注定,無法避免。氣極了,我和大姊說決計大家拿定心志,始終不渝,死也不能嫁人,過沒多日,大姊便遇見了一個冤孽,與她強訂了終身之約,我正笑她心志不堅,不料今日偏偏遇見你。也是我無端多事,如果打頭不理睬你,等你坐騎飛回,由你自去,哪有這種禍事?偏生我因此山冰雪圍繞,高出天外,向無人跡,你又是騎鶴飛來,一時好強,想試試你的深淺,原無惡意,打一場解個悶兒。及至寶劍被你一傷,方始動了真氣,后越打越輸,不得已,才用真火燒你。
“正當這時,大姊與秦家姊姊忽然來到,先只拿話嚇我,說你是矮叟朱真人的第一心愛門徒,如有差池,我姊妹二人便要被他飛劍斬首,萬劫不復。等到我將你全身衣服脫換,調治火傷之后,秦家姊妹才告訴我她的來意:她竟是奉了一位前輩師伯秘命而來,說我和你情緣早已注定,在未稟明朱真人以前,先由秦家姊妹代為作主,換劍為聘。后來又看出你愛劍如命,才把那粒珠子當作聘禮。我先時很是生氣,后來細想,秦家姊妹說我姊妹雖然無罪,先父母未改行潛修以前積過甚多,因果循環(huán),如想參修正果,非應在你身上不可;否則,日后也非和先父母一般化解不可。因此想起先父母化解時,災厄重重,成敗系于一發(fā),我姊妹跪拜哭求七天七夜,淚盡繼之以血,幸而還有幾位道行高超的正教道友相助,才得脫體飛升,幸兔于難,稍差一點,便即形神消逝。至今想起前事,不寒而栗。秦姊姊人極慈厚,事情與她何干?如不為我們,何苦大老遠地趕來再三勸說?思來想去,無計可施,只好約你到這無人之處,從長計議,我姊妹二人俱有三番災劫未了。據秦家大姊說,如我不允了此塵緣,你便不會時常與我姊妹往還,日后應劫之時,縱使關心,也不在一處,未來危機無法避免。我適才見你人甚忠誠,我意欲求你成全,結一脫略形跡的至友,將來彼此扶持,無事時互相切磋砥碩,使我遂志免劫,爭這一口氣,不知你意如何?”
元兒聞言,吃驚道:“二位仙姊乃天上神仙,小弟從師未久,休說道行淺薄,不足為助;即使異日仗師門恩德,略通玄妙,可以為二位仙姊略竭綿力,濟困扶危,也是修道人的本分,怎便敢以婚姻相挾?小弟雖是濁骨凡胎,自從幼年便即一心慕道,矢志虔誠,自拜恩師,得聞要旨,益發(fā)立志奮勉,誓參上乘功果,從未想到室家上面,除卻家?guī)煵粫源讼鄰娡猓闶沁@父母之命,也決不會遵從的,至于彼此常共往還一層,自從初入仙山,便即心醉勝境,如蒙二位仙姊不棄,適才所駕仙鶴可以任意乘游,定于暇時前來拜望。倘有相須之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仙姊但放寬心便了。”
南綺聞言,大喜道:“聽你所言,足見是個至誠君子,你劍法尚未練到身劍合一地步,又是朱真人心愛弟于,騎鶴凌空,千里漫游,一旦遇上異派中人,大是不妥,如果再來,無須騎鶴涉險,我小時候最受先母鐘愛,遺留給我的寶物甚多,內中有一梯云鏈,千里如戶庭,瞬息而至,少時取來,連同用法傳授于你,此去青城不過千百里,以后如想至此,只須依法行使,頃刻之間便可相晤,還不患仇敵侵犯,豈不是好?再有你口口聲聲仙姊長,仙姊短的,聽去實是俗氣,看年紀,我比你癡長幾歲,以后我便叫你元弟,你便叫我作南姊,朋友情分還要親熱一些,你看如何?”元兒見她談吐豪爽,志行高潔,一些也無世俗兒女之態(tài),不由敬愛交加,甚是喜歡。南綺見元兒如此,甚是喜歡,隨又說道:“此間并無晝夜,只有在此久居之人能分晨夕。你來此已有兩天一夜,本想讓你看了星出才去。因此時下方正是日中時候,如俟星出,又須耽誤一夜,我因感你至情厚意,那法寶之外,想另送一樣禮物與你,這東西藏在萬丈寒冰之內,取時極為費手,我向來想到就做,還是請你先行回山,一則免去同門懸念,二則我好前去辦事。等你再來,即可相贈。也好趕在朱真人未回以前早日服用,增長道力,現(xiàn)在先隨我去取那寶物吧。”
說罷,領了元兒起身,同往前屋。
此時南綺心愿得遂,對于元兒已是毫無芥蒂,徑直往山巔樓閣之內走去。亭上紫玲見南綺與元兒并肩同行,喁喁低語,顯出十分親密神氣,笑對舜華道:“凡事自有運數,前緣決難擺脫,你看南妹,適才在林中聽我勸說時,何等固執(zhí);這時與裘師弟不過同處了片刻,竟已彼此鐘情了。”舜華道:“這個大姊也許是料錯了。二妹自幼受先母鐘愛,不但意志堅定,對于自己將來的成就尤其關心,休說室家之念從未索懷,但能求到正果,不惜受盡險阻艱難,如今已是日夕苦修,怎肯再受塵緣孽累、適才我曾見她臉上時愁時喜,滿臉心事,必是聽見姊姊說異日避劫成道均仗此人,不結婚姻之好,彼此情感不親,難望其身任其難。因兩方都要顧到,才背人與裘道友從長計議,裘道友仙根深厚,稟賦聰明,性極純厚,人又正直,必無邏想,聽舍妹一陣委婉懇求,拋去塵緣,結得密友,自無不允之理,若說就此降心相從,恐未必呢。”
紫玲道:“前緣注定,怎能擺脫?舍妹寒萼初嫁司徒平時,何嘗不有前約,舍妹人極好強,司徒道友更是循謹之士,后來被天靈子妖法困制,轉眼化為灰燼,骨消神逝。
由憐生愛,由愛生魔,終于在生死關頭之際失去真元,破了法體,雖說教祖法力無邊,將來未必便受兵解,但肉體飛升,終是無份的,我原也與司徒道友有緣,本是二女同夫,效那英皇故事,總算心尚堅定,如今家母已然免難脫劫,還未為這塵孽所累,雖說比起舍妹僥幸,但是居安思危,仍未就此放心,必其無慮,何況南妹初遇裘師弟時,已種情根,適才見她語言動作,顧盼之間,無處不是深情流露,不克自制呢。”
且不說紫玲與舜華二人在亭中談論,只說元兒隨了南綺,徑入二女修道之室,所過樓閣庭院,無一處所在不是玉柱瑤階,瓊樓翠字,華貴到了萬分,及至走人南綺起居之所一看,丹爐藥鼎,古色古香;珠簾冰案,瑩潔無比,加上溫香細細,馥郁清馨;珠光寶氣,自迷五彩,真令人有置身帝閾仙宮之感。元兒縱目觀賞,只覺應接不暇,南綺也不讓座,只令元兒略候片刻,徑自叱開一面玉壁,走了進去。元兒方驚顧問,南綺已從壁間走了出來,手中拿著兩副色如珊瑚,大有寸許見方,長約三尺的玉鏈,交給元兒一副道:“當初父母初上此山時,因為要冒著罡風霜雪,超越天險才能到達,不比你來時是由陽和之地飛出云空,當時受了無數艱險苦痛,卜居不久,為了上下方便,煉成此寶,共是陰陽兩副,先母化解以前,因我年紀大幼,道行法力不如大姊遠甚,便把所有法寶大半賜我,此寶卻是專為異日出游,遇見災難逃生之用,雖然逃時須有一定地方,不比秦家姊姊的彌塵幡,心神所注,瞬息千里,電逝釗疾,無遠弗屆,如遇急難臨身,也有許多妙處。你將此寶拿一副去,我修道室中也存一副,用時照我傳的口訣法術,將此寶擲向空中,立時化成一道朱虹,你騰身而上,無須動轉,一陰一陽氣機相感,如磁引針,無論多遠,自會將你在片時之內送到此間,你如今身劍尚未合一,有了此寶,只要想來,便即如法施為,既省遙空跋涉之勞,又免受那異派能人侵害,彼此還可常共往還,豈非三全其美?”
元兒聞言大喜,忙要下拜稱謝,南綺忙伸玉手相扶,笑道:“我們初見面時,你如肯跪我,我的寶劍也不會受傷,你也不致差點被火燒死。那時你偏執(zhí)意不肯,如今不叫你跪,你倒幾次三番要跪了,真是討厭。”元兒這時與南綺形跡無拘,情感密切,被她這一拉,青蔥柔荑,拊手如玉,只覺冰滑嫩軟。令入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快之感,再加她淺笑嫣然,瓠犀微露;盈盈秋水,容光照人,愛好已極,不覺癡了,笑望著南綺,只說不出一句話來,南綺笑推他道:“你呆想些什么,莫非提起前事,還恨我么?”元兒猛然驚覺道:“仙姊待我如此厚德,正不知怎樣報答,感激尚且不及,豈有見恨之理?”
南綺道:“哪個要甚報答?只求你口能應心,勿忘適才在后山之約,就足感盛情了。”
元兒急得發(fā)誓道:“我如食言背信,叫我……”話未說完,被南綺伸手將口捂住道:
“我信你就是,賭咒則甚?”元兒猛覺一片軟玉貼向口間,溫香透鼻,不禁心頭怦地跳了兩跳,當時只好停嘴。
南綺也收了手,讓元幾手持梯云鏈坐在云床邊沿,然后說道:“你拿的那一副是副陰的,主靜不主動,少時我再將這陽的一副換還給你,如今我先跑向遠處試給你看。”
說罷將身一縱飛出室去。元兒緊持那鏈,在室內待有半盞茶時,忽見鏈的一頭紅光焰焰,似火信一般吞吐,轉瞬工夫,焰頭冒起,倏地光華強盛,竟向門外射去,就在這一晃之間,滿室紅光騰耀,一亮一收之際,南綺已亭亭玉立,站在床前,笑對元兒道:“我飛行不快,沒跑多遠,僅只越過外山便即回來,你那陰鏈上冒起光焰,我正在那里行法,你看回來得快么?”元兒自是心喜,贊不絕口。
南綺道:“此寶一經使用,陰陽二氣交相感應,陰鏈必去迎接,連為一體。初起身和到達時雖是光華照耀,宛如朱虹,一經起身,身子便隨光華同時隱去,無相無色,外人怎能追覓形跡呢?”說罷,又細心傳了來去口訣和用法,又令元兒就在空中練習熟了,才將陽鏈交給元兒道:“此寶用法,你已學會,去時須我行法相送。且至亭內與大姊她們作別,索性我們做親密些,日后卻不讓她們料中。”
元兒自幼不喜與女子相近,自從初見南綺,便不由自主,起了愛好之心。及至打成相識,嫌隙冰消,越發(fā)水乳無猜,宛然兩好,一任甫綺耳鬢廝磨,玉手相攜,怎樣擺弄他,無不唯命是從。也并非存心和南綺親近,竟是自然而然地變了親密神態(tài)。
當下與南綺并肩攜手,同往前山亭內,紫玲見狀,固是早在意中應有的文章;舜華見了,卻甚驚異。怕當著元兒羞了南綺,俱做出毫不介意神氣,南綺卻大大方方他說道:
“我和元弟業(yè)已成了好友,此后因要時常往還,恐云路遼遠,來去不便,特將母親遺留給我的梯云鏈贈他,傳了用法,如今因要送他回去,來與二位姊姊作別,秦家姊姊想還要盤桓些時,可有甚話對他說嗎?”紫玲笑道:“你二人結為終身之友,我使命已完,哪有甚別的話說?那鶴想已飛回青城,你送他歸去吧。”南綺聽出紫玲頭兩句話中深意,也不答言,轉對元兒道:“我這就送你回山,大后日午夜下方月圓,天宇云凈。正好后山頂上一觀星流奇景,你早將功課做完,來此吃好東西,不要忘卻。”
元兒應了,便和紫玲舜華行禮作別,隨定南綺走出亭外。南綺又道:“青城我未去過,不識路途。你想必認得,你手持寶鏈升起時,須要留神看著下面景物,如果到達,照我所傳降落之法,一經施為,便化紅光落地。只要來去過兩次,就走熟了。”說完,正要行法起身。紫玲忙攔住,喚道:“二妹且慢,裘師弟乘鶴來時,事出倉猝,難免慌張,梯云鏈又系初用,不如你借了我的彌塵幡親送他去。此幡經家母畢生心血所萃,靈妙非常,行時只須我略施小技,便能準在金鞭崖上降落,就便你也認認裘師弟修道之所,來去一遭,也不過頃刻工夫,豈不省事?”甫綺聞言,歡喜道:“我正想送他,無奈道行淺薄,不能飛行絕跡,這梯云鏈須要分用,這里無人主持,又不愿麻煩大姊,如承借用寶幡,再妙不過。”
南綺說罷,向紫玲借了彌塵幡,由紫玲傳了來去之法,喊一聲:“起!”立時一幢五色彩云,擁著南綺、元兒二人,電射星流,直往青城方面飛去,千里云空,頃刻即至。
二人除因云幢飛行迅速,稍覺頭暈心跳外,并無別的不便,一會便落在金鞭崖上。南綺笑道:“這寶幡比起我的梯云鏈,真強多了。”元兒還想邀她入觀少坐片刻再走,忽聽紀、陶二人談話之聲,正由觀中出來,南綺不愿再見生人,道聲:“觀星之約不要忘了。”說罷,一展彌塵幡,云幢倏地飛起,轉眼沒入遙空,不知去向。
元兒還在呆望,猛覺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正是陶鈞,不禁臉上一紅。再看紀登也在旁邊,連忙分別見禮,正要敘說經過,紀登正色道:“你私自離山,本屬犯規(guī),你剛走不久,我便得白師伯派周淳師弟傳諭,業(yè)已盡知底細,那仙鶴紅兒,也因那日白師伯初來,見它延頸哀鳴乞憐,存心和師父取笑,暗中破了他的禁法。命它送你往長春仙府,了此一段前因。雖然你為鶴所愚,事出非常,不由本心;又有白師伯之命,許你日后與虞氏二女自在來去,但是師門恩重,教規(guī)至嚴,須知仙緣曠世難逢,千萬不可耽樂喪志,有誤道基才好。”元兒聞言,好生惶恐,拜領訓示之后,紀登也自走去。
元兒和陶鉤本是隨便慣了的,紀登一走,便過去拉了陶鉤,同在觀前山石之上坐下,將經過的情形一一說出,問陶鈞自己有什么不對之處,師父回來可要怪罪,后日觀星之約可能前往。陶鈞笑對元兒道:“昔日我曾對你說莫理紅兒,如今果然受了它的捉弄。
幸是此事早有前緣注定,咎不在你;又有白師伯為你作主,不然的話,師父縱能諒你事非出于本心,那去的所在如是一個邪魔異教的巢穴,你此時還想回來么?就拿現(xiàn)在說,師父原對你屬望甚殷,異日飛升時節(jié),欲以衣缽相傳,有了這場因果,如果身心收攝得住,不為情欲所擾,縱有牽纏,無關大體;稍不留意,一落欲網,輕則阻滯前修,重則身敗名裂。你生具仙根仙骨,本如波澄空霽,清明朗澈,平空著了這點塵滓,雖說秉賦深厚,也著實不可大意呢。”
元兒聞言,越發(fā)驚慮,低頭想了想,答道:“二位師兄所說之言,極是正理,但是此事實非小弟本懷,便是南綺,也深明大義,決不肯以塵緣而誤仙業(yè),小弟敬她也是為此,不過小弟年幼道淺,凡事終歸仔細些的好,后日已然答應她赴那觀星之約,未便失信于一女子,到時意欲請師兄與小弟同去,見面之后,朝她說明小弟苦衷,日后不再前往,以免萬一如何?”
陶鈞道:“師弟意思雖好,聽大師兄說,那虞家姊妹之母原與秦紫玲師姊的母親寶相夫人同類,平日修為,比起當年寶相夫人卻好得多,因此臨劫得免,化解飛升。所生二女,也極本分,白師伯一意主持,必有深意在內,于你也未必無益,修道人本應從諸般魔劫苦難中掙扎出來,才能成功,休說白師伯之命,不便違拗;此女一心上進,意厚情深,也未忍相負,知難畏怯,反顯克己功夫太弱;因而氣餒,也非所宜,我不過叫你平日警惕自愛,到了緊要關頭特加留意,以免誤卻上乘功果,并非勸你不與此女往還,要真是前生孽累,紫玲師姊與你也算有同門之誼,何致從中撮合呢?前輩師長中,夫婦成道的并有多人。劉樊合籍,葛鮑雙修,緣雖前定,修為還仗自己,因已種就,豈能以避面了之?而且?guī)煹艽藭r,飛劍尚未練到與身合一,不久便要提前下山積修外功,得此佳侶,大可資為臂助,可慮的并非現(xiàn)在,我不過提醒你一聲罷了。至于我,因自己資質比你不如,日后成就有限,近奉師命在山潛修,無事不能外出,虞氏二女素昭生平,怎能作那不速之客?你到時將功課做完,只管前去,聞得那里異果奇花甚多,均為塵世所無,如能帶些回來,見識見識,足感盛情了。”
元兒雖然經了這一番火災,反倒因禍得福;服用了許多仙露,并未受著傷害,還結交了這么一個美如天仙的密友,自是滿懷高興,及受紀登告誡,方在警惕,未后被陶鈞這一解說,不由又活了心,可見情之一字,其力至大,前緣一經注定,任是什么樣的英雄豪杰,也是糾結不開,日后元兒與南綺雖然成了連理,始終極力庇護,幾乎誤了上乘功果,此是后話,暫且不言。
元兒因在外耽誤了兩天功課,與陶鈞談了一陣,便去自己修道室中打坐,元兒仙根深厚,又肯奮力前進,用功時節(jié)依舊能屏除萬念,仍有自制之力。雖知功課才一做完,便想起南綺,放她不下,仿佛心里頭老似丟了一樣東西似的,情魔一起,外邪便隨以俱來,危機已動,元兒絲毫未覺,一心只盼到了后日,前赴觀星之約。
第二日做完早功,正與陶鈞在室中閑談,忽聽院中群鶴交嗚,音聲激越,陶鈞聽出有異,忙拉元兒一同縱身出去察看,仙鶴中的紅兒,倏地朝著二人長鳴了兩聲,將頭點了兩下,振翼往觀外飛去,其意仿佛要二人也跟蹤同往神氣。陶鈞越發(fā)詫異,正待隨著飛出,元兒罵道:“這孽畜和那日捉弄我神情相似,想是又要弄甚玄虛,師兄不要理它。”話還未了,猛又聽紅兒在觀外哀鳴,音轉凄楚,陶鈞一聽,喊聲:“不好!”一縱劍光,便即連身飛出,元兒也跟出一看,陶鈞業(yè)已飛在空中,正在巡視,先見四外并無異狀,再看紅幾,業(yè)已趴倒在地上,雙翼不住飛撲,只飛不起來,近前一看,周身并無絲毫傷痕。元兒便罵道:“你這孽畜,那日我差點沒被你害死,今天你又鬧什么鬼呢?”正說之間,猛見紅兒一雙鶴眼中含著兩點清淚,望著自己,似有乞憐之狀,雙翼撲勢漸緩,全身發(fā)顫,氣息奄奄,宛如待斃神氣,大是不妙。這才驚異起來,問道:
“你受了別人暗算了么?”紅兒點了點頭。
元兒還要問時,陶鈞已經飛下,先從懷中取了一粒丹藥,剛塞向紅兒口內,一道光華閃過,紀登忽從觀中飛出。一見紅兒神氣,再往上下四外一看,問陶鈞道:“妖人逃走了么?你可曾和他交手?”陶鈞道:“小弟先因鶴鳴,聽出有警,出來略遲了一步,紅兒業(yè)已先出,受了暗算,并沒有看見妖人蹤影。這廝此來必有所為,暫時雖然逃走,只恐還要再來呢。師兄這時正在祭煉那十二口蕉葉劍,怎生警覺?”紀登道:“我正對劍吐納運行,一心專注劍上,本不知觀外有警。忽見玉兒飛入丹房,先是連聲悲鳴,后來又銜我的衣角,你二人又未入室,猜是觀前出了變故,才出來觀察,妖人見你出現(xiàn),便即逃避,逃得又那般快法,必無什么真實本領,未曾交手而去,再來自在意中,紅兒所受的傷,與鐵硯峰鬼老門下所用的五陰手相類,鬼老既是派這種無能之輩前來送死,決非行刺報仇,也許又是暗盜本山仙草。這些仙鶴俱通靈性,見有妖人,便即長鳴示警。
妖人痛恨紅兒它們看破行藏,所以逃時,乘你尚未追出,下此毒手,紅兒怎比得上李英瓊師妹的神雕佛奴,當然禁受不住,妖人如此大膽可惡,待我將師父行時所傳之法施展出來,引他入網便了,裘師弟道淺,暫時不要獨自在觀前閑眺。紅兒服了師父靈丹,雖然要受兩天罪,仍可復原,并無大礙,行法之后,我還要煉那仙劍,大家一同進觀去吧。”
三人談話時,觀內群鶴已經相次飛出,元兒見紅兒受傷可憐,正要去扶,群鶴已由玉兒為首,飛向元兒身旁,各伸長喙將紅兒銜起,往觀內飛去。
三人到了觀內,紀登自往丹室行法,元兒笑對陶鈞道:“這些仙鶴雖然平時淘氣,一旦遇事,倒還急難相顧呢。”陶鈞道:“這東西個個俱有靈性,不比常鶴,只紅兒以前最愛無事惹亂子,我因上了它兩次當,恨它不過,才請準師父,將它們用法術禁制。
后來它幾番朝我長鳴哀求,我都不允代它說情,自從日前被白師伯暗中破了禁法,它將你送往長春仙府回來,接著周淳師兄傳了白師伯仙諭,才知它野性已馴,痛改前非,不似以前胡鬧了,適才它見妖人逃走,冒險跟出,想引我去追,不料卻中了一下五陰手,聽大師兄之言。”恐還有幾日罪受呢。”
元兒近前一看,紅兒神氣雖似稍好,還是周身抖戰(zhàn)不止,淚眼望著元兒,仍有乞救之狀。元兒憐問道:“看你神氣,莫非我還能救你么?”紅兒果然又將頭連點。陶鈞醒悟道:“聞得長春仙府靈藥仙草甚多,紅兒去過,必知醫(yī)治之法,只是禽言難通,你明日赴約回來時,可問虞家姊妹,必然知曉,如有,可就便帶些回來。”
元兒方在答應,忽見后觀中飛起一片金光紅霞,轉瞬之間,將全觀一齊籠罩,倏又不見。陶鈞道:“大師兄已將法術施展,妖人如敢妄進,定難逃走了。”元兒便問陶鉤道:“大師兄所煉蕉葉劍,作何用處?”陶鈞道:“那劍乃是師父異日成道時分給門人煉魔之用,已然煉了多年,這次因往峨眉赴約,才命大師兄代煉。大師兄相隨師父多年,論道行雖未盡得師父所傳,在現(xiàn)時峨眉、青城的小輩同門中,已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只緣以前有一件事違背了師父意旨,犯了教規(guī),當時幾乎將他逐出門墻。后經苦求和前輩師長說情,還算師父特開宏恩,寬恕了他,可本門衣缽已不堪承受了。休看師父平時性情和易,不拘禮教,可是一犯教規(guī),處罰卻異常之嚴,現(xiàn)在正打算異日飛升,將本門道統(tǒng)付托給你,像我自知根基大薄,還在努力虔修,希冀萬一;你生具如此異稟,如果功虧一貫,豈非太已可惜、所以我再三勸你,也是為此,大師兄說你如無虞家女子相助,異日阻難更多;有她幫助目前得力不少,可是日后又有許多障礙。此事利害相乘,全仗你自己相機應付,心有主宰便了,本山業(yè)已行法封鎖,妖人伺側,你不出觀,不會受他暗算,明日走時,我親自送你動身。你那梯云鏈,只一使用,疾如流星,中途也無法侵害,到了長春仙府赴約之后,急速歸來,休要錯過每日功課,那怕每日一往,好在來去迅速,也不妨事。”
元兒道:“小弟近日時生恐懼,年幼道淺,惟恐誤蹈危機,還望師兄隨時提醒才好。”陶鈞道:“這個自然,我二人說話這么久,怎么妖人全無動靜?他既為盜草而來,難道就此罷休么?”說罷,又略談了一會,直到做晚課時,也無什么朕兆,紀登有事在身,并未出來。二人俱猜妖人知難而退,并不在意,各自回屋用功。
到了第三日,元兒做完晚課,去向紀登請命,往長春府赴約。同陶鉤到了紀登丹房外面,見房門緊閉,門上貼著一張字條。大意說自己一心煉劍,不能外出。妖人未入羅網,必然還在左近窺伺。等劍煉成,方能出觀搜查。吩咐元兒去時,務要小心等語。二人正看之間,忽聽室中-琮鏗鏘,聲如鳴玉。陶鈞喜道:“師兄的十二口蕉葉劍,不久就快煉成了。天已不早,莫要負了人家之約,我送你出觀去吧。”元兒道:“師兄說妖人還在觀外左近窺伺,何不在這院中動身,出觀則甚?豈不給妖人看明出入之路么?”
陶鈞道:“師父仙法異常神妙,這時全觀業(yè)已封鎖,除大師兄外,只我還能出入。你那梯云鏈不到觀外,怎能行使?我們正愁魚兒不肯上鉤,如能引他進來,再好不過,怕他何來?你此番前去,醫(yī)鶴之事不要忘卻。”元兒應了。
二人走過鶴柵時,月光底下看見群鶴正圍住紅兒,見二人走來,俱都延頸哀鳴。紅兒狀雖稍好,依舊渾身抖戰(zhàn)不休。元兒笑道:“你忍一會吧,我給你討藥去了。”當下隨了陶鈞行去,開了正面封鎖,同出觀外。元兒便向陶鈞作別,訂了歸時。取出梯云鏈,照南綺所傳用法施為,腳一頓處,一片紅光直往萬花山長春仙府飛去。
這時天凈無云,月明如水。左近大小峰巒更靜蕩蕩地矗立在月光之下,映藍凝紫,分外幽清,陶鈞細查妖人蹤跡,并無動靜,只有元兒起身時節(jié),滿天紅霞閃過。暗想:
“旁門法寶,終是駁而不純。”也未在意,徑自回轉觀中,仍將全觀封鎖。等到次早辰已之交,再行到觀外去,迎候元兒。不提。
且說元兒行法之后,只覺紅光一閃,身便騰空飛起,回顧茫茫,什么都無聞無見,好似被一種力量擁著,飛駛極速。約有半個時辰光景,紅光又是一亮,腳便踏了實地。
剛覺出有些頭暈,忽聽一個少女嬌笑道:“怎挨到此時才來?真把人都等急了。”元兒定神一看,正是日前初遇南綺的山麓,南綺穿著一身仙女打扮的裝束,云鬟低亞,鉛華不施,霞據紫裳,冰肌掩映,嫣然淺笑,似喜還嗔,越顯得儀態(tài)萬方,比起初見時還增幾許美妙。
元兒喊了一聲:“南綺!”方要敘禮,南綺已伸素手相攙道:“你來不巧,秦家姊姊已于今早因事趕往莽蒼山重牛嶺,連大姊也跟了同去,只剩下我一人看家。特為你來,我已忙了一日,不想等到這般時候。我先還有氣,當你不來呢。”元兒笑道:“前約已訂,哪能不來?只因今日功課略有進境,坐功時候較久,故此來遲,還望南綺不要見怪。”南綺道:“用功正經,怎能怪你?秦家大姊走時,還說你不久劍法練成,便要下山積修外功,到時須我相助同行,常在一處。以后便借你這一點因緣,可入正教門下。
可見來日方長,相聚正多。只是我素常慣于性急,又是一人寂寞,盼你早來罷了。現(xiàn)在離觀星還早,你將梯云鏈收起,我們一同步行上去吧。”二人一路說笑,穿花披葉,往長春仙府走去。
到了谷口,南綺收了白云,引元兒人內,重用法寶將谷口封鎖。同上中峰,走過峰腰亭側。南綺笑道:“我和你如今成了自家入,不請在那里坐了。那日你只到后山,別處都還未去。姊姊修道的地方深藏峰腹,是個奇景,外人從未去過。恰好今日她不在家,請你先去開開眼如何?”元兒一見南綺,說不出的心喜,任她領向游行,反倒沒有話說,只把頭點了點。說時,正走向一面崖壁。那壁溫潤如玉,比鏡還平,中心四外俱有一道丈許長的細線,微露門戶痕跡。南綺將手輕推了一下,隱聞一陣鳴王之聲,門便開啟,現(xiàn)出一座極似人工鑿成的洞穴。里面甚是寬大,四壁通明,靜無纖塵。
入門兩丈遠近,有一座碧玉牌坊,橫寫著“靈空別府”四個朱文篆字。除當中寬約丈許,長有三丈的一條直路,地面石色和外壁相似外,兩旁俱是形如方形的花田。田中并無泥土,卻是翠綠色的。每方花田,大僅數尺,俱種著一種從未見過的奇花。大的約有尺許周圍,小的僅有酒杯般大。花的顏色不下數十百種,朵朵挺生,亭亭靜植。加上朱黃金葉,越顯光華瀲滟,彩氣繽紛。
元兒見花田之中并無寸土,花根卻似和花田長成一片,不禁驚奇。南綺笑道:“你這呆子,還是仙人的高徒呢,連這花都不認得。這座峰腹乃是一塊萬年美玉,先父母在時,用大法力,就著原來形勢開辟,掘成了一座瑤宮仙府。這花便是玉的精英所結,道家所謂天府琪花,便是指此。因為它萬載長青,全山花木四時不調,所以這里叫作長春仙府。其中最大的花朵,少說也開有千年以上呢。今日要往后山觀星,這花你既喜愛,可惜采時不易,現(xiàn)時沒工夫在此留連,改日你來,再愉愉采一朵送你吧。”
說時,已快走到盡頭,前面腳底忽然現(xiàn)出一個寬約畝許的地洞,數十級白玉臺階直達洞底,隱隱望見下面光華閃耀。元兒隨了南綺下去一看,洞底比上面還要寬大得多。
到處都是五色晶壁,隔成了十多個大小玉室。室內外陳設用具,無不華美奇麗,人世間習見的珍物也不在少。當中一室,室頂嵌著一個玉球,光華四射,到處通明,照眼生輝。
南綺先領元兒游遍各室,最后領入舜華修道之所。只見丹爐藥灶,冰案云床,俱與峰上南綺所居之室相似。只室當中丹爐前面,設著一個極大玉坪,為別處所無。南綺指著那玉坪道:“這坪下面便是火眼,全仗這塊玉母蓋住,移動不得;如一移動,全洞都毀了。”接著又把許多煉就的奇珍異寶,取出與元兒觀賞,詳說運用之法。元兒看一件,愛一件,直如到了山陰道上,大有應接不暇之勢。
二人在洞底談笑觀賞了一陣,南綺算計時已不早,才帶了元兒前往后山觀星。玉桌上早堆滿了許多奇珍異果,美酒佳肴,二人且談且飲,靜俟星出。元兒猛想起仙鶴紅兒受傷之事,便問南綺道:“那日引我來的那只仙鶴,昨日為五陰手所傷,服了師父靈丹,雖然保得生命,至今尚未痊愈。那鶴深通靈性,長鳴示意,陶師兄說那鶴曾來此地,這里有它的同類,必知有甚仙草丹藥,可以救它脫難。命我向南姊要些,并將仙果帶些回去,還忘了說呢。”
南綺道:“聽大姊說,當初先父母開辟仙府,不惜多年辛苦,曾往普天下名山勝域,采了許多奇花異果,移植此間。加上本山地靈氣旺,名產又多,據說十有八九俱合修道人煉丹之用。大概除了峨眉凝碧崖外,天下名山所產的靈藥仙草,哪里也沒有這里生得又多又好。只借先父母化解時,因為自己出身旁門,連經劫難不說,最后道成之日還恐身遭不測,功敗垂成,怕我姊妹重蹈覆轍,不愿再行貽誤,因此在臨升之日,將日夕鍛煉最得意的一部道書和修行日錄,一齊用三昧真火化去。彼時先母想起那日錄上除記著平生善惡和一切奇門法術外,還有本山許多靈藥仙草的來歷用處,俱都載在上面,不傳給我們,日后怎知得曉?但是書和日錄全被真火燒化,當時又因忙于御劫飛升,想再口傳,已傳不了許多。僅由先母略說幾句最寶貴最難得的靈物,時辰業(yè)已到來。適才你所見的長春花,便是其中之一。先父說我們如不因先天這點惡根迷卻本性,胡作非為,日后必成正果,做父母的,正不必為此操這一時之心。先母也就沒有往下再說。所以本山許多靈藥仙草,我姊妹二人有好多不知來歷用處。
“只知有一種可做左道旁門用來迷人的媚藥,叫三陽含陰草的,其毒無比。先父在日,屢次要將它除盡根株。先母因為此草已然絕種,只本山火穴陽毒之氣尚盛,才生了這么一些,那花又極好看,再三攔阻,留此異卉,以顯造物之奇。好在用途壞處,卻曾告誡過我姊妹,也不怕將來誤用。別的花都是常開,獨這花每月朔日子時才開那么一個時辰。謝時一入土便不見蹤影。再有半月,你便可以看到了。
“至于可以起死回生,解毒去邪的,我只知道有一種朱果,乃是先父從莽蒼山玉靈巖移植來的。此果也是靈玉精英所生,因為玉靈巖有一塊萬年溫玉,才產此寶。現(xiàn)時那塊溫玉已為峨眉門下女弟子三英二云中的李英瓊、周輕云在倒翻玉靈巖,紫郢、青索雙劍合壁同斬妖尸谷辰時奪回山去,朱果產處便絕了種。不知凝碧仙府還有沒有。這里原有兩株,也只一株存活。只惜不是原生之地,果結無多,現(xiàn)在僅有六七個。是大姊在采時分給我,沒舍得吃完,仍留存在枝頭上面。你回時,帶四個去:一個救仙鶴,一個給你,那兩個送你那兩個師兄便了。”
元兒原聽陶鈞說起過李英瓊得道時巧服朱果之事,一聽南綺之言,好不心喜。正在稱謝,忽聽南綺道:“星群現(xiàn)了,還不快看!”元兒忙看上面碧空,仍是一無纖塵。先是東方遙空沉沉一碧中,隱隱有光華閃動。俄頃之間,逐漸由少而多,現(xiàn)出許多大小星光,漸漸彌漫開來。猛覺眼前一亮,再一抬頭,四外天空都是。星的形式顏色俱不一樣,并不似下方所見。正圓的絕少,帶角的最多。也有尖的,也有方的,也有長圓形的,也有像長方塊的,也有奇長帶尾的,也有扁的。奇形怪狀,茫彩橫天,寒光凜凜,百色皆備。大的長有數十丈,最小的也如盆碗大小。
最有趣的是,每一顆主星之側,必有幾個客星,四周俱是成千累萬的星群密布,滿天繁星,看去不知多少萬萬那般密法。只要定睛細看,卻又是高低錯落,間隔分明。有動的,有靜的。每一主星之外,那些小星俱不似主星老實,行動甚快,像萬蜂進巢一般,繞著主星上下飛動,異常迅疾。偶然兩顆小星飛轉太快,避讓不開,便似金玉相撞,立時光華分散,帶著流光箭芒和破空之聲,直往下方墜去,星數既多,東也撞破幾個,西也撞破幾個,最多時直似銀雨流天,美觀已極。
當中另有一條星群,并無主星,其長經天,盡是一些酒杯大的小星,又多又密,有短有長,紛紛亂閃,電馳釗轉。時常整十整百,一群一群地下落,如同正月里放的花炮一般。落只管落得那般多法,那條星群卻不見減少,更是好看無比。
元兒滿心想看那天河所在,卻是沒有,便問南綺。南綺笑道:“呆子,哪有什么牛郎織女?下方所見的那道號稱銀河的白氣,就是這條長的星群啊。”說時,正值數十個斗大流星,從斜刺里往二人坐處飛來,掠山而過,看去甚低。元兒以為伸手可摸,忙把寶劍拔出,站起身來便想去撩。誰知劍剛拔出,縱身一躍十余丈,那星已從頭上飛過,撩了一個空。
南綺笑不可抑道:“你這呆子,都快成人了,還和我小時候一樣,想捉個星兒回家,當燈點著玩呢。你看那星都夠得到么?告訴你說,這些星最低的,也離你有數千萬丈,那些破碎的隕星落在地上,最小的也怕沒有幾十萬斤,你惹得起么?適才那幾十個星,你如挨得著時,這山都被它撞成粉碎了,你還在生著一雙慧眼呢,連多少高低遠近都看不出。這里雖說高出云空,與天接界,但是要和這些星比遠近,最近的也有萬里,內中那幾粒小的主星,相隔更遠,俱和下方一般,另有天地,也有山川人物,只是生相氣候不同罷了。如想去時,就算你現(xiàn)在己能身劍合一,從這里起身,駕了飛劍遁光趕去,也得走上二三百年才走到呢。”
元兒道:“聽南姊之言,令人頓開茅塞。我也不是看不出高下,只因我這兩口劍俱是仙家至寶,現(xiàn)在雖還沒煉到出神入化,運用由心,相隔百十丈遠近的東西,亦能應手而得。起初見那星從遠處飛來,以為相差不過百余丈,一時好奇,想撩一下試試,不想卻這般高法。”
南綺道:“聽秦家姊姊說,你在未上金鞭崖拜師以前,誤眼仙草,變成了一雙慧眼,已能透視云霧,目力本異尋常。我不過和你取笑罷了。大姊隨秦家姐姐這次一出門,須有好些時才得回來,我不愿到青城山去找你。以前所用一名婢女,現(xiàn)在奉了白水法師之命,隨她丈夫去辦一件事。只剩我一人在家,每日做一點功課,又都是旁門道法,甚是悶氣。好在你有了我的梯云鏈,來去方便。天天來,怕師兄們見怪,最好隔日來一回好哩。”元兒道:“陶師兄說,小弟再有三四月工夫,便可煉到身劍合一地步。那時師父必有法渝,命我下山行道,說不定南姐便和我同時下山,常在一起,那時聚首豈不長些?
這次一回山,我更要加功勤習,以便早日將劍煉成。隔日來此,恐怕分了心,耽誤功課。
還是等煉成之后,再時常聚首的好。”南綺嗔道:“你只重劍不重人,我不和你好了。”
元兒慌道:“我并非只重劍不重人,我只是向遠久處著想罷了。你也常說歸入正教,須由我身上而起。既是永久伴侶,圖這暫時則甚?南姊一人在山中寂寞,我回去和師兄說明,也不限定隔日一來,只要功課做完,一有空便來如何?”南綺聞言,方始轉了喜容。
二人只管談笑,不覺斗轉參橫,天空星群逐漸減少,也看不出是怎么隱去的。元兒好生奇怪,便問南綺是何原故。南綺道:“呆子,這地也是一個星,依照一定方向行去,不過我們不覺得罷了。這時下方想已將近天明,群星都朝原來方向行去。并非星群來去無蹤,乃是我們這所在漸漸走向反的一面,與它背道而馳,怎能看見呢?你沒見那道最長的星群,你們叫作天河的,已離我們更遠了么?”元兒暗運目光,定睛往天空中注視,果然有許多星群漸漸與山頭相隔越遠,相次隱去。默揣天地運行之道,若有所悟,不由出起神來。
待了一會,南綺笑道:“星都快隱完了,喜歡看,下次月圓時再來。且到我房中去,將你那青城派的人門口訣傳給我吧。”元兒卻未料到南綺有此請求,不禁吃了一驚:師門心法,不奉師命,怎好私相授受,欲待不允,一則南綺情深義重,說不出口;二則自己聽從慣了的,見她睜著一雙妙目看著自己,等待回話,露出滿臉渴望神氣,又不忍加以堅拒。想了想,只得借詞推托道:“小弟年幼,人門日淺,所學僅是初步功夫。南姊得道多年,學它何用?且等師父回山,定給南姊引進,傳授仙法,何必急在這一時呢?”
南綺聞言,冷笑道:“你哄哪個?當我是三歲孩子嗎?誰不知道峨眉、青城兩家異派同源,最要緊的便是初步功夫。只要根基扎得穩(wěn)固,再傳了師門心法,以后自己苦志潛修,不必有人從旁指點,一樣能煉到出入青冥,飛行絕跡地步。你適才也說,再有數月,便能煉到身劍合一。陶師兄并說下山積修外功時節(jié),還要我同行相助。此時不肯傳我,到時怎生同去?明明看我不起,沒有真情實意,不肯以秘法相傳,說這些支吾之言則甚?那日你重劍不重人,一柄寶劍都不肯暫留在此,因你需它朝夕修煉,情還可恕。
這入門口訣傳了我,于我有益,于你無損,也是這等吝借,真叫人寒心透了。我原因先父母遺命,誠恐異日誤人歧途,除幾件防身法寶和一些養(yǎng)靜修身的功夫外,所有旁門左道的坐功法術全都不學。滿想機緣一到,立時歸入正教門下,尋求仙業(yè)。自從日前見了你,覺著你不但根行深厚,人更正直誠篤,又能屏卻俗緣,全我心志,當時高興已極。
雖是假夫妻,倒比真的還要情深義重。自喜前途明但,終身有托,卻不料你竟這般情薄,真令人寒心透了。”
元兒見南綺說時嬌嗔滿面,眼睛紅潤,大有傷心欲位之勢,不禁著起慌來,忙接口道:“南姊千萬不要生氣,小弟還有話講。”一言未了,南綺已是含怒站起身來,說了一聲:“誰還再信你的鬼話?”徑往前山走去。元兒連忙跟在后面,口中不住央告。直跟到那日南綺起坐室中,南綺自向云床上坐定,玉頰霞生,低著云鬢,目望旁處,一理也不理元兒。
元兒好生過意不去,怎么勸解也是無效。最后想了想,萬般無奈,只得說道:“小弟并非薄情寡義,實因家?guī)熃桃?guī)至嚴,師門心法不敢私相授受。南姊說我重劍不重人,我也無從分辯。好在這鑄雪、聚螢兩口仙劍并非家?guī)焸魇冢匀肭喑且詠恚蛩銓⑦@兩口劍煉到同一功用。既是南姊這般說法,小弟拼著師父責罵一頓,將此劍贈送于南姊一口,以贖前蔥,且明心跡如何?”南綺仍微慍道:“你愿將劍送我,讓我消氣,也好。
那么你便拿來,看你舍得么?”元兒見她漸有喜意,高興道:“實不瞞甫姊,此時除教小弟去犯師父教規(guī)外,漫說是一口劍,為了南姊,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說著,一道銀虹閃處,一口鑄雪劍業(yè)已出匣,雙手捧遞過去。
南綺接過,仔細看了看,贊道:“果然是件仙家至寶,無怪你把它那般珍奇。有此一著,足可看出你對我的情意。雙劍聯(lián)壁,豈可失群?劍仍還你。既說為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還是傳我人門口訣吧。”元兒又慌道:“南姊怎這般固執(zhí)?小弟對南姊情逾骨肉,日后受點罪責,原無什么。不過師門難違,師父性情特異,萬一與授同科,豈不反倒害了南姊?”南綺見元兒急得滿頭是汗,不禁失聲笑道:“我試著你玩的。你看這是什么?”說著,早從懷中取出一封柬貼,遞與元兒。
元兒接過一看,乃是紫玲所留。大意是說:二人婚姻,已與追云叟白師伯和朱師伯說了。朱師伯起初原無允意,后來又經峨眉掌教乾坤正氣妙一真人再三向朱師伯說:一則前緣注定,不可強違:二則是異日有許多要事,均須元兒夫婦身任其難。朱師伯如允此一段姻緣,將來元兒身應三劫之時,定親自趕往,助他夫婦脫難。朱師泊起初原因想到異日道成飛升,元兒道淺,難御災劫,故意托詞不允,經妙一真人一語道破,便也沒有話說。當下由白師伯派自己至長春仙府傳諭,就便考察虞氏二女性行,便宜行事。自己那日到了萬花山,代二人解圍之后,細察虞家姊妹雖在旁門,俱都根基深厚,品端行潔,甚是高興。因知南綺父母遺留法寶雖多,本身道行尚淺,元兒不久劍一煉成,朱師伯便會飛劍傳書,命他下山積修外功,南綺到時必須同去,如不能和元兒一樣駕著飛劍遁光飛行,豈非不便?特此留書給二人,命元兒傳授甫綺坐功口訣。南綺平時坐功已有根底,稍一改正,勤加修煉,便可與元兒并駕齊驅,僅止所用之劍稍弱而已。雖然朱師伯在凝碧仙府煉寶事忙,不曾親命,有了白師伯和妙一真人法偷,也是一樣,只管傳授無妨。
元兒看完,料知無有差錯,不由心花大放,喜道:“既有此柬,南姊不早取出給我看,卻教小弟作難了好一會。”甫綺笑道,“不是這樣,我怎能試出你的心跡?師門心法,不可妄傳外人,我豈不知?氣的只是你說假話罷了。”元兒因時已不早,還要趕回山去做早課,便催南綺早些學習。南綺笑道:“你總是忙,你此時教完了我回去,反正也趕不上,何如傳了我,就在這里一同做完早課,到了午后再行回去,豈不大家都好?
我已承秦姊姊指點過了,不過峨眉、青城派坐功微有不同之處,你只要和我一說,就明白了。”元兒原也不舍回去,因恐過時受紀登數說,不好意思。見南綺堅不放行,心想有秦紫玲書信為憑,便也不再言語。將自己所學一一傳給南綺之后,隨著一同用起功來。
二人做完早課,天才近午。南綺又領了他到處游玩,直到未申之交,二人均覺不便再留,才殷勤訂了后會。由南綺采五個朱果,先逼著元兒吃了兩個,將余下三個塞入元兒懷內,又將紫玲的信與他帶好。然后施展梯云鏈,送他上路。
元兒飛抵青城,見腳下紅光盡在金鞭崖上回翔沖突,卻似凍蠅鉆窗紙一般飛不進去。
正在驚疑,忽然一道光華閃過,腳底紅光斂處,人已落在觀中。陶鈞正站面前,笑道:
“你怎到了這時候才來?我從早上便在觀外去等你,直到正午,紀師兄因飛劍將成,用千里傳聲,喚我進去相助。我知觀已封鎖,你如來時仍用梯云鏈,必難降落,我又不能分身。正在著急,紀師兄爐火純青,功行將要圓滿。我正要出去,便見你在觀頂盤旋。
幸而此寶另有人在遠處施展,不能由你心意;否則你如道力稍高,定然任意降落,一中師父仙法埋伏,輕則被擒,重則受傷,豈非冤枉?”
元兒便將前事說了。又問紀登提過自己沒有,自己過時不歸,可曾知道。陶鈞笑道:
“你還當我不說,他便不知道么?你適才剛一走,我便接了師父的飛劍傳書,說起你與虞南綺訂婚之事。命紀師兄將那十二口飛劍煉成之后,每隔三日,傳你一回劍法。不特準你婚事,并令你隨時將紀師兄所傳轉授南綺。此后由你自在來往,三四月后,即可下山積修外功。除紀師兄一人在山中留守外,連我也要下山,不過去的方向不同罷了。”
元兒聞言,益發(fā)喜出望外,便和陶鈞去見紀登。
進了丹房一看,紀登正坐在一座丹爐前面,兩眼望著爐內,一瞬也不瞬。爐中的火苗已現(xiàn)純青,不時涌起一朵朵蓮花,由少而多。約有半個時辰過去,十二朵青蓮隨十二道火焰一齊升起,俱有三尺多高下,低昂如一,亭亭靜植,動也不動。同時爐中便起了金玉交鳴之聲,——琮琮響個不住。又有頓飯光景,紀登猛地睜開寒光炯炯的雙目,口一張,一道白氣噴向爐中。只——連聲,爐中青蓮光焰斂處,十二口明如電、潔如雪的短劍,整整插在那里,劍鋒俱都出匣,約有寸許,紀登先下位,向著丹爐叩拜了一陣,將劍取在手上。一一仔細看過還匣,收入一個鐵匣以內,用咒封固。封了丹爐。然后與二人相見。
紀登問陶鈞道:“適才飛劍傳書之事,給裘師弟說了么?”陶鈞答道:“說了。”
紀登便對元兒道:“我入門五十年,師父才準我下山積修外功。你到此還沒多少時日,三四月后便奉命下山。固是師父見你根賦特厚,降此殊恩,一半也因為你有虞南綺相助之故。否則師父自成道以來,從未受過挫折,門下后輩出去也沒給本門丟過大臉,你道行尚淺,豈有如此容易受命?自明日起,我便傳你身劍合一之法。仗著你那兩口劍俱是仙家奇珍,你又如此穎悟用功,兩月工夫,便可練成。下山之后,虞南綺的法寶甚多,尋常異派,當非敵手,在此期中,我每傳授你一次,你學會以后,便去教給南綺,以便分頭用功。不過你二人年紀大輕,閱歷更是沒有,日后下山,遇事固須審慎;如遇異派敵人,更要度德量力,以免做錯吃虧,給師門丟臉。我連日勤于煉劍,將全觀封鎖,沒顧得查看那日妖人蹤跡。據我觀察,那妖人法力甚淺。既敢來此,必然奉了師命,不是為了本山仙草,便是另有所圖,仍須防他再來才是。曾聞陶師弟說,你以前有一結義弟兄,那日鬼老派了兩個門下來此盜草,內中有一生魂,被他遁去。此時你正站在崖前,看去似他,想來此人必已投入鬼老門下。異日無心相遇,務要留神。鬼老門中,有許多極惡毒的妖法,一個驟不及防,吃他暗算,悔之晚矣!”
元兒躬身應了。因為適才紀登正在一心注視寶劍,不敢插話,見紀登諸事已畢,才將懷中朱果取出獻上。陶鈞笑道:“聞得長春仙府奇花異果甚多,怎么我開一次口,才帶這么一點來?我們這位將來的師弟妹,也太吝嗇了。”元兒聞言,暗悔觀星時節(jié),石桌上異果甚多,怎忘了帶些回來?正覺不好意思,紀登道:“你怎貪心不足?這朱果產自玉靈巖,自從李英瓊、周輕云劍斬妖尸,已然絕種,我還不知長春仙府也植得有。此果服了,不但返老還童,還可生靈益智,增長道力,功效并不在千年首烏之下。這是多大人情,怎的看輕了它?你我各服一個,還剩一個,想是元弟的,怎不在生源之所當時摘服,卻帶了回來同服則甚?”元兒道:“小弟已然吃了兩個,這一個是救紅兒的,因為要先見師兄,還沒顧得給呢。”陶鉤笑道:“這個不用再操心,紅兒連服師父靈丹,今午走過鶴柵去看,已然痊愈,只神態(tài)還有些委頓,日內定可復原。還是你吃了吧。”
紀登道:“既允了它,豈可失信?此果如給有靈性的異類服了,比人還見功效。裘師弟此番奇緣,多仗紅兒,仍然給它,以酬勞苦吧。”元兒領命,便同陶鈞到前院鶴柵,去尋紅兒,與它吃那朱果。
那紅兒原與雪兒相依相偎在一起,見元幾手持朱果走來,便舍了雪兒,一聲長鳴,振翼飛起,迎上前來。元兒手中朱果一拋,被它一口銜住飛開。雪兒見紅兒得了朱果,也飛鳴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