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蜂夾道在京城一處比較偏僻的地方, 胤禎帶著我進入一條深深的胡同,胡同最深處即是幽禁著十三阿哥的地方。
一到門口就見有侍衛看守著,看到胤禎便連忙行禮, 胤禎只是淡淡的應了, 便讓他們起身, 又吩咐了幾句其他的。
“我就把你帶到這里, 你自己進去吧, 還是快些出來。”胤禎對我囑咐道。
“好。”我應了一聲,就向門前走去,只是站在這已有了些年月的門前, 我突然有些踟躕不前。
松了松握緊的拳頭,深吸一口氣, 慢慢推開了這扇緊閉的大門。
門一開, 伴隨著“吱呀”的聲音, 可見其年代久遠,一踏進門內, 更見此處的破敗不堪,矮矮的墻已是灰白色,院中也是狼藉一片。
又走了一段,我來到了正屋前,顫抖著手將緊閉的房門推開。
房內光線昏暗, 根本看不清房中的事物, 迎面而來的還有一種難聞的味道。我收斂心神, 向屋里走去, 終于在里屋的角落里發現了靠坐在墻邊的十三阿哥。
眼神空洞, 頭發凌亂,臉上不復之前的神采, 看著我進來也并未有太大反應。
我徑直坐到他身邊,直直地看了他良久,卻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感覺氣氛越發壓抑。
十三阿哥感慨道:“雨霏,沒想到我現在這樣,你還來看我。”
我急迫的看著他,看進他落寞的黑瞳中,“到底是發生了什么,為何皇阿瑪會將你幽禁在此處?”
十三阿哥慘淡一笑,又長嘆了一口氣,“雨霏,有些事你無需知道。這次的事情就連皇阿瑪都將其隱瞞了下來,你又何必執著呢?”
我無奈道:“你不想說就罷了,可我是真的擔心你。”我又環視了一下房間,除了一張破敗的大床,就沒什么其他的東西了,“這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雨霏,我現在想起當日我們在熱河的事,真是后悔的很,我從一開始就不應當與你成為朋友。”
這話說的奇怪,我越發不解,“十三哥,你怎么說出這種話?我一直將你看做知己,想必你也是,為何要說這種傷人傷己的話呢?”
“雨霏。”十三阿哥終于正眼看著我,“就是把你當知己,才覺得你不應該嫁入皇家,也不該和我有什么交集。”
十三阿哥這些話越發的勾起了我的好奇,“到底發生了什么?”
十三阿哥思慮了良久,才回道:“三哥舉報大哥的事后,皇阿瑪就派人到大哥府里一番搜查,發現了我與大哥合謀害太子的信件。”
我怔了一下,卻覺得這事實在有些不對,十三阿哥何時和大阿哥要好了?
我呢喃道:“那是你做的嗎?”
十三阿哥諷刺的笑了起來,反問我道:“你覺得呢?”
我的思緒漸漸清楚,卻又被自己大膽的想法嚇住了,身子也開始有些輕顫,就連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
“是,是胤禎嗎?”開口的話顫抖的不行。記得胤禎曾說過,十三阿哥從小跟著四阿哥習字,而他一直很羨慕,便偷偷地拿了四阿哥的字來學,所以要說這事如果不是十三阿哥做的,那能模仿陷害的只能是胤禎了,而且我不會忘記自去塞外開始,胤禎似乎與大阿哥的關系好得很。
“是我自己做的或是別人做的都不重要,這次事情一被發現,皇阿瑪就壓了下來,未曾告訴別人,馬上就將我叫了過去。由此可見,其實皇阿瑪從一開始就未相信,而我被幽禁并非是因為這一件事。”
“那是什么?”
十三阿哥半闔雙目,回道:“那日皇阿瑪將我叫到宮中,并未提我與大阿哥合謀的事,只問我是不是想要儲君的位子。”
我想我大概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卻還是問道:“那你是怎么答的?”
十三阿哥并未直接回答我的話,只道:“大哥一直突出是因為早年的軍功還有權傾朝野的明珠做后臺,二哥自是不必說,而皇阿瑪自幼就寵我。其實我一直是有些不明白皇阿瑪對我的重用的,現在我全懂了。”十三阿哥猛然張開了雙目,灼灼的望著前方,“一切不過是帝王之術罷了,一直以來和二哥抗衡的就是大哥,大哥身后有明珠,二哥身后是索額圖,皇阿瑪需要再找一個人出來平衡這一切,所以我就被推了出來。”
突然想起幾年前太子曾說過的話,或許在康熙眼中,他們這些阿哥都比不上江山社稷,所以表面的恩寵未必是真,厭惡也未必是真的厭惡。而現在太子和大阿哥相繼落馬,十三阿哥就成了棄子,再無存在的必要。
“那你當時是說的你想要嗎?”
十三阿哥目光炯炯的看著我,笑道:“還記得在熱河時,我曾說過的話嗎?每當看到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人們,我就希望自己可以是一個真正翻云覆雨的人物,心中的想法也越來越多,而這些想法想要實現則是必須坐上那個位子。所以當皇阿瑪問我時,我竟毫不猶豫的就答了想要。”說著又斂了目光,嘆了口氣,“這段時間,我想清了很多事,說到底,我還是高估了皇阿瑪對我的寵愛,他可以放任我去做很多事,只要我一直聽他的話就好,但一旦我有了覬覦儲位的心思,他就容不下我了。”
我也跟著無奈的笑了起來,“都以為生在皇家是多么有幸的事,卻又有幾人知道背后的種種。”我看向十三阿哥,還是有些不死心,“十三哥,那些信件是胤禎做的嗎?”
十三阿哥溫和的笑了起來,剎那間冰雪遇到暖陽,一下就消融了,他像是又回到了曾經躊躇滿志的大清十三阿哥,“雨霏,這件事究竟是不是十四弟做的真的不重要,不管有沒有這件事,我都不會有好下場,只不過這些信件提醒了皇阿瑪,將我的淪落也提前了。”
我點了點頭,可是怎么能是胤禎呢?若是大阿哥、太子,我都還可以一直自欺欺人,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可現在變成了我一直視為知己的十三阿哥,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雨霏,其實張明德是我們的人。”
十三阿哥突然說出的話,又引得我一陣驚疑,不可置信的問道:“就算是你們的人,張明德也不可能會愿意為此賠上一條命啊?”
十三阿哥搖了搖頭,似在感嘆我的單純,“張明德是個江湖術士,早些年差點被人殺害,恰巧被四哥救了,自此便成了愿為四哥赴死的人。只是這次張明德被皇阿瑪處以極刑,我們一開始確實沒有想到。”
“可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啊?”
“雨霏,我時常覺得你過于聰明,可以看清一切,但有時又像是在故意裝糊涂,明明知道,卻假裝不知道,這樣必是自苦。張明德的事就算八哥們一開始不知道,現在想必已是清楚得很。一開始我不想你知道這些事,但見你也已猜到幾分,我就全部說了。我只想你明白,我們沒有誰是干凈的,你不必為了這些事執著。”
我怔怔的看著十三阿哥,沒有誰是干凈的?那你們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你不必為我擔心,想必皇阿瑪也關不了我多久。如果你真想幫我什么,就幫我多去看看雅柔吧,她一直沒什么朋友,唯一談得來的溫恪也已經離開了。”
我點了點頭,輕輕的“嗯”了一聲。
十三阿哥嘆道:“回去不要為了我與十四弟鬧別扭,我希望你就這樣生活下去,不要管我們之間的事,有很多事都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樣,還有太多的爭斗是你看不見的。”
我看著如今頹唐的十三阿哥,既為他們的所為心驚,又為胤禎的陷害心寒,可究竟誰對誰錯,卻是沒人能答得出來。
“雨霏,快些回去吧,今日想必也是十四弟陪你來的吧。”
我應了一聲,十三阿哥又道:“走吧,這里環境太差了,你身體本就不好,要不然以十四弟那個性子,恐怕就快來把你帶走了。”說著還開起了玩笑。
我擔憂的看了看他,“那我就想先走了。”
十三阿哥擺了擺手,狀似已有不耐的回道:“走吧。”
我走了兩步,又猛然回轉身來,眸中帶淚,“你一定要保重,還有雅柔,我會去多看看她的。”
十三阿哥展顏一笑,微一頷首,又對我擺了擺手。
我這才努力的收斂心神,大步向外走去,只是那幾滴在眼中打轉的淚珠還是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一出門,果然見胤禎一臉急色的來回踱著步,一見我出來,就忙迎了上來,一把拉過我冰冷的手揉搓了起來,責備道:“叫你快些出來,一去就去了那么久。”
此時已是十一月,天氣轉寒,萬物凋零,我一向畏寒的身子再次有些難熬。心情也跟著這天氣變得不舒服起來。
守門的侍衛見著胤禎的動作,自動將頭低得不能再低,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在數地上的螞蟻。
胤禎見我不作聲,也不惱,只自顧自的將我拉到了馬車前,一把就將我抱了上去,我坐好后,就讓簾外的小廝趕忙趕車回府。
我一路都低垂著頭,腦中一直回響著剛才十三阿哥的話,康熙真的好可怕,他們兄弟也好可怕。或許康熙一直才是那個最清醒的人,以前大阿哥、太子、十三阿哥的三足鼎立,完全就是他的刻意安排,而現在的一切或許也一直在康熙的掌控之中。
一回府,我率先下了馬車,徑直走回屋中,并沒管身后有些著急的人。
我剛走回屋中,自顧自的倒了一杯茶喝,胤禎終于忍不住了,問道:“霏兒,到底怎么了?”
我放下了茶杯,將視線看向一旁,“十三哥的事是你做的吧?”
“霏兒,你進去那么久,十三哥就與你說了這些事?”
“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你做的,十三哥說過什么并不重要。”側頭直直的看向他,“你明白嗎?”
胤禎急道:“是我做的,可你……”
我忙止住了他的話,“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想知道是不是你做的,你即已承認了,便沒什么了。”
胤禎卻突然拔高了語調,“霏兒,我一直就嫉妒著十三哥,他將四哥應該對我的愛全都奪走了,我才是他的親弟弟啊,可他就連正眼都不看我,上次我差點被皇阿瑪誅了,可他還是無動于衷,你可知我心里有多難過?”
我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你就因為這樣做這些事?”
胤禎卻還越發的理直氣壯,“是我做的,這件事連八哥九哥都不知道,這次大哥和二哥相繼落馬,皇阿瑪最寵幸的阿哥就只剩十三哥,我是有私心,但若不做這些事,八哥難以獨大。”
我也激動了起來,“可他是你的哥哥啊?”
“霏兒,你捫心自問,若今日被關在養蜂夾道的不是十三哥,你可會這樣?我是你的丈夫,你應該凡事想著我才對啊。”
我實在無語,“這事根本就不是你和十三哥誰更重要的問題,你怎么就說不通呢?”說著我又是一陣氣緊,還突然有些心悸。
胤禎見我臉色不好,忙將我扶到床上,心疼的說道:“我們不要因這些事吵了,你的身子本就不好,少傷神才好。”
我躺到床上,翻了個身,背對著胤禎。良久后,只聽到一聲輕嘆,便響起他越行越遠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