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康熙駐熱河,五公主和碩溫憲公主卒于行宮,年二十。
在塞外駐扎了將近一月后,康熙下令所有隨行人員返回京城,沿路停駐于塞外與京城之間的各個行宮。
卻不曾想剛到熱河行宮修整不久,就傳來溫憲公主中暑的消息。溫憲公主從小就跟在太后身邊,受盡康熙和太后的寵愛。雖說溫憲公主已于兩年前嫁與滿人舜安言,但還是一直住在京城的公主府,這次塞外之行一向寵溺溫憲公主的皇太后自然也是帶上了已出嫁的她。只是這次中暑來勢洶洶,一天不到的時間,溫憲公主便紅顏凋零了。
康熙聞之大慟,竟是一日未曾進食,扈從諸大臣皆上奏請康熙進食,康熙卻說:“公主系已嫁之女,朕尚可寬釋,但皇太后自幼撫養,忽值此變,皇太后傷悼弗勝,膳尚未進,朕亦何心進食乎?”所有人又將此事奏請皇太后,皇太后遂請康熙到她宮中,康熙看著皇太后進食,也才跟著恢復了用膳。隨后諭領侍衛內大臣等、左右兩翼各派大臣一員、侍衛十人,送公主柩回京。靈柩起行時,諸皇子及文武諸臣皆奉旨送溫憲公主靈柩起行。
我攙扶著早已哭的泣不成聲的德妃,目送溫憲公主的靈柩遠去。我曾在大隊休整時遠遠地見過這位公主,高貴優雅,惠智天成,有著愛新覺羅這個姓氏該有的一切尊榮。只可惜紅顏未老身先死,留下德妃在這里白發人送黑發人。康熙和太后一不進食,不管是否真心,所有人都跟著急,但德妃這個公主的親額娘反倒沒太多人關心,昨日一聽聞公主去世,德妃當場就昏了過去,直到半夜才悠悠轉醒。
“雨霏,送德妃先回去吧。”送溫憲公主靈柩回京的一行人走遠后,康熙對站在德妃身旁的我說道。
我連忙行禮回道:“是,奴婢遵旨。”
康熙又溫和的對德妃勸道:“這幾日,好好休息,也別太傷心了。”
德妃聲音喑啞的回道:“謝皇上。”說完便在我的幫扶下朝下住的地方行去。
一路行去,走到僻靜處,德妃突然停了下來,吩咐身后道:“你們都退下吧,雨霏陪著我就行。”
我也知道今日的德妃心里難受,卻因著身份只能壓抑在心中,而這些日子里,她對我的真心照顧,早就讓我將她當親人一般,現在看著她難過,我也心上難受。
“雨霏,我們到前面坐坐吧。”
但見前面有一處亭子,我扶著德妃前去坐下,便在一旁站著。
“雨霏,你坐著吧,坐我身邊來。”
這些日子德妃對我好,在沒人的時候我也隨便起來,聽她這么說,便不客氣地坐到了她身邊。
“雨霏啊,我一直就希望溫憲可以隨時陪在我身邊,可她從小就被太后撫養,我連見她的機會都不多。”德妃的聲音已有些哽咽,但還是不停的說下去,我便只是靜靜的聽著。
“七格格才生下來不到一歲就走了,生下溫憲沒多久六阿哥也去了,那時我有多傷心,只覺得這世界像是突然都塌了。剩下的兩個孩子,一個從小在孝懿仁皇后身邊長大,一個在皇太后身邊,我甚至連見都見都沒見過他們幾面。還好后來有了十四,要不然……”
德妃說著又開始泣不成聲,我也跟著眼中有了淚意,誰說宮中的女人是深受榮寵?對于德妃來說,前后就是有過五個孩子又如何,兩個早殤,一個也是早逝,剩下的兩個還有一個從小就不在她身邊,心中寂寥難過又有幾人知曉。
我將德妃抱進了懷里,說道:“娘娘,現在沒人,你就哭出來吧,奴婢看你憋著也難受。”
我的話音剛落,便聽到了德妃的哀哭聲。
過了許久,德妃終是恢復了平靜,我又攜著她走回住處。
伺候著德妃用完膳,紅袖過來換我,德妃見我也陪著她一天一夜,便讓我回去歇著。我卻心中有些悒郁,便獨自沿著湖邊走著,見前面一棵梧桐樹,便靠著樹席地而坐,望湖嘆息。
微風習習,可夏日的風并沒有讓人有太過涼爽之感,頭上的樹枝沙沙作響,偶爾還會掉落地上幾片。
“你這人還這會享受啊,竟找到這么一個僻靜處。”背后傳來戲謔的聲音。
坐起來轉身一看,原來是十三阿哥,連忙行禮道:“十三阿哥吉祥。”
十三阿哥沒讓我起身,卻笑著道:“你到底是在這里坐了多久?”
“啊?”這位爺說的話我怎么完全聽不懂。
十三阿哥見我一臉詫異,搖頭失笑,走到我面前站定,抬手伸向我的頭頂,拿下了一片樹葉。
我自嘲的笑笑,“十三阿哥,奴婢失禮了。”
十三阿哥竟是徑直走到我剛才坐的地方,一撩衣服下擺,靠著梧桐樹席地而坐,一副好不自在的模樣。
只聽他望著遠方說道:“若不是之前在教堂見你對十四弟那般無禮,我還真把你看做和宮里其他人一樣。說來也奇了。要是平日里那些人敢對十四弟那么無禮,恐怕早被那小霸王給修理了,可那天他只是回了兩句也便沒在做什么,要不然我可不敢讓他送你回家。”
小霸王,確實是個霸王,隨心所欲,不按常理辦事,就因為上次的沐浴風波,我一見他就尷尬,像是我對他做了什么虧心事一般。
“雨霏,過來坐啊,在我面前不要那么拘謹,我可不相信這是你的性子。”
十三阿哥都這么說了,我只好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十三阿哥突然說了一句。
“十三阿哥也喜歡莊子?”
十三阿哥感慨道:“只能說是以前吧。”
我狐疑道:“以前?難道現在就不喜歡了?”
十三阿哥笑道:“以前年紀小,總是想著可以像書中莊子所說,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后來大了些,和皇阿瑪走了一些地方,越發覺得作為一個皇子,既可享天下人之不能享受的榮寵,自然也因擔起天下的責任。前些年和四哥一同到四處辦事,見到還有很多地方的人生活凄苦,這些年也是一直天災不斷,其實生活在貧苦中的人還遠不止我看的那些。”
聽著十三阿哥的話我也感慨不已,“的確,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丫鬟,就是因為有一年的旱災,變成了孤兒。”
十三阿哥繼續道:“有一年我還聽過吃人的事,覺得實在可惡,后來一想,人在那種情況下,哪還會去想什么道德法紀。那時起,我就在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努力讓那些人過上好日子。”
看著十三阿哥一臉嚴肅,我忍不住調侃道:“看不出十三阿哥還心系天下嗎?”
十三阿哥又恢復到一開始的自在的模樣,“那是!”
我又感慨道:“其實我也是喜歡莊子的,小時候一直以為自己可以隨心所欲的生活,一直陪著額娘,找一個真正懂我的人嫁了,就那么平平淡淡的過一生。舅舅的那句‘一生一代一雙人'可是說到我心坎兒上了。”
十三阿哥十分詫異,“你難道竟不知你是待選秀女?”
我笑道:“直到哥哥和阿瑪來杭州接我時,我才知我的阿瑪是誰,哪還知道自己是什么待選秀女?”
“看來你額娘疼你是疼的真緊,竟讓你沒有任何憂慮的生活了那么久。”
我也知我有一個多么寵愛我的額娘,那般聰慧美麗的女子,將所有的愛都給了我,也不知她現在過得如何。
“我額娘在時,也是十分寵我,只可惜……”十三阿哥又繼續道,“不過皇額娘也是極疼愛我的。”
“娘娘宅心仁厚,對我們這些奴才也是極好的。”突然想起一事,問向十三阿哥,“十三阿哥剛才是從娘娘那里出來的吧?”
十三阿哥又開始了他那戲謔的語氣,“對,剛和四哥去看了皇額娘,四哥說他有事先走,我想再陪陪皇額娘,便先送了他出來。回來時,見有人在這里坐著,沒想到竟是你。”
我也開始隨便起來,裝作一臉正色道:“以天為蓋,以地為席,有何不可?”
十三阿哥大笑,“雨霏啊,你還真是個奇人,現在這宮里還有幾人是真心性的?”
“十三阿哥也是啊,竟在我一個奴婢面前這么隨便?”
“我還不是覺著和你能說上話嗎,莊子不是這樣說嘛,夏蟲不可以語冰者,要是其他人我可不敢這么說。”
“那我你我兩個真性情的人可以當朋友嗎?”
十三阿哥笑道:“當然,你在我面前不那么拘謹,我才習慣。”
我站起身來,向十三阿哥十分正式的行了一禮道:“那奴婢可是高攀了。”
十三阿哥以拳撫額,笑道:“哈哈,你這個……”
“十三哥,我找你半天了,皇額娘讓我來叫你過去用膳。”十四阿哥打斷了十三阿哥正欲開口說的話。
“哦,你瞧我,和雨霏說會兒話竟忘了時間。那十四弟,我們回吧。”
十四阿哥則是一臉陰鶩的看了我一眼,回道:“十三哥先走,我隨后就到。”
十三阿哥聽完向我微一頷首,便大步離去了。
我見著十三阿哥離去,也便向著回走,只是走過十四阿哥身邊時,被他一把扯住了胳膊。
“咝…”好疼,“十四阿哥有什么要吩咐奴婢的嗎?”
十四阿哥一臉憤怒,他的眼中像是聚集了無數風暴的海,有不甘,有難受,還有一些我看不清的情緒,“現在才看見我嗎?”
“請十四阿哥贖罪,奴婢失禮了。”
“不要在我面前叫奴婢,你真把自己當奴婢了嗎?你在十三哥面前怎就那樣隨便?還朋友呢?”
我也怒了:“十四阿哥竟偷聽我們說話。”
“‘我們’,說得多好聽,我就是聽了又怎么樣?不聽還不知道你這么隨便。”十四阿哥的聲音突然又緩了下來,幾不可聞的問道:“你是不是喜歡十三哥?那次在教堂你就一直盯著他看了很久。”
天啦,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十四阿哥到底在想什么?“奴婢怎么可能喜歡十三阿哥,奴婢可不敢高攀。”
“你說真的,你不喜歡十三哥?”十四阿哥突然想吃到糖的孩子,一臉興奮。
“奴婢說了我不敢高攀。”
十四阿哥正色道:“就是,該清楚自己的身份。”
“十四阿哥,奴婢一直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嗯,那你走吧。”
臭十四,又抽風。我連忙行禮道:“是,奴婢告退。”
回去的路上又是對十四阿哥一陣腹誹。
不過還好,今天算是真正認識了十三阿哥,還成了朋友。想起后世對十三阿哥的評價,“精于騎射,每發必中。詩詞翰墨,皆工敏清新,臨危不懼,猝變不驚。”在這寂寥的宮中我也有了朋友,還是一位阿哥,真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