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十二月, 景山壽皇殿,大雪漫天飛舞,一座不起眼的屋前有幾棵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 被堆積起來的雪壓彎的很厲害, 似乎冬風一吹樹枝就會折斷, 地上的雪也堆了很厚, 今年的雪是真的很大。
一個人穿著黑色大氅的身影于一片茫茫大雪中踽踽而行, 很快就走到了這座屋前。
來人一邊脫下大氅,一邊叫道:“十四弟,我過來看你了。”
出來的人卻是弘明, 見到來人很是高興,“十三叔你來了?!闭f著就將允祥迎了進去。
“是?!痹氏轭h首, “你阿瑪又在誦經念佛嗎?”
“是啊, 如今阿瑪整日也就干這事, 現在這樣子和皇瑪嬤去世前的情形還真像?!焙朊髡f著又有些難受,如今這世上他最親的人似乎也就只剩下他阿瑪和還在府里的弘暟了。
“你別擔心, 如今你阿瑪心里有了寄托,反倒比什么都不做,整日胡思亂想的好?!?
弘明點了點頭,又問道:“十三叔,外面可是又發生了什么事?”
允祥沉吟了一下, 似乎也是難以啟齒, 過了一會才道:“你八叔九叔都去了?!?
“皇上還真是趕盡殺絕?!焙朊骼湫χ鴵u頭。
“孩子, 這話在我面前說就好了, 千萬不要讓別人聽到, 否則后果不堪設想?!痹氏槊C容道。
“我說不說這些話我和阿瑪仍舊難免于難,你也知道蔡懷璽向我們院子里投字帖的事,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有人故意陷害阿瑪,阿瑪如今都這樣了,還如何謀反?”
弘明越說越生氣,“可他還是不愿意放過阿瑪,六月的時候還定了阿瑪的十四項大罪,什么‘酒色宣淫,不知檢束,以領兵之重任,尚取青海臺吉之女及蒙古女子多人,恣其□□’,你也知道阿瑪對額娘的一片深情,他怎么可能做出這種事來。接著又說什么‘晉封郡王時,并無感恩之意,反有憤怒之色’,‘皇上謁陵回蹕,遣拉錫等降旨訓誡,允禵并不下跪,反使氣抗奏。阿其那向允禵云汝應跪,便寂然無聲而跪。不尊皇上諭旨,只重阿其那一言,結黨背君,公然無忌’。他不就是在故意找我阿瑪的錯處嗎?”
“不要再說了。”允禵這時過來了,“如今我已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他愿意如何就如何吧。”說著看向允祥,“十三哥,謝謝你來看我?!?
允祥笑道:“如今看你的樣子還真有些仙風道骨了,看來整日與佛為伴也不是全無好處?!?
允禵笑笑,又對弘明道:“你先出去吧,我有事和你十三叔談。”
弘明又看了看允禵,覺得放心了才離開的。
“是八哥九哥去了吧。”聲音淡淡的無一絲波瀾,“霏兒走之前說過的,他們兩人都是雍正四年去的,如今也已經十二月了,恐怕是去了吧?!?
“九哥是八月二十七日卯時去的,八哥是九月初八日去的?!?
“那九哥去的時候是你幫的忙嗎?”允禵一直將視線對著遠處,聲音也似從遠處飄來,有些不真切。
“八哥的身體一直不好,尤其是皇上將八嫂革去‘福晉’位,休回外家之后,皇上只給了八嫂房屋數間居住,還讓人嚴加看守,八哥自是憂心。沒多久皇上將八哥也囚禁了,后來八哥去世倒真的是因著病?!?
“他倒真是恨八嫂入骨了?!?
“今年四月的時候,九哥被押解回京過,不過六月又被送回了保定,我去了他被□□的地方,環境真是惡劣的很,就連日常飲食都是按犯人的要求,想必皇上就是想讓九哥這樣一個長期養尊處優的阿哥受些苦頭,最終自己堅持不下去。后來我借口去了那個地方給了九哥一瓶藥,畢竟這是雨霏最后請求我的事,我也不能不做到?!?
“九哥落得如此下場還是因為我,要不然最早去的應該是我?!痹识K一直是允禵心中過不去的一道坎,若說這一生他欠的最多的人恐怕就是允禟了。
“你都知道了?”
“我早就猜到了,只是知道霏兒不想我知道后愧疚,便也一直假裝不知道,到了后來,也不知是為了她還是為了自己少些愧疚,便也真的很少想起這事,只是最近老是回想起當年我們都還是十幾歲少年的事,那時的日子多快樂啊?!痹识_嘴角勾出一抹笑,可是怎么看怎么辛酸。
“我現在都還記得二十多年前和雨霏在熱河說過的話,她說她也喜歡莊子,小時候一直以為可以隨心所欲的生活,一直陪著她的額娘,找一個真正懂她的人嫁了,就那么平平淡淡的過一生。可她最后來了這宮里,和我們有了牽扯,但我心里還是一直覺得她就不應該認識我們。”
“呵呵?!痹识_苦笑,“和你們有牽扯都沒有關系,重要的是不應該和我有牽扯,更不該愛上我,當時她那么抵觸我的愛,可我還是一意孤行,不愿放手,否則也不會有后面那些事。不過,若是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仍然不會放手的,這一生若真的沒了她,那我活著也真沒什么意思了?!?
允禵說著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現在她雖然不在了,但我總覺得她沒有離開過,我每日一睜開眼似乎都還能看到她對我笑,就像是我與她在杭州初見時一樣。”
“我們大清還真是出情種,如今你也是愛的癡了。”允祥笑著搖頭,“還好當年我讓雨霏教我學習洋文,現在接見外國使臣什么的都是我在干,要不是會兩句洋文啊,我還指不定要被人嘲笑呢。”允祥見著允禵有些迷離的樣子,也跟著感慨道:“如今她或許只是在另一個世界,在那里也一直想著你?!?
“想著我又如何,他派人來將我的木塔毀了,我們已經不能再見了?!睂τ谶@事允禵似乎真的已經不再執著了。
“雨霏以前時常告訴我,‘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和她隔著三百年的距離都能相愛,為什么就不能發生其他的奇跡呢?”
“但愿吧。”允禵顯然已經不再相信這話,“當年她總喜歡問我信不信命,那時我總覺得人定勝天,況且我還是受盡恩寵的阿哥,后來我才知道最信命的一直都是她?!?
允祥起身來拍了拍允禵的肩,“好好保重,我就先走了?!?
允禵頷首,笑道:“如今十三哥只怕是除了他以外最忙的人吧,你還是快些回去處理正事吧?!闭f完兩人又都是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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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不知不覺間也來到了雍正十三年,五月,弘明總算有了第一個孩子,這對于已經三十歲的他實在是有些不正常,但允禵很高興,至少他看著他最愛的兒子終于走出了喪妻之痛。
允禵為其嫡孫取名永忠,一方面是他對康熙帝的懷念與忠誠,一方面也想讓雍正知道他早已無了其他心思,只想平平淡淡的度過余生。
這些年來發生了很多事,允禵時常想起當年霏兒還在的時候就時常憂心著弘春,沒想到這些年弘春還真做了很多背棄他的事。
雍正六年的時候,弘春揭發了允禩、允禟曾受允禵銀兩的事,接著就被雍正封為了貝子,雍正九年還被晉升為了為貝勒,并且當上了正紅旗漢軍都統??芍^是平步青云啊,雍正十一年,弘春再次被晉升為泰郡王。但是雍正十二年的時候,因著辦事出錯被雍正斥責,降為貝子。
這些年弘春做的事允禵自然是過后都知道了,可是想著自己當年對待他的態度,今日的事也確實算自作孽,不過他也不后悔,畢竟從他心里來說的確只把霏兒為他生的孩子當成了自己的骨肉,年輕時他一向隨性而為,除了霏兒他很少去在意別人的看法,如今自食惡果,也只是一笑置之。
雍正八年的時候允祥就去了,允禵也沒有想到,霏兒走后一直守護著他們的竟然是允祥,可惜好人還是不長命,如此年輕就去了。
雍正十三年八月,雍正駕崩了,當聽到這個消息時,允禵說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若是當年還將功名看得很重的他或許會大笑三聲,那么多人都走了,你終于還是離開了??扇缃褚呀浛雌萍t塵的他卻早已沒了這些心思,就像霏兒所說,“生死也不是多大的事”。
最近這些日子,允禵時常神情恍惚,只因老是有一個女人出現在他的夢里,就連看書的時候不小心打了一下盹都會夢到。夢里的人看著也就二十歲的模樣,裝著一身奇怪的衣服,長得還算清秀,只是比起相貌十分出眾的霏兒的確是差了不少,不過一見到她望著他的眼神,他就知道那就是他的霏兒。
可是她在哪里呢?既然都不在一個世界,既然此生都無法再見,就不應該再出現在他的夢里啊,這樣不是讓他更放不下嗎?
可是夢里的情形越來越清晰,一開始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子,后來就可以清清楚楚的看清她的長相,再后來夢中人開始對他笑,有時半夢半醒間甚至還能聽到她叫他胤禎。
“阿瑪,阿瑪,醒醒?!焙朊饕贿M門就見允禵在軟榻上睡著了,眉頭緊蹙,額上全是冷汗。
允禵自然是聽到了弘明焦急的叫聲,可夢中人還在對他笑,他真的不愿醒來,恨不能就永遠活在夢里。
弘明沒法,上前使勁的搖著允禵,允禵終于還是不情愿的醒轉了來。
“阿瑪,又夢見額娘了嗎?”弘明知道只有那一個人會讓他的阿瑪這樣。
“是啊,又夢見了她,我夢見她在壽皇殿里哭,可那壽皇殿的周圍又和我們如今住的地方有些不一樣。”允禵心里想著那或許就是三百年后的壽皇殿吧。
弘明真不是道該說什么,只將允禵扶坐了起來,兩人又是一時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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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十三年十月,新上任的乾隆為了表示他的寬厚,將允禵和弘明放了出來,同時他又很瞧不起弘春,說他“伊父獲罪□□,伊反以為喜”,覺得這個堂兄“夫為人不孝不悌,豈有為國盡忠之理乎”,于是弘春被幽禁了。
終于走出壽皇殿的時候,允禵也沒有特別高興,這些年來他一心向佛,覺得在哪里都一樣,壽皇殿里還有康熙和德妃陪著,說來還真不比外面差。
一出壽皇殿,走在京城的繁華街道上,允禵竟然有了一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覺,這時的他也已經四十八歲了,什么抱負什么壯志早已經沒了。弘明本想一直陪著他,但他讓弘明先回去了,如今他只想一個人走走而已。
恍恍惚惚中來到了九哥的攬月樓,現在的攬月樓生意依舊紅火,只是不知老板換成了誰。九哥就那樣離開了人世,現在他都還覺得九哥走在霏兒后面是一件好事,要不然霏兒又不知要傷心成什么樣。
其實他一直知道九哥對霏兒的感情,只是他看出霏兒沒有察覺,九哥也從來沒有要說開的打算,便一直假裝不知,可如今人事皆非,想著這些事又有了新的感慨。
從攬月樓前收回視線,移向喧鬧的人群,只見一個穿著旗裝的清秀少女目光灼灼的看著他,似乎就已經那樣看了他很久,見他終于看向她,粲然一笑,櫻唇微啟:“胤禎,我回來了?!?
這世上會叫他胤禎的除了霏兒還有誰,一時之間幸福來得太突然,允禵就那樣傻傻的怔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她小跑到他身前,佯怒道:“你干嘛這副樣子啊,難道不想見到我?”話音剛落,就被允禵大力抱進了懷中。
“霏兒,我的霏兒,我以為此生不能再見,誰知老天待我總算還不薄?!痹识_哭了,這時自從雍正讓人來帶走他的木塔之后,他再一次哭泣。
“我回來了,再也不會走了?!?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