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佟家只住一日, 可我仍是帶著滿心的不安。當初從此處不辭而別,根本就沒想到還要回來。當真是浮萍尚有相逢日,人豈全無見面時。
佟國維帶領著全家大小在府門外恭迎我。四人擡的轎子搭進儀門, 小桃小木兩人將我攙扶下轎, 步入正堂坐下。佟家兩位太太帶著閤家女眷依次上前給我行禮。
不得不佩服她們的涵養深沉, 特別是佟國維夫人。在她的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 淡淡的給我行完了禮, 說了幾句套話,便讓人收拾出上房來休息。
當初從宮裡回來的時候,她們對我如同大街上來了個叫花子。如今依然, 只不過這個叫花子燦燦的放著金光,晃得她們不得不更耐煩些。
爲著當對我的態度, 這次歸來應當是給了佟府一記響亮的耳光。不過佟家上下輸人不輸陣勢, 依舊能高高端著架子, 不卑不亢。如此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態度,令我心悅誠服。原來自己這點子小道行, 還淺得很。
我也儘量表現的冷冷淡淡。遠著他們,對每個人都有好處。
正室之中遍佈紅氈,地上鎏金鰍延琺瑯炭盆焚燒百合香,炕上大紅緙絲彩繡引枕靠枕,白狐皮坐褥。小桃攙著我正面做好了, 小木命人放下帳幔, 才請了佟國維來。
佟國維在簾外與我請了安, “佟氏一門大幸得之於娘娘, 惟願娘娘勿以臣夫婦爲念, 安心侍上,實則臣滿門之福。”
我抿了一口茶, 淡淡道:“老爺只以國事爲重,不必掛念我。”佟國維更無別話,隨即請安離去。
小叫花子替他女兒成了娘娘,這該是佟國維心中早就能料想到的。但如今驟然成真,他心裡未必就這麼熨帖。何況我這個來歷不明的人對於他們佟家是福是禍,還不一定。
“管家娘子說方纔進來磕頭的福嫂子是當初伺候您的,奴才怎麼看著她倒不敢說話的樣兒呢。”小木給我換了茶,笑道。
我著實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了聲音,“咱們烏壓壓的來了一大幫,人家能不嚇著麼。”
當初一口一個,敢罵皇上是“畜生”。寧兒算的上是巾幗英雄了。
九月初五進宮。依舊是那頂四人轎子將我擡進順貞門,一路到景仁宮門口。樑九功帶領著內務府的掌事太監在此等候,請安道:“佟主兒,主子吩咐將景仁宮指給您。前些日子剛剛翻新過,還沒人住呢。”
我邁步走進宮室,回頭問道:“這是孝康章皇后的宮室。”
樑九功忙道:“是啊。皇上就出生在這景仁宮裡。”
“替我多謝皇上。”我微笑道,“就說:奴才先去拜見了老祖宗與太后,就去給皇上謝恩。”
樑九功連忙告退自回乾清宮去。
景仁宮是康熙生母爲妃時居住的宮室,自順治皇帝駕崩至今,近十七年無人居住了。此時走進去卻是一派新生之景。雖然未曾大修,但所有宮室院落都重新裱糊裝點過了。時至深秋,院中移栽了許多菊花與月桂,清香四溢又色澤怡人。首領太監安朝祿率領衆宮女太監在院中迎候我,小桃與小木忙請我進正殿。
顧不上別的,我先命人打水來洗臉梳妝,現開箱子取出一套蜜合色緙絲葡萄紋折枝紋緞子旗裝來換上了,梳上了燕尾兩把頭,只帶著四邊點翠鈿花兒,鳳尾髻扣上了銀流蘇。
“打扮的太清素了吧?”小木給我舉著鏡子。
我勻了臉,脣上輕點了一點胭脂,取過絹子沾了沾鼻尖,“還沒冊封,不可逾制。”
“嗻。”小木連忙躬身,“奴才說錯話了。”
慈寧宮。
“奴才佟氏恭請老祖宗大安,恭請太后大安。”熟悉的慈寧宮,熟悉的檀香氣味,熟悉的人和話語。
“楚丫頭回來了。”太皇太后半閉著眼睛手裡拈著佛珠端坐在大炕上,蘇麻拉姑微笑著侍立一旁。
太后也在,她坐在一把黃花梨圍椅上笑望著我,接口道:“楚兒這一年沒見,更是水靈兒了。我就說嘛,這麼好的丫頭,斷不能給了旁人。還是宮裡自己收著的好。”
太皇太后輕輕咳嗽一聲,說道:“宮裡已經立了皇后。也不是外人,就是你昭貴主兒。容妞兒她們也都晉了嬪位。只有你直接給了妃位。這是皇上對你們佟家的恩典,你要知道惜福。”
“嗻。奴才明白。奴才謝老祖宗、太后恩典。”我拜伏在地緩緩道。此時本應多說幾句皇恩浩蕩,替佟家滿門以及八輩祖宗謝恩的話。可此時此刻在太皇太后的面前,這些話著實多餘,大可以省了。
“楚丫頭還是這麼老實,不會說話。”太后笑著打圓場,“趕明兒別叫太后了,也得叫我聲‘額娘’。皇帝雖然不是我親生的,可是在我眼前長這麼大的,叫了我二十多年的額娘。看著你就想起佟姐姐來,有孃家侄女兒在跟前兒……”
我硬著頭皮聽著太后絮叨了半晌,只得叫了一聲“皇額娘”。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並不理會,隨口道:“知道你疼皇帝,別嘮叨啦。帶著楚丫頭回你那兒,再細細的說體己話去。”
太后一笑道:“看看我,又說起來沒完了。老祖宗您說。”
太皇太后只笑對蘇麻拉姑道:“你們總說楚丫頭老實靦腆。人家的能耐這時候就看出來了。”
我竟不知這話怎麼回答了。說些什麼辯駁的話,都立刻會被認爲是“深藏不露”“牙尖嘴利”,只得低頭繼續裝啞巴。
“這是誇格格呢。”蘇麻拉姑含笑道,忙又改口,“瞧我,怎麼還叫‘格格’。下次見著得叫‘娘娘’了。”
我只紅著臉道:“奴才不敢。蘇大嬤嬤還是叫我名字吧。”
“沒冊封,等過幾日再叫也都不遲。”太皇太后淡淡說道,“跪安吧。”
我行禮躬身退下。
慈寧宮中各色菊花開敗,正在往外搬送。冬日裡的松柏盆景一盆盆的擺了進來,淡淡清香所有若無。
正走到慈寧宮門口,便看著太后在一羣人的圍隨之下也出來了。我連忙在路邊停步,等她走過來,便蹲身請安,“奴才正想等著太后回宮,再過去見禮。”
太后笑著拉起我來,“得了,我沒這麼大的規矩。瞧瞧在裡頭把你給嚇得。”太后敲著我的腦門兒道:“慈寧宮進出多少次,就這一次最難捱了吧?”
我低頭笑道:“太后見笑。奴才本就上不了檯面兒。”
太后呵呵一笑,“別說你了,是個人也得哆嗦啊。”她拍拍我的手,“陪著額娘走走,咱們娘倆說說話。”
“是。”我輕輕攙著太后的手,慢慢走在石子路上。
“額娘就喜歡你有規矩,知道退讓。”太后笑道,她正說著,看見太監們將開敗的菊花擡出去,忽的說道:“有一句詩,寫的是開敗的菊花,你知道麼?”
我一愣,太后是科爾沁蒙古女子,從來沒聽說她通曉漢人詩書。可突然問到此處,我只得說道:“奴才詩書上不是很通,只記得有一句‘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皇額娘說的是這句麼?”
太后點點頭笑道:“就是這一句。我不懂詩詞,這句話是聽人唸叨的。你猜猜,是誰講給我的?”
我思忖片刻,搖頭道:“奴才不知道。”
“先帝時承乾宮主子。”她眼睛往旁邊一望,隨口說道。
我心中不禁一凜,口中道:“皇額娘,奴才……”
太后將手放在我的手上,慢慢走著笑道:“不瞞著你。你回宮封妃這件事,老祖宗是不願意的。知道爲什麼?”
我輕輕搖頭。
“老祖宗覺著你命硬。”太后拉著我娓娓言道,“記著當初讓你給你姑姑殉葬,一碗□□下去,愣是能救過來。連菩薩都不願意收你。”
我低著頭,眼睛卻迅速轉了幾轉。這叫什麼話?當初讓我死,她下旨把我弄回京城來,我活過來了,她又嫌我沒死。到底想讓我怎麼樣?當初說不許再提這事兒,現在卻又翻出來說我“命硬”,再說下去就是我剋死仙兒。往前再倒,便說我是剋死親生父母……
“我卻不信這個。”太后笑道,“老祖宗只是那這些個話搪塞。其實是爲了……”她頓了一頓,笑容一陣寥落,“你們年紀小,沒經歷過先帝時候。董鄂妃專寵後宮,幾乎要了先帝的命,老祖宗怕的是這個。”
我聞言立時停住了腳步就要跪下。太后拉住我安慰道:“我冷眼看著,你還不是董鄂妃的樣子。何況皇帝性情沉穩,也不像先帝那樣。”她含混一句,又道:“皇帝爲了你能進宮爲妃,三番四次來和我求情。皇帝從小沒了親孃,在我跟前就是親兒子一樣。他喜歡什麼,我能不給麼?我心裡也知道,皇上不止爲了你,更是爲了佟家將來能興盛。這也是他對他親孃的孝心。皇帝是念舊情的人,先皇后去的早,撇下太子沒人照應。他身邊兒竟沒有個可靠的人。這哪行呢?你今後啊,不單得好好的服侍皇上,還要念著先皇后對你的好處。知道麼?”
“是,奴才謝太后與皇上的恩典。”我再次行禮道,“奴才只求能服侍皇上,別無它念。”
“這就好。你也別去我那兒了,趕緊去乾清宮謝恩去吧。”太后上了肩攆,揮手命我退下。
我直看著她走的沒影兒了,纔回身對小桃道,“不坐擡子了,咱們走著吧。”
平日這幾步路一溜小跑著就過去了,可今日必須卻前呼後擁的逶迤而行,耳邊聽著頭上銀飾錚叮的輕響,不自覺地心思飄向了別處。
走到乾清宮門口,正趕上樑九功從裡面出來,他躬身請了安,“給佟主兒道喜!您請進去吧。主子和皇后娘娘都在裡頭。奴才要趕著出去傳旨。”樑九功一臉喜色,起身飛跑走了。
邁步進了乾清宮門,廊下遠遠的有幾名侍衛都齊刷刷的打千兒行禮。我頷首命他們起身,便徑直走進內殿去。
康熙與在已經是皇后的昭貴妃布南對坐在大炕上,韓九如引著我進來,我請了安跪在當地。皇后正喝著茶,挑眉看了我一眼,並不說話。康熙對我一笑,也沒讓我起身,只道:“去見了老祖宗和太后了沒有?”
“都見了,奴才剛從慈寧宮回來。”我回話道。
皇后將茶碗放下了,對康熙道:“三天之後行冊封禮,冬朝服還沒有備辦好。也怪不得內務府,前些日子只說晉封六人爲嬪,並未預備。臣妾想,佟氏雖然封妃並無封號,就也先用嬪的朝服就和就和也就罷了。想來佟妃也不會爭這些個。”
康熙點頭笑道:“這個朕也想到了。當年禮部定例後宮皇后以下立皇貴妃一人、貴妃二人、妃四人、嬪六人,現在嬪位齊全,妃位與貴妃之位無人。朕剛剛命樑九功傳諭禮部,楚兒冊封詔書上空著的封號就填上‘貴’字,升一級直接冊封‘貴妃’。”
我幾乎沒聽明白他的話:封號上填上“貴”字,冊封“貴妃”?
皇后的反應卻比我快,蹙眉道:“皇上,老祖宗那裡不好說。何況楚兒封妃已經是越過太多,若再加一級……”
“朕昨天已經在老祖宗跟前提過了。”康熙打斷道,笑著向我伸出一手,“貴妃的朝服內務府現成,明日給你送過去。”又對皇后道,“冊封金冊上的日子往前提一提,和冊立皇后與六嬪寫同寫八月二十二,省的記檔時候麻煩。”
“奴才謝皇上恩典。”我含笑叩了頭,藉著康熙的手臂站起身來。余光中已經看出皇后的臉色清白不定,淡淡的眉毛都立了起來。
我的位分憑空升了一級的事情景仁宮內上下皆知,衆人進進出出都是掩飾不住的喜慶之色。回宮卸了妝坐在暖閣中,窗外天色漸暗,幾個小宮女在外間預備晚膳。我屏退身邊衆人,蜷縮在炕裡面,緊緊抱住了雙膝。
貴妃,佟貴妃,佟國維的女兒。
我閉上雙眼,深深的喘了一口氣,將臉埋在大迎枕光滑的緞子上。抿著嘴脣,想要哭一聲,可壓抑在軟枕中的聲音更像是在笑。沒有想象中的不安情緒,我只是覺得心中發空。
“你是大格格麼?”
“我就是大格格啊。”
“皇后!你是皇后!”
“呀,胡說什麼呢!”
初遇仙兒的情形——嘴角帶了一絲笑意。
數百年的歷史,一行行的白紙黑字書寫的命運——原來是爲我!